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有胆子做,却没有脑子善后。”
他的无奈寒心中,包含着对谋算半生终究一场空的不甘、苍凉、遗憾。
他的几位皇子,他对老四最好,也最有耐心。
不是因为老四多好,也不是因为他多喜欢老四的生母王昭仪。
而是因为他与废太子宣其一样,出自寒门。
他在先帝诸多皇子中,并不出众,也十分不讨先帝的喜欢,他是被世家扶上这个皇位的。
等他登上皇位,他才知道先帝为何扶持出自寒门的皇子。
大琅王朝几代皇帝都受世家的掣肘。
世家会扶持那些出自世家的皇子,用来稳固世家宗族的统治。
准确的说,是世家选定了皇帝,而不是皇帝选定了世家。
从先帝起,世家之权与皇权矛盾争端欲大,最终导致几位皇子自相残杀,他是世家扶持上去的皇子,也是先帝迫于无奈立的太子。
就这样,世家与皇族平和了几年。
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虽被世家扶持上位,可不愿意受世家掣肘。
所以,他开始慢慢的削弱世家之权。
他的结发妻子虽是魏淑妃,但他选的皇后却出自寒门。
他的皇后早逝,但留下的唯一的儿子宣其却文武全才,正直善良,得尽民心。
他一边削弱世家之权,一边费尽心力培养这个儿子。
他知道世家之权是经过数百年累计起来的,那是世家的底蕴。
他并不幻想能在有生之年结束这乱象,所以他培养了能够继承他意志的太子。
他将所有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儿子。
这个儿子如他所期望的那般长大,成为贤能的储君,满朝上下无不对其称颂有加。
可是,他却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带着他全部的心血与期望,死在了宗正寺里。
太子死了,他只能从寒门子弟中再选出一位,可是世家却不再给他这个机会。
势力角逐中。
他按照长幼有序选了三子宣帆。
宣帆母家也是世家,只是并非京都世家,而是梁淮世家。
这些世家攀枝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京都还是梁淮,有何分别?
他不甘心。
就算宣帆不是出自京都三大世家又如何?
他始终是世家出来的皇子。
他上位后,只会扶持出另外一批世家,那么皇权永远会受到世家的掣肘。
在他仅有的几位皇子中,只有老四与老七符合他的要求。
老四母家是没落庶族,老七母家乃商户。
但是,老七已经被贤妃收养,他忠实的拥护太子宣帆。
所以,他只能扶持老四。
他花了比先太子更多地心血去栽培他,他为他铺路,他教他帝王权术。
事实证明,烂泥是扶不上墙的。
他刚愎自用、恃宠而骄,尽干出些没脑子的事。
几次三番惹了祸端都只能靠他善后。
如今,他又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此刻的嘉和帝,被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笼罩。
他既体会到了刘皇叔的先帝创业未半而半道崩殂的无奈遗憾,又体会到了诸葛孔明的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惨凄凉。
明知道阿斗是扶不起来的。
可他不甘心。
不甘心看着自己兢兢业业半生,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他知道,以老四的脑子,就算他当了皇帝,也无法驾驭住世家这么个庞然大物。
李从心请示道:“圣上,需要奴才出面将流言蜚语压下去吗?”
嘉和帝精疲力竭道:“压下去有什么用,压得下去流言蜚语,压得下去人心吗?这桩事能闹得这般大,背后肯定有人在推动,不是太子党就是世家,他们敢推动就代表着早就想过后续。朕可以帮老四掩盖罪行,但朕不能帮他解决所有的事情。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解决所有问题的能力,那么他就不该犯错……”
他悠悠叹口气:“这点,他比宣其差远了。老二这一生,只犯过一个错。这一个错,却让他付出了命。”
二皇子宣其,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也是永远不能提的痛。
若李想与李从心敢直视天颜,就会发现嘉和帝布满血丝的眼眸中蓄满了泪。
有对儿子的寒心,也有对亡子的痛心,更有对一生抱负终成空的无奈无力。
他冲着李从心摆摆手道:“去吧,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你为老四善后,做的够多了。这次,朕再帮帮老四,让刑部审理此案,其他的就看老四自己了。如果他连这个问题都无法解决,最好早点从这个舞台退出去,至少还能保住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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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府,花园。
祁丹椹站在花园中摘着樱桃,地上放的小篮子已经装了半篮。
他买的这座三进三出的宅邸虽小,但五脏俱全,该有的设施一件不少。
他这花园虽不如安昌侯府半座阁楼大,也不如锦王府的一间水榭宽,但花园里应有尽有。
不仅种了数种花草,也种了瓜果蔬菜(反正什么能活种什么)。
此刻他背后十几株土豆开花,面前这株樱桃饱满莹润。
他摘樱桃到一半,飞羽走进来,道:“公子,秋风公子给的信。”
祁丹椹拿起布帛擦了擦手,接过信,一目十行扫完。
道:“真是丰收的季节,硕果累累。”
南星接话道:“可不是,这樱桃树种了五年,就今年结的果子是甜的。”
祁丹椹笑而不语,将那半篮樱桃交给飞羽道:“告诉秋风,他办的不错。接下来就适当放出些证据,魏家与太子很快就能查到四皇子头上。”
飞羽点头道:“是。”
看着飞羽走出庭院,祁丹椹再次望向满枝晶莹润泽的樱桃树。
今年的丰收,何止是樱桃?
那日,给钟鸿才收尸,为了找齐钟鸿才的骸骨,他翻了几具尸体,直到发现一个埋尸的坑,接着又发现几个埋藏尸体的坑。
根据尸坑,他估算了遇害者高达三百多人。
他入朝堂起就在刑部,之后调任大理寺,与尸体打了数年交道,一眼就看出那些尸体并非罪犯的骸骨。
他知道此事有蹊跷,回京查遍档案,也不曾见过有这么多失踪人口。
但很快,他猜到一个可能。
当年他辅佐四皇子时,四皇子对他极其信任,带他去过他在京都远郊庄子的地下斗兽场。
那是一处山环水绕风景优美的别庄,这么美的别庄里却饲养着凶残的野兽。
四皇子天性凶残,喜欢些带血腥的东西,但他是皇子,自幼被教导要爱民仁善,要修身养性。
他的岳父、幕僚全都不允许他沾染这些东西。
可一个人怎么能改了本性?
所以他修建了这个斗兽场,专供自己私下里取乐。
他的岳父、那些寒门出来的官员也不敢将他逼得太紧,反正用一些猛兽相斗取乐,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这不就相当于将斗鸡变成斗虎、斗狼了吗?
那时的祁丹椹根本不关心四皇子有何爱好?
他只告诫他若是想往上爬,就不能有这些污点。
王朝允许一个满身血腥的人做皇帝,却不允许爱好血腥的人当皇帝。
他要他趁早将这些东西清理掉。
四皇子当即非常不高兴,但碍于祁丹椹辅佐他重新成为亲王,便答应祁丹椹会将这些东西清理。
后来,祁丹椹未曾注意这些。
他并不关心四皇子能不能当皇帝。
他对他只有利用。
只是从乱葬岗回来探查此事后,他意识到不对劲。
经过他暗中调查,他发现四皇子已经不满足于斗兽,而想要玩得更刺激一点,他要玩斗人。
四皇子这些年来,认识了一批同他一样骨子里有暴戾因子,爱看血腥搏斗场面的人……
这些人要么是有钱的豪商,要么是行走天下的势力,要么有其他方面的背景。
他在找到同类的同时,又能被人提供各方面的利益。
这是一项百赚不亏的买卖。
一开始大家都很安分,只是简单看个兽类相残。
后来随着人感官对刺激事务的升级,逐渐觉得斗兽也没什么乐趣。
有人提议不如让人同野兽搏斗吧。
野兽搏斗再精彩,也不如能走会跳会哭喊会求饶的人相斗精彩。
人的骨子里是残忍的,尤其是对于欲望的满足。
一旦有个什么想法,他们就算当下否决,日后也会付诸于实践。
尤其是像四皇子这种暴戾自负之辈。
他从不会亏待自己。
他先是利用自己的权势,在刑部弄了一批死囚,看这些死囚与野兽搏斗……
可哪有那么多强壮的死囚供他取乐?
他开始在各地买来身强体壮的家仆,把他们培养,与那些野兽搏斗。
再后来,他看人与野兽搏斗没什么新鲜感,就想看人与人搏斗。
再再后来,他看强壮的人搏斗没什么新鲜感,就想看孩子与老人、老人与老人、孩子与孩子、孩子与小野兽、老人与重伤垂危的年轻人……
他逼得人如同野兽那般相残相杀。
他的想法五花八门。
但他有权势,有金钱,有地位,有人脉,因此那些想法被他一一实现。
那些重伤死去的人,搏斗中丧命的人,伤口感染恶化而死的人……都被他伪装成死刑犯,埋在了乱葬岗。
乱葬岗那鬼地方,到处都是尸骸,把尸体埋在那里不会被发现,更何况他还做了一番伪装!
他所想不错,一般人谁会去那种地方?正常人经过都得绕十里地。
就算有人误打误撞去了,难道还真的去将那些尸首挖出来吗?
就算那些尸首不小心裸|露在外,正常人也不会去看的吧!
可那天,祁丹椹不仅去了,还将那些尸首挖出来了,并推测出那些尸首不是死刑犯的。
他顺藤摸瓜查到了四皇子的头上。
他一直在等一个时机让这桩案子真相大白。
因为他知道,但凡能够遮掩,嘉和帝一定会为四皇子遮掩。
让案子呈现在众人面前很容易,但真相不一定大白。
直到那日在安昌侯府的密室里,他听到安昌侯的密谈,突然冒出一个计划。
这个计划是为安昌侯量身定制的。
两步,粉碎安昌侯的所有筹谋。
第一步,断其后路,让他与世家决裂。
第二步,毁其希望,让他辅佐的四皇子落马。
第一步,太子与宣瑛已经帮他完成了。
安昌侯彻底与魏家决裂,魏家因为魏霄的缘故,迫不及待的想找他复仇。
如今是第二步,他将四皇子这桩事公之于众,暗中操作,闹得满城风雨。
之后再放出证据,直指四皇子。
接下来,他只需要劝说太子与宣瑛,联合世家,共同将四皇子彻底踢出这场擂台。
以魏家现今被点燃的怒火、对安昌侯的仇恨,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答应合作,将四皇子拉下马。
届时,就算嘉和帝想保下四皇子,也得看世家与东宫愿不愿意让步。
这一次,不会有第二个祁丹椹再将四皇子扶持起来了。
当初安昌侯一句话让四皇子将他舍弃。
这次,他只用两步,就粉碎了安昌侯的退路与希望。
他们父子间,注定无法共存。
第42章
锦王府。
宣瑛斜倚着湖心亭长廊,拈起碗中鱼食,撒入湖中。
锦鲤在水中噗通噗通抢着饵食。
听到右一冬汇报到关键处,他神色一凝,道:“你再说一遍。”
右一冬只得重复道:“属下回京调查许久,发现祁少卿的那个护卫飞羽,确系是早年骠骑军出来的,他似乎官职不低,是骠骑军暗卫队中尉。当年,这支中尉队负责暗杀,由苏国公苏泰直接统领。后来,钟台逆案发生,骠骑军暗卫队全部被处以极刑,无一活口。”
宣瑛这次没有喂鱼,却每个字听得清楚。
右一冬见主子没发话,继续道:“至于他怎么逃过死劫,属下没查出来。在祁少卿当上刑部侍郎后,遭遇过几次刺杀,祁少卿就重金招护卫,在众多人中,选中了他。”
宣瑛知道这件事。
当年那几场刺杀还有他安排的。
“你说,这一切是巧合吗?”
右一冬点头:“看上去确实是巧合。”
宣瑛陷入沉思。
手中碗不自觉落入水中,满碗鱼食引来锦鲤哄抢,鱼尾摆动,水珠溅了他一脸,他才回过神来。
“确实像巧合,一个龚州的佃农子,怎么可能认识昔年早已死透的骠骑军暗卫队中尉?这两人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但若是发生在祁少卿身上,巧合也就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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