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谁敢。”梅仁从贴身衣物里抽出一张金帛制成的卷轴。
那是一道铁卷圣旨。
他高举着圣旨道:“当年我梅家应魏尚书之邀,扶明君继位,为圣上守住南方之地,截断乱臣贼子的后路。圣上感念我们梅家忠义,特赐下一道圣旨,无论我梅家犯了什么错,梅家家主与继承人可保住性命。”
嘉和帝登基时,宣瑛还未出生,梅家世代盘踞在南疆之地,他无从得知还有这么一道圣旨。
圣旨虽说保住性命,但没说不治罪。
此案要回到京都交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若是没有这道圣旨,梅家抄家灭族是逃不掉了,梅世与梅仁这对父子的罪行,足够将其凌迟处死十次。
但梅家世代盘踞在南方,距离京都甚远,在京都必有多年运作,再加上这么一道圣旨,本是抄家灭族凌迟处死的罪,说不定到最后也只可能将这对父子流放几百里。
梅家父子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想要东山再起很容易。
梅家家主梅世已古稀之年,半截身子埋入土里,想要东山再起保住梅家,也得跑得过时间,所以梅世不足以为惧。
他唯一的儿子梅仁却正值壮年。
不能让这个隐患活着。
梅家百年间,犯下多少罪恶滔天的大罪,这对父子身上血债累累,倘若这样的人到最后能有善终,那么这个世界的公良法度何在?
像钟鸿才那些昔日同窗好友,像钟鸿才这样的人,付出生命与一生,究竟是为何?
所以梅仁不能活着到京都。
不为公良法度,只为死去的黎民百姓、忠杰烈士,为了那千千万万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一旁的西南都护梁将军气愤不已,他数十载如一日的守卫边疆,缺少粮饷时,将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而这些蠹虫,贪墨那么多赈灾粮草,害死那么多百姓,结果还能如此逍遥法外,真是天理难容。
看来早该听从祁少卿的话,在他未将圣旨摊开前,就杀了他。
这样事后也有说辞。
反正不知者无罪。
宣瑛淡淡看着梅仁,蹙紧的眉宇骤然放松,明艳俊美的容颜比天边朝霞还艳丽,他唇畔含笑道,“你说得对,本王不敢杀你。”
西南都护脸色难看,叹了口气。
祁丹椹似乎预料到宣瑛想干什么,默默站在一旁不语。
宣瑛绝非愿意妥协之辈。
他们不敢杀他,不代表没有不敢杀他的人。
整个龚州百姓可是恨不得将梅仁千刀万剐。
他们只需要在押解梅仁的途中,放松安防,自有百姓会冲上来活活打死他。他们只需要看守牢狱时,放松警惕,自有龚州的有志之士潜入刺杀……
杀他的方式千万种。
只要他们想。
届时,他们顶多得到个护卫不当之责。
说不定圣上还要感谢他们替他解决了这个烫手的山芋呢,否则圣旨的公信力何在?
就在梅仁得意之时,宣瑛淡淡道:“经过一夜鏖战,大家都累了,将此人带去天牢关押好,不久之后就要启程回京都。”
众人道:“是。”
上来两个身体瘦弱的侍卫。
他们押梅仁,没想到梅仁随意一挣扎,就将他们拖得一个趔趄。
就在这时,钟鸿才突然抽出侍卫的长剑,从身后一剑贯穿梅仁的心脏。
殷红长剑从胸腔贯穿而出,梅仁难以置信低头看了眼,粘稠的血从剑刃滴落,落在青石板长街上,与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洼汇聚……
他噗的一口鲜血吐出,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再转身看向钟鸿才。
一步步走向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有侍卫想上前阻拦,怕他濒死挣扎对几位大人不利,更怕他将证人与从犯钟鸿才给杀了。
不等他们上前,却见梅仁脚步踉跄一下,往地上跪去,钟鸿才连忙扶住他。
梅仁满眸只剩下茫然与绝望:“你就这么想让我死?”
钟鸿才哽咽道:“是所有的人,都希望你死。”
梅仁嗤笑一声,大口大口鲜血呕出,他执着问道:“那你呢?是真心想杀我,还是为了其他人杀我?”
他其实并不想听答案,无论哪个答案都会让他死不瞑目,可他也不知道要问什么?
临终了,他才发现他做了那么多大事,得到过那么多人得不到的东西,却从没得到过喜欢的人一句喜欢。
当年,他是故意在别庄纵马,踏碎一院子的珍稀花草。
戏文里曾说,遇到喜欢的人,就会忍不住做点事情,提醒对方你的存在。
就好比一群人吟诗作赋,若是有一人的声音突然大了,那么他喜欢的人定然在周围。
他以前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因为他觉得很傻。
可是那天,他遇到了他。
那时的他就如书中说得那般,故意弄出些动静,提醒对方他的存在。
他踏碎了父亲精心培育数年的珍稀花草,被禁足一个月,就为了提醒他看向他。
钟鸿才哽咽道:“我是为了你,而杀你。”
他刚刚看到了锦王殿下与祁少卿的杀意。
这两人虽良心未泯,但从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辈。
他们想杀梅仁,又不想自己惹得一身骚,最好的办法就是押解看管时松懈一点,让满怀恨意的黎民百姓动手。
所以他们调上来押解梅仁的侍卫是骨瘦如柴的。
连梅仁这样的受了重伤的人,都能将他们两人拖得一个趔趄,这样的侍卫如何挡得住城里愤怒的报仇心切的百姓。
龚州城内那么多百姓都想报仇,那么多人想置梅仁于死地。
届时梅仁死于这些百姓之手,法不责众,圣上也无从查起。
他们要做的就是为百姓报仇提供契机。
可是梅仁一旦落入这些满怀恨意的百姓手里,等待他的只有生不如死,受尽虐待痛苦,直到最后死亡。
他也知道梅家与魏家颇有渊源,若是被押解到京都,魏家不救他,会让依附魏家、与魏家交好的世家寒心。魏家救他,就是与天下正义为敌。
为了避免外祖父一家陷入两难之地,肃王殿下也绝不会让梅仁安稳入京都。
与其这样,不如让他给他一个痛快。
至少,还有个全尸。
梅仁突然笑了,笑得畅快释然,道:“其实,我不怪你。”
他咳嗽着,汩汩鲜血从胸腔处流出:“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赶紧跟我说说吧,我似乎快听不到你的声音了,说什么都可以,说你恨我也行……”
钟鸿才顿了顿,苍老的眼泪从眼角滑落,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安娘是你们安插给我的人,我从没喜欢过她。那年城郊桃园里,我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为了更好的挟制住他,为了更好的监视他,为了在他身旁安插眼线,梅家与龚州氏族们安排了一个美艳才女与他邂逅。
他们如话本里的那般,于诗会上相遇,以诗传情,以画见意,才子见佳人,一见倾心,再见难忘,三见定终生……
他故意落入圈套,告诉梅仁他有喜欢的人了。
他按照学来的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模样,滔滔不绝同他描述着那女子的容貌喜好、他们的相遇相知……
他从未见过他那般伤心暴躁,他也从未如此难过憋闷。
知己好友死时,他是悲痛愤懑,父母高堂去世,他是伤心懊悔。
而只有那一刻是淡淡的难过,如同千古诗句那般,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好像他拿着双刃剑,一刃刺向他,一刃刺向自己。
可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
他根本不喜欢那个女子,也对女人没有丝毫的兴趣。
可他必须要学会如何违背本性去爱她,学会与她如寻常夫妻那般相处……
他记得在他成婚的前两天,梅仁约他去郊外桃园。
他目光灼灼比满园的桃花还绚烂,那是这二十年来,他唯一一次对他吐露心迹。
他问他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如果他愿意,就不要成婚了,他有办法让他未来岳丈家退婚,绝不损害他的名誉。
他说他不愿意,他不能辜负安娘,他不是断袖。
后来,梅仁只当他是师兄,是朋友,不想打扰他的生活。但看他与旁人在一起,他难免心生妒忌。
所以他杀了那个女人。
他想,他不是断袖没关系,不喜欢男人也没关系,这样相互陪伴也挺好。
初见时,轰轰烈烈只为了对方能看向他。
后来,却将一切情绪埋藏在心理,不敢拿出来。
到了如今,他告诉他,他说了假话。
所以,当日桃园,他说的真话是——他愿意跟他在一起。
梅仁含笑释然闭上了眼,没了气息。
钟鸿才怔楞片刻,才回过神来,缓缓道:“我可能也活不久了,黄泉路上,所有的债,一笔勾销吧。欠你的,如果能再遇到你,我一定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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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都前夜,祁丹椹去牢狱里看望了钟鸿才,他给他带去好酒好菜,都是钟鸿才喜欢的口味。
短短几天,钟鸿才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花白头发如今全白,满脸都是死人般木讷,身子佝偻得不像四五十岁,倒像是七八十岁,看到祁丹椹来,他浑浊目光逐渐有了焦距。
祁丹椹看着坐在幽深黑暗中的人,道:“回到京都后,本官会如实禀告圣上与御史台、刑部,一切罪行由三堂会审后裁夺。”
钟鸿才嘶哑道:“谢谢。”
停顿了一会儿,他道:“少卿大人不必为我求情,贪污受贿是我做的,克扣粮草也是我干的,草菅人命我也是帮凶,这二十多年我直接害死三百多人,冤案三十件,间接害死的更是成千上万,每一笔血债,我都记着,每一个被我害死的面孔,我都不会忘记,无论初衷如何,这些是我该偿还的血债,非抄家灭族凌迟处死不得偿还。”
“至于我的族人家人,他们借着我的东风,作威作福二十载,享受了二十载人上人的日子,也该到了偿还时刻,至于我的儿子,今生算他父亲亏欠了他,若有来生再偿还吧。”
说着,他突然浅浅笑了:“这二十年,我没有一刻不想死,没有一个时辰是快乐的,我盼望这把刀快点落下,又害怕这把刀落下,我怕我死了,却不是死在刑台上,死后没有遭受百姓唾弃,又怕我死在刑台上,遭受百姓唾弃……我不敢面对我的妻儿,也不敢面对梅仁,不敢面对所有人……你说,一个人怎么可以对不起所有人?”
盼望这把刀落下,事情尘埃落定,他好获得解脱。
害怕这把刀落下,他不想梅仁因此死的太快,说到底,是他亏欠梅家。
他怕他不是死在刑台上,是害怕他至死都没有完成至交好友同道中人的遗愿。
他又怕他死在刑台上,是因为他一生想做个好官,最后在百姓唾弃声中,结束生命。
但此时此刻,这把刀终究落下,而他也注定要被送上刑台。
祁丹椹沉思片刻,认真回答他道:“你觉得你对不起所有人,是因为你还有良心。只有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的人,才会觉得他没有对不起谁。”
钟鸿才听到这个回答,像是听到好笑的,噗嗤笑出声:“原来,在你眼中,我还有良心。”
祁丹椹:“你有什么遗言吗?”
钟鸿才想了想:“没有。”
祁丹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放下饭菜,转身朝着牢狱外走去。
钟鸿才突然道:“你是谁?”
祁丹椹缓缓回头,幽若烛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斜侧着身,半边身体置于光线处,半边身体置于阴暗里。
钟鸿才笃定道:“你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当年她疯了似的找了儿子两年,她见你的眼神是陌生的,那不是一个母亲的眼神。”
当年攻入龙虎山后,他负责善后,那些被找回来的孩子,由他们官衙一一寻找父母送回家里。
这些小事都是衙役们处理的。
而那日,恰逢他散衙回家,那个疯癫女人又再一次冲撞了他,直到衙役将最后一个孩子推到她的跟前,告诉她这是最后一个孩子,问是不是她的儿子。
她缓缓落下泪来,衙役们为了快点完成任务,就将那个孩子推到她面前,让他们快点回去。
他对这桩小事并无兴趣,如今细细回想,那个孩子根本不认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对那个孩子陌生。
他们根本不是一对母子,甚至是陌生人。
但就是这样一对陌生母子,却手牵着手,走在夕阳晚霞下,朝着家的方向。
祁丹椹没有回答。
钟鸿才淡淡道:“算了,不想说就不说吧。”
祁丹椹想到对方是将死之人,他不该如此敷衍,道:“被山匪劫掠上山的孩子之一。”
说完,他看向幽若烛光。
这烛光与当年那暗沉小屋里幽若火光那么像。
那女人病了半个多月,那晚回光返照般神采奕奕。
她安静地为自己布置后事道:“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儿子,我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了,我自己的骨肉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把他生下来,并没有像其他娘亲一样,给孩子取名二狗李麻子,那样多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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