他眸光晦暗不明:“届时,再想将梅家扳倒,根本不可能。他们的祖辈等了上百年,等来一个钟鸿才,梅家还会允许第二个钟鸿才出现吗?钟鸿才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二十载,查找出那么多的罪证,不能就这样一炬成灰,得让百姓们知道。更何况,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们也该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谁是真凶……”
宣瑛谎称未曾审问牢狱中的人,不过是为了给他拖延时间。
他要他做好援兵不至、梅仁攻城的准备。
一旦梅仁攻入城里,钟鸿才查找出的那些罪证会被其搜刮出来,焚烧成灰。
所以他先将其罪证告知天下,避免百姓继续受其蒙蔽。
知道的人多了,就会天下皆知,梅仁想捂都捂不住。
就算宣瑛与他无法为这里的百姓申冤,自有人会为了功绩、正义、民心,将梅家绳之以法。
绿袍官吏听命行事,道:“是,下官这就去办。”
祁丹椹吩咐飞羽道:“派衙役将几个士族富商府邸围起来,只许进不许出,出一只脚就砍一只脚,出半颗头,就削半颗头。若是他们硬闯,格杀勿论。”
他们在城里的动静一旦传到城外,梅仁必会立刻攻城,这些士族富商与梅家沆瀣一气,通风报信者众多,他不得不防。
飞羽领命道:“是。”
吩咐完这些事后,祁丹椹已经行至府衙门前。
他命官吏取来笔墨,也不用纸张,就在府衙外红墙上写下千字征讨梅家檄文。
在檄文后,附带临时征兵的官府告示。
告示上写着征集身强体壮的壮士三千人守城,镖行猎户屠户会拳脚功夫者优先,一个人头给十石米粮,二十两白银。
若守城成功,按照功劳另有封赏,若不幸身亡,给予安葬,抚恤家人。
写完之后,他命人取来宣瑛在大理寺的印章,盖了上去。
不一会儿,城中百姓得知真相,义愤填膺来到府衙前,要求除掉龚州恶瘤,还他们公道。
有愤懑难平者,跑去城中士族富商的府邸,为自己讨个说法。
那些士族富商们闹着要出府邸,大骂祁丹椹没有朝廷公文软禁他们,他们要告上京都讨回公道云云。
愤懑难平的百姓上门,见府邸就砸,见士族富商就打。
那些人关门都来不及,哭爹喊娘求官吏衙役为他们做主,却不想那些官吏衙役们冷漠回道:“上头的命令是只许进不许出,其他的没说”,继续竖在门口当门神……
因为只许进不许出,进去的百姓出不来,只得在士族富商家吃喝,士族富商们苦不堪言,却不敢不从。
找上门的百姓数量非常多,他们不敢惹怒他们。
城中百姓汇聚府衙的越来愈多,围在那堵红墙边上的也越来越多。
其中不乏骨瘦如柴的读书人,看到千字檄文,胸膛起伏,情绪激动,大呼言辞犀利,绝世文采,又因梅家与龚州官吏所作所为悲愤交加,厉声斥骂。
最后读到要招兵,两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步履蹒跚的读书人,走到官衙门口,道:“招兵是在这里登记吗?”
小官吏看着眼前手无缚鸡之力,连路都走不稳的人,解释道:“是,只是我们需要身强体壮的青壮年男子,您……”
那两人打断他道:“我们不需要占用你们的名额,我们只想为龚州城出一份力,为家人报仇,我们无家可归,无牵无挂,死了也就死了,你把我们招去随便干什么也行,当肉盾也行……”
执笔小吏看向祁丹椹,露出为难之色。
他身为龚州人,知晓事情前因后果,连他们都想扔掉衙门的事物,为城中百姓讨回一个公道,更别提这些家破人亡朝不保夕的百姓。
祁丹椹上前道:“出力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上战场送死。”
他从不会考虑别人是否乐意,一针见血直白的说出对方就是送死。
掐断对方犹豫的可能性。
两人叹惋抹泪:“百无一用是书生,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童生,还能如何出力?”
祁丹椹道:“在下少年时村中私塾里的夫子也是老童生,若他没用,那五六十个孩子缘何坐在那里,听他念书传授学问?各地州府都设有义庄,里面也有不少老童生,为那些枉死此地的异乡人,写信联系家人,若他们无用,这些人如何能魂归故里,入土为安?”
两人顿时明白过来什么,泣涕涟涟冲着祁丹椹行了读书人惯用的礼仪,道:“多谢大人指点。”
龚州这场灾变后,必定有不少稚子孩童幼失怙恃,亦有缺师少教的孩子。
他们是龚州的未来!
人群里一个老妇人喊道:“我认得他,他就是那个督促官兵给我们设立粥棚的钦差大臣……龚州自己的官吏都不管,他却管我们……”
“对,就是他,他是我们龚州出去的探花郎,亲自带着大夫,到我们村子里给村民治病……”
“是他审案,当众杀了李家与杨家那六个恶霸,还拿出不少粮食分给灾民,我们才有一口饱饭吃。他还把富商的地分给百姓耕种,让无家可归的百姓住到大房子里……”
“他还在官府衙门里设立了一个收留孤儿的地方,那里有不少失去亲人的孩子!”
民众认出祁丹椹,一个个七嘴八舌交流着。
有些受过恩惠的,当场感恩戴德磕头,痛哭流涕喊着青天大老爷,祁丹椹扶都扶不起来……
不一会儿,已经有六七百壮士报名。
随着围拢府衙的人越来越多,报名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人想着如何给妻儿赚点粮草,让他们吃饱饭,听到衙门招兵,立刻前去。
有人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一根麻绳挂上了房顶,套上了脖颈,却听到朝廷招兵,又听到招兵是为了替他们报仇,便从绳子上下来,拿着菜刀就去了衙门。
有杀猪的妇人拿着屠刀,与她丈夫一起报名,他们要为他们那可怜得病,被烧死的孩子报仇。
祁丹椹本想筹集三千人,却不想因人数太多,不到两个时辰就招了四千多人。
现在,他们只需要死守住城门,等待援军即可。
若是援军不来,有了千千万万记住这场灾难的百姓,梅家也不可能有恃无恐再在此地,作威作福,鱼肉百姓。
龚州城楼上,宣瑛思考良久,举步维艰,却始终无法落子。
城楼下梅仁已不再是不耐烦,而是狐疑,目光深深凝视着城楼上的情况:“殿下,您是要睡着了吗?”
他从未见过有人下棋如此烂,走棋的步伐也极其生疏,不像是热爱此道的人。
他一开始还以为有什么玄机,全神贯注,后来发现自己想多了,对方就是下得慢又下得烂,每一步都得思考一两刻钟的烂棋篓子。
还不如他那两岁侄孙,至少他侄孙不会让他等得不耐烦……
现在,他怀疑对方别有用意。
他的一个幕僚匆匆驱马走到他身边,附耳说他们的暗探探听到龚州城里有些动静。
梅仁当即脸色大变,鹰隼般锐利目光瞪向宣瑛,仿佛要将其拆吃入腹,怒道:“殿下,你根本不会下棋,故意借此拖延?”
宣瑛见对方探听到消息,兴许已经知道什么,也懒得再伪装。
直截了当承认:“是啊,本王不会下棋。刚刚与你走棋,还是祁少卿临走之前教本王的走棋之法……你技术果然不怎么样,本王这个新手都能与你对上几局……”
梅仁眉头蹙起,面有愠色:“你不是师承王哲春?”
其实让他震惊的是,宣瑛学棋不到两刻钟,竟然只靠着走棋之法,能与他杀上大半局,这样的天赋智慧,让人震惊。
宣瑛不屑道:“当然不是,本王都没见过他。”
梅仁知晓中计,脸色阴沉道:“殿下在拖延时间,那祁少卿干什么去了?难不成是给贪官污吏以庇护了?既如此,微臣不得不为龚州百姓讨一个公道了……”
宣瑛露出他惯有不屑讥讽神态,阴阳怪气道:“你若真想讨公道,应该当场自刎。别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演一些令人作呕的戏,本王又不会给你付茶水钱。”
第28章
这场守城之战从黄昏开始,厮杀了数个时辰,一直到夜半子时都未曾停歇。
城楼上尸首一具接一具倒下,城楼下是尸首垒砌而成的高墙。
梅家军士踩着尸首攻城,城楼上的将士们用血肉之躯建立起钢铁般护盾,护卫着这座城池、这里的百姓。
祁丹椹站在高楼上观战,两方战力悬殊。
宣瑛这方加起来不过六千余人,其中四千多人都是些饱受雪灾饥饿摧残的百姓。
他们相对于其他百姓来说,相对健壮有力,但在训练有素的将士面前,宛若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而梅仁那两万人均是他选出来的精锐。
不仅衣食无忧,未曾遭受饥饿与寒冷的摧残,高强度的训练、长期协同作战,让他们早就有了默契。在宣瑛临时组建起的杂牌军面前,他们如同泰山北斗,不可攀爬逾越……
就在这么一座不可逾越的丰碑前,靠着宣瑛的指挥有度与将士们的视死如归,本该一刻钟就被攻下来的城池,愣是坚持了数个时辰!
看着倒下来的人越来越多,城楼上被撕开的缺口越来越大,祁丹椹对飞羽道:“你也去吧。”
飞羽怔楞片刻,他并不是龚州人,也不是将士。
这场战役本来就与他无关,他的职责是保护祁丹椹。
但他从不会对祁丹椹的话产生质疑与问询。
两厢抉择间,他选择了服从,迎面杀掉几个上了城楼的反贼,夺过对方手里的刀刃,递了一把给祁丹椹道:“公子保护好自己。”
祁丹椹接过刀,道:“放心。”
飞羽立即转身,一路走向城楼,杀了数个奔来的敌兵。
纵然飞羽武艺颇高,但在悬殊的战力面前,也无法力挽狂澜,只不过多坚持一刻是一刻。
没了飞羽的保护,祁丹椹等同于将自己置身于刀光剑影中,饶是他身上的暗器再多,也有用尽的时候。
一个黑甲敌兵看出祁丹椹除了暗器,没有任何自保手段,刚在城楼下,他看得清清楚楚,此人与七殿下并肩而立,必定身处高位,若是能拿下此人首级,将来定会飞黄腾达。
他血淋淋刀口指着祁丹椹,冲众人喊道:“此人乃包庇贪官污吏的京官之一,杀了他,将军必有重赏。”
城楼上的敌兵立刻朝着祁丹椹涌过去,祁丹椹身上的暗器很快被消耗殆尽。
那名利用同伴的命为自己铺路的黑甲兵,见祁丹椹身上的暗器所剩无几,便提着刀,祁丹椹砍去。
他想趁着祁丹椹山穷水尽,又无防备时,将其一击毙命,好去揽功。
祁丹椹本是避着人走,他想以自己身上的暗器能抵挡片刻。
至少城破前,他不会死,没想到被人穷追不舍。
那名利用同伴的命为自己铺路的黑甲兵朝他砍来时,他拿着刀横挡了一下。
他幼时确实学过一些拳脚功夫,但由于命途多舛,一般人经历一场磨难就会蹉跎掉半条命,他却历经数次,能活到现在算是个奇迹。
过度透支生命的代价就是,他的身体如同病中残柳,体虚身弱,内里破败不堪,一阵轻风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但他却坚韧的在寒风中摇曳……
他一个身体透支严重的文弱书生,怎么可能是训练有素将士的对手。
虽然横刀挡了一下,让对方那刀没直接砍在自己的身上,但几斤重的刀相撞,加上对方的力度,虎口崩裂出血,他被撞得连连后退。
咚的一声后背撞击在坚硬的城墙上,疼的他眼冒金星。
对方劈刀砍来,他闪身躲开。
对方那刀一下子劈进城墙里,乘着对方拔刀之际,他呵斥道:“本官是朝廷命官,杀了本官,日后朝廷追究,梅大将军必定将你交出去。”
那名黑甲兵满眸都是杀意,闻言怔楞迟疑了一瞬,黑黄齿缝间吐出一系列骂声:“你这狗崽子为了活命也是用了苦心?老子不杀你,老子把你抓了照样是大功劳……”
他中气十足,但掩盖不住内心的动摇。
为了防止将来被扔出去顶罪,抓活的才更靠谱……
说着,他拔出刀朝着祁丹椹砍过来,就在千钧一发至极,祁丹椹被人拦腰抱住后退几步。
一柄修长薄窄寒剑四两拨千斤般,刺向对方的刀刃,震得对方兵刃脱手。
只见一个漂亮的剑花一挽,那柄寒光凛冽的利剑不仅削掉对方的天灵盖,更是同时砍掉了数枚射向他们的羽箭……
刹那间,红白交错,剑光四射!
宣瑛手臂线条流畅有力,如铜浇铁焊一般,揽得祁丹椹太紧,几次都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等站定时,宣瑛脸色泛青,顿时没忍住吐了出来。
祁丹椹霎时身体一僵,手推了推宣瑛紧贴住自己的胸膛,示意他放开他,远离自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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