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年少懵懂的贵女或公子纷纷好奇,问知晓此事的家族长辈,被家族长辈瞪了一眼,他们虽不敢问,但并未偃旗息鼓,而是纷纷跑到其他桌子问那些愿意说的人……
并非所有的人都缄默不语。
有些与安昌侯夫人有龃龉的,或者单纯想看笑话的,就同这些少年人嘀咕道:“大概是安昌侯夫人祭奠原配夫人时不上心,撞了邪祟了呗。”
“撞什么邪祟?连死人的东西都克扣,还弄坏,这是缺了大德。这不明摆着欺负原配夫人早早亡故,不会说话吗?若不是祁少卿提醒,她怕是连死人的遗物都要昧去。”
“究竟是怎样的黑心肝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若没有原配夫人,她能进侯府吗?”
“真是不知羞耻,这么多男客,她只着单衣就出来了。”
“如果知道羞耻,也不会同安昌侯珠胎暗结,挺着大肚子入侯府。她家本来就是小门小户,她娘就是个下九流走江湖的歌女……”
祁丹椹无动于衷喝着茶水。
他没有时间来应付这一家人,但他又不想让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如此舒坦。
慧净是做这件事最不会引起怀疑的人。
所以他同慧净做了交易。
他帮慧净救一人,慧净帮他害一人。
他让慧净将他给的药渗透到宁神香里去,他要这位美丽高贵的侯夫人当场发疯,在这场宴会上脱掉她那身所谓侯夫人的皮囊,再砸了安昌侯的宴会。
他要安昌侯这场宴会办得多大,丢的脸就有多大。
他要这个女人将端给他娘的那些药物,统统都吸入自己的肺腑间,尝尝被药物控制影响身不由己的滋味。
他要她知道没有尊严的人要承受怎样的痛苦。
安昌侯见宋慧娘神志不清抖落出这么多事,再见到对方身着单衣的疯癫模样,面色铁青拿过嬷嬷带过来的衣服,披在侯夫人身上。
他不由分说将人扶起来,带到偏厅。
偏厅门刚一打开,他脸上的儒雅风度土崩瓦解,将宋慧娘往地上狠狠一掷。
偏厅是一处书斋,架子上摆放了一盆清洗砚台墨笔的水。
他端起那盆水,直接泼在宋慧娘脸上。
啪嗒。
白玉盆被他随手扔在地上,碎瓷片砸得满地都是。
一些碎瓷擦着宋慧娘的脸颊而过,在她极有风韵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宋慧娘吓得一哆嗦,不自觉颤抖着身体,呆呆看着安昌侯,伸手捂住自己脸上的血痕。。
安昌侯看着这个陪他度过四十多年的女人,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情,怒道:“清醒了吗?”
齐云星刚跟过来,就看到这幅场面。
他刚想斥责父亲对母亲太过粗鲁,但一抬眼,就看到安昌侯眼眸被怒火燃烧得赤红,面色也不复往日那般儒雅斯文知礼克制。
一向克制、不轻易发脾气的人,一旦发怒,比常日凶神恶煞暴怒无度的人更让人心颤。
他的父亲,绝不是表面看上去的斯文儒雅。
他的父亲,骨子里装着阴谋诡计血雨腥风。
此刻,他是真的发火了。
齐云星不自觉的瑟缩一下,将所有的话吞咽回肚中,上前扶起母亲。
宋慧娘被凉水一浇,清醒了不少。
她看着自己虽披了件衣服,却只着里衣,连忙将衣服拉拢了些。
安昌侯冷笑嘲道:“现在遮掩有什么用,刚在庭院里,那些勋爵们谁没见过?”
宋慧娘听到这句话,拉衣服的手一顿,看向安昌侯,安昌侯面色冷厉,挂着怒到极致的冷笑。
一般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代表着有大事发生。
她慌忙看向自己的儿子。
刚刚她只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她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是下意识的,所以她不记得了。
齐云星没说话,算是默认自己父亲的话。
宋慧娘被提醒,脑子里恍惚记起了什么。
刚刚的她不受控制的在前院大喊大叫,还不知廉耻的只着单衣出现在宾客面前!
她胸膛剧烈起伏,一口气没上来,重度打击与一盆凉水的刺激下,她晕了。
无论是极其讲究的勋贵人家,还是普通的市井小民,女子穿着单衣被看见,等同不知检点不守妇道。
有些偏远之地,更是让偷奸的夫人只着单衣游行。
她是一等贵胄命妇,是安昌侯府的当家主母,让满京都勋爵都瞧见了她如此放浪的模样,她还有何脸面见人?整个安昌侯府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
齐云星将晕过去的宋慧娘抱上榻,下人连忙出去找大夫。
大夫很快来了,给宋慧娘施了几针。
宋慧娘醒过来,悲戚的呜呜哭起来,豆大颗眼泪直往下砸。
她这一辈子,不曾这般丢过人。
安昌侯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厉声呵止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说。”
宋慧娘被吓得一哆嗦,想到自己让安昌侯府丢了大脸,以今日自己所作所为,安昌侯休了她都是理所应当。
她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将事情一一说了。
安昌侯让人去宋慧娘的院落内室,将那些奠仪带过来。
他倒要看看是哪些小人敢将主意打到安昌侯府的头上,让他在自己的寿诞宴席上丢尽脸。
不一会儿,护卫回来了,告诉安昌侯,根本没有奠仪,夫人的院落无人进去过,内室里找不到其他人的痕迹。
他分开问询过夫人院落的丫鬟嬷嬷,她们统一口径,未曾见过什么奠仪与其他人。
宋慧娘呜呜哭着,满脸茫然,嘴上却坚持道:“不可能啊,明明……那些奠仪明明就在床中央。”
那护卫是安昌侯从军营里带出来的,他说没有就一定没有。
宋慧娘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恍恍惚惚,就连声音也小了下去,呢喃道:“不可能的,我明明看到……明明……呜呜呜!”
一时之间,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看到奠仪。
突然,她想到什么,惊恐睁大双眼,喃喃道:“报应,报应,侯爷,这是报应,她来报复我了,怎么办?我会不会死的很惨?我不想死……”
若她的内室无人进去过。
她院落的丫鬟都是她精心调教出来的,不可能害她。
所以那些奠仪不翼而飞,且那些奠仪只有她看到,那是不是说明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只能是她回来报复她了。
安昌侯脸色难看至极道:“够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就算有报应,也应该先报应本侯。当初喂她喝疯药,是本侯同意的,她的死亡,是本侯造成的。”
他极其心累。
却不知道该先心累哪一个?
他怒瞪侯夫人,想斥责她不应该小肚鸡肠,祭奠亡人时,搞些小心思。
他公务繁忙,每次祭奠都是宋慧娘操办的。
若不是今日宋慧娘亲口承认,他都不知道她每次祭奠时,如此对待苏洛。
他真搞不懂这些女人。
明明人都已经死了,为何还不能消恨,还要如此作践死人。
作践死人也就罢了,还让这件事抖出去,让安昌侯府沦为笑柄?
他想去查宋慧娘怎么突然疯癫,大庭广众之下丢尽安昌侯府的脸面?
可是这一切事情又毫无头绪。
他不知道宋慧娘哪句是臆想的,哪句是真实的。
他知道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安抚那些宾客。
但他挪不动脚步。
他耗尽一生,重振了安昌侯府,安昌侯府好不容易凌驾于众勋爵之上,他百年门楣的脸面却在一朝丢尽。
他能想象往后几个月京都勋爵们的谈资是什么了?
所有的勋爵人家,千百年来,没有一个当家主母身着里衣在众宾客面前发疯的,更没有一个会去苛待死人的。
所有的事情砸过来。
而这些都是他不屑于管理的后宅事物。
须臾,他理清所有头绪,面容冷毅坚定道:“从今往后,你病了。以后侯府所有的事物交给二弟妹,所有的女眷宴会,你都别再参加。好好待在家里,念几天佛,本侯会向官府递交贬妻为妾的文书……”
只有对外宣称安昌侯府的当家主母病了,神志不清。她才会在宴会干出如此令人不齿之事,这样不仅能挽回安昌侯府的名誉,还能换来京都勋爵高官们对安昌侯府的同情。
至于宋慧娘对原配夫人的不敬,只能贬妻为妾,让她闭门思过,才能保住安昌侯府家风严谨的名声。
齐云星慌道:“父亲,你怎么能这么对娘呢?这么多年,她如何对您的,您难道不知道?您这样让她以后还有何脸面出门见人?您不是要她的命吗?”
二房夫人向来与他娘不对付,若是让二房夫人掌家,他娘再被贬为妾,日后他娘在侯府的日子就艰难了。
宋慧娘一下子像是被抽走了灵魂,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男人,连眼泪都忘记流了。
安昌侯转身出门之际,她猛然拉住安昌侯的手,哭喊道:“侯爷,妾身掌管侯府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妾身不在乎你有正妻,也不在乎名誉。为了嫁给你,受尽白眼,您怎么能妾身沦为笑柄呢?大琅王朝哪家贵胄的当家主母会被贬为妾呢?”
前朝有犯了重大大错的当家主母被贬妻为妾,但大琅朝没有。
她将是大琅朝第一个被贬妻为妾的当家主母。
这简直将她的脸面放在地上,任人践踏。
还有二房。
二房那个贱人向来看不惯她,现在让她掌家,岂不是她要成为她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她捏扁搓圆?
但她知道,安昌侯下定的决心,绝不可更改。
这个男人固执、精明、冷血……
他想牺牲她挽回侯府的名誉。
他将安昌侯府的名誉荣耀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
可她呢,陪了他四十多年,那么多年,竟然换不来一点情谊!
安昌侯无情冷漠看着女人拉扯住他的衣袖,他没有甩开,也不曾对女人恶语相向,而是冷静的看着她,一字一句平淡道:“难道你还想整个侯府跟你一起丢人吗?明日就有弹劾你的折子递到圣前,痛斥你对原配夫人的所作所为,贤妃与魏妃会让宫人来收回你的诰命封赏。”
“看看你做的蠢事,人死烟云散,你却始终揪住当年的事情不放。你觉得是苏洛抢走了本侯,你难道不是比谁都明白,你那低贱的出身只能入府为妾吗?”
“本侯不介意你低贱的出身,不介意你的小家子气,更不介意你贪婪愚蠢、上不得台面,甚至不介意你干的一系列蠢事,本侯将你扶正,给你想要的东西。但是,你自己关起房门自己默默犯蠢就好了,为什么当着众宾客的面,让本侯与安昌侯府的脸面丢尽,不是本侯要贬妻为妾,是你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宋慧娘拉扯着安昌侯的衣袖,抓得紧紧的,声嘶力竭道:“那敢问侯爷,如果姐姐在,她也只能入府为妾吗?侯爷也会指责她的鼻子骂她出身低贱、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吗?”
要不说人的境遇真是可笑?
安昌侯府乃大琅王朝开国功勋,开国初期显赫一时,到了后来竟没落得同一个次五品的员外郎比邻而居。
两家的小院子对着小院子,就在那时,她们姐妹遇到了安昌侯。
她们的母亲只是个走南闯北的歌女,她虽出身低微,却向往自由,不想给大户人家做妾。
她生下一对双生女儿,长女取名为宋婉华,次女取名为宋慧娘。
她留下一个给宋府,另一个随着她走南闯北。
在她去世后,随着她走南闯北的女儿也回到宋府。
也就在那时,她们姐妹遇到了那个才华横溢却郁郁不得志的安昌侯世子齐镇。
宋慧娘从一开始就知道,齐镇更喜欢活泼灵动自由自在的姐姐。
他会认真听她讲述走南闯北发生的趣事。
他会将这些趣事画下来。
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可他给不了她想要的自由。
所以,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娶她。
后来,宋婉华离开京都,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至死,她都是自由的。
而她因为与姐姐一模一样的脸,成了他睹物思人的那个物。
她一直觉得,安昌侯对她是不同的。
他们一起长大,相伴四十多年,他们陪伴彼此时间最长。
她想,他是爱她的,因为他会尽量给她她想要的。
现在看来,她与其他女人的不同就是,她有了这张酷似故人的脸。
安昌侯盯着宋慧娘的脸看了半晌,这张脸依旧是故人的那张脸,却没有半分故人的灵动漂亮。
他唏嘘一声,道:“别提她。”
宋慧娘泪如雨下,我见犹怜。
安昌侯久久凝视着那张脸,眼泪是那样的真切。
他突然动了恻隐之心,声音变得温和,道:“现今,只有对外说你患上疯病,才能保住侯府,只有将你贬妻为妾,才能让云星没有一个道德败坏的母亲,他才能顺利继承安昌侯府的爵位,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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