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侯看到他时,他已经被烧成一具焦炭。今日,本该是他的生辰。祁少卿博闻强识,见多识广,你说人死会复生吗?”
祁丹椹用那种局外人的目光看着安昌侯,安慰道:“侯爷节哀,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安昌侯自嘲笑了:“是吗?”
祁丹椹点点头:“当然,否则无故枉死的人不计其数,若是能复生,都从坟墓里爬出来,也就不需要下官这个掌刑狱的少卿为他们申冤报仇了。”
他面容淡淡,眸子却漆黑明亮,一番话找不出错处,安昌侯听着,总觉得意有所指。
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那股寒意从脊髓爬上四肢百骸,让他动弹不得。
他仿佛看到从地狱爬起来的恶鬼阴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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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心殿。
一如这金碧辉煌华美典雅宫殿给人的读音。
含心、
寒心!
此刻,嘉和帝寒心且痛心看着跪在猩红色鱼鳞地毯上的儿子。
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坦白自己所犯的过错。
听着,听着,嘉和帝脸色越来越阴沉,如同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宣环被吓呆了,但他只能硬着头皮交代自己的罪行。
是安昌侯要他向嘉和帝坦白,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条路,现在只有嘉和帝能保得住他。
他必须赌一把。
他痛哭流涕求饶,“父皇,儿臣知道错了。父皇对儿臣的期望,儿臣不是不知道,儿臣只是一时糊涂,走错了路,儿臣以后一定改,绝不辜负父皇的期望,求父皇帮帮儿臣。”
嘉和帝失望怒道,“你自己的话,你信吗?上一次你结党营私,被抓个正着,本以为你会好好长点教训,这才多久,你又搞出这么大的案子?朕都让刑部帮你了,可你呢,你想到解决办法了吗?没有。”
宣环慌忙哭诉道:“父皇,不是我们没有想到解决之法,只是所有的路都被东宫与世家堵死了,他们想将我往绝路上逼。父皇,他们逼我就在逼你啊,他们根本不将您放在眼里。您再帮帮儿臣,以后儿臣一定都听您的……”
嘉和帝无力的看着宣环。
他寒心失望之余,还有疑惑。
他疑惑眼前这个五大三粗哭得稀里哗啦的孬种是不是他的种?
想他文能安国武能定邦,当年几个皇子争夺储君之位,他九死一生,什么样的境遇他没遇到过?
他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现在算什么绝境?
这个孬种竟然哭成这样?
目光短浅、粗鄙无能、刚愎自用……
实不堪大用。
若不是没有其他选择,他当初怎会选了这么个皇子扶持?
宣环匍匐到嘉和帝脚下,拽住嘉和帝的衣摆,惶恐害怕至极:“父皇,都是世家与东宫的错,他们联合起来镇压儿臣,您不能让他们得逞啊……儿臣真的知道错了,父皇,最后一次,儿臣保证再也不犯错……”
他怕嘉和帝彻底放弃他了,那样他将永无出头之日。
他怕他彻底失去嘉和帝的庇护,否则以宣瑛对他的恨意,他会要了他的命。
嘉和帝痛心疾首,微俯下身,拽起宣环的衣襟领口,用力到指尖发白,勒得宣环窒息。
“为什么你总是出现这样那样的事?几个皇子中,出事的总是你,因为什么?因为你无人可用吗?因为你心术不正吗?不,因为你没脑子。”
“朕从始至终都不怪你做了错事,而是怪你做了错事还被发现,被揪出小尾巴。朕怪你被揪出小尾巴之后,对困境无能为力,朕怪你的愚蠢无能。四百多条人命算什么,当皇帝的,谁手里不流点血?谁手里没个千千万条人命?你杀了就杀了,弄死就弄死,为什么连那么点人的尸骸都善不了后?为什么闹到如今的局面?”
“朕确实对你失望、寒心,不是失望寒心你犯了错,而是失望寒心你竟到现在都搞不清局势,现在不是朕不放过你,而是世家是东宫,他们逼着朕不能放过你,皇权是大,但皇权不是什么都可以。你明白吗?”
宣环被嘉和帝勒紧脖子,比颈脖被勒紧更窒息的是,嘉和帝冷峻愤怒的面容,冰冷无情的话。
他被嘉和帝狠狠推在地上,摔得一个趔趄。
嘉和帝那番话无疑是告诉他,他不能放过他,他不会再保他。
他在告诉他他已经成为一枚弃子,他的愚蠢无能让他不愿意再将期望放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一旦嘉和帝不保他,一切都完了。
东宫不会放过他,宣瑛更会要了他的命。
绝望笼罩着他,他如同濒死之兽不再挣扎奔逃,而是选择同归于尽。
他直视着嘉和帝,眼泪从眼角滑落:“所以儿臣与先太子一样,是父皇与世家斗争中废掉的棋子吗?”
嘉和帝怒喝:“你说什么?”
宣环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嘉和帝已经放弃他了,索性豁出去:“儿臣说得不对吗?您对二皇兄寄予厚望,为他付出半生心血,不就是你将他看做你的继任者,你想彻底摆脱世家的制约。”
“他死了之后,您又扶持儿臣,你将儿臣当着先太子那样培养,您总是用对他的要求来要求儿臣,你眼底只有那个完美无缺的太子,无论儿臣做什么,您都看不过眼。”
“儿臣但凡有一点做得不好,您总是流露出要放弃儿臣的样子,您给了儿臣争夺皇位的希望,给了儿臣不切实际的梦,现在您因为无法斗争过世家与东宫,你就直接放弃儿臣。儿臣与二皇兄不过都是您实现野心的棋子,是您手里的筹码……”
嘉和帝被激怒,扶着圈椅站起身,李想上前扶他,他将李想推开,指着宣环,呵斥道:“你配提宣其吗?他从来不会犯你这种低级愚蠢的错,更不会没有能力善后……”
宣环负气道:“是,二哥从来不犯错,他是治世之才。可他最后忤逆了您,造了您的反。”
砰——
嘉和帝抄起手边的杯盏砸向宣环,他怒不可遏,呼吸急促,胸腔起伏,半晌没有说出话。
他指着宣环怒骂道:“你这个逆子……”
宣环被砸得头破血流,殷红的血流了半张脸,嘉和帝威压扑面而来,他登时连气也不敢喘……
地上碎瓷盏溅了一地,几片飞溅划破他的手腕颈侧……
他怔楞跪在那里,恍惚惊觉闸刀已经落下。
他彻底惹怒了这个王朝最可怕的人。
李想连忙为嘉和帝顺顺气,道:“圣上息怒,殿下年纪轻,不懂事,您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又苦口婆心劝宣环道:“殿下,圣上这些天没少为你的事情忙活,奴才是看在眼里的,您快认认错!他其实一直想方设法保你……”
嘉和帝推开李想,直视宣环,道:“想不到朕的儿子们,一个个对朕这么不满意。你说朕对你们是利用,你们何尝对朕不是利用?老二是朕最喜欢的儿子,他带头忤逆朕,老三是朕扶上太子之位的,他却将朕视作阻碍他储君之位的敌人。”
“老四你,朕付出那么多心血,你又何尝不是利用朕对你的恩宠巩固地位、实现野心?老五看似孝顺忠厚,他心里只有他那几个士族的祖宗,老六不喜朕,连装都不装。老七天天装,但他装得太不用心,连朕的生辰都记错……”
“你们,可真是朕的好儿子。今生父子一场,与你我皆是孽缘。”
他疲倦无力摆摆手:“带下去吧,让他去宗正寺好好反思己过。”
宣环被侍卫押走。
嘉和帝看着宣环被带走的身影,疲倦的跌坐椅子上。
李想小心翼翼道:“圣上,真的不保四皇子吗?”
嘉和帝淡淡道:“他只有一颗掌控权力的野心,没有驾驭权力的脑子,朕若耗费巨大代价将他保下来,他只会野心膨胀,将来会摔得更重更惨。这里的擂台不适合他,早点退场也好,至少还有一条命。”
嘉和二十六年夏,四百多具无名尸案告破。
皇四子因忤逆犯上、残忍嗜杀,犯下滔天大案,被罢免一切职位,废黜亲王位,贬为平宁郡公。褫夺封地,收回御赐宅邸奴仆,无诏不得出府,更不得入宫。
第47章
宗正寺官吏带着四皇子从天工门出来,安昌侯与祁丹椹同时看去,两人心跳几乎同时漏了半拍。
祁丹椹是尽人事,将这桩算计各方面顾虑到了。
可他尽了人事,他亦怕天命。
在四皇子被宗正寺官吏带出来那刻,他就知道,自己的算计成了。
安昌侯显而易见的脸色发白,大地仿佛从他脚下抽去般,他站立不住。
安昌侯府的小厮扶住他:“侯爷。”
门打开那刻,安昌侯知道他的筹谋完了。
若是嘉和帝想放过四皇子,不会出动宗正寺的人。
他以为自己与皇帝做了相同的选择,他就有执棋天下的机会。
他以为四皇子好掌控,将来安昌侯府必然乘风而起。
可他偏偏漏算了诸葛孔明也无法扶起刘阿斗,好被掌控的人要么自身能力不足,要么愚笨不堪。
更何况他没有诸葛孔明那样算无遗漏的大才。
现在他作为四皇子的人,会同时被世家与东宫排斥,安昌侯府就算是把利刃,也将无执刀之人。
无执刀之人,利刃也会生锈。
他算计一辈子,好不容易将落败的安昌侯府扶持到今日的正一品王侯。
难道要亲眼看着侯府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以外,一步步走向落败吗?
他看着夕阳晚霞,美不胜收。
无端的,他心里凄凉惶惶。
现在的安昌侯府不也如同这残阳,逐渐的走向末路?
而这是他一手葬送的。
宣环被带着一步步走近,他面色颓败,宛若被抽走了灵魂一般。
祁丹椹站在路边,淡淡看着,声若薄雾般轻,却异常清晰:“人享受了一步步掌控权力的快感,就应该要学会承受慢慢失去权力的痛苦。”
安昌侯循声望去,只见祁丹椹苍白脸色在夕阳映照下像泛着釉光的冷白瓷,他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看着四皇子而感慨,一时让他分辨不清他究竟在说谁。
他仿佛在说一个人,又仿佛在说一类人。
接着,祁丹椹扭头看向他,像虚心求教的学生:“你说是不是呢?侯爷,人不能老想着获得,失去让获得变得更加弥足珍贵。”
他似乎不是在同他说话。
但每句话里意有所指。
安昌侯每听一个字,都感到祁丹椹戳着他的脊骨骂他忘恩负义、寡廉鲜耻,靠着妻家才有如今的地位,最后却过河拆桥、落井下石。
他还未曾开口,四皇子就被带到近前。
四皇子似乎也听到祁丹椹的话,陡然像一条活生生被下油锅的鱼,剧烈扑腾挣扎,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却被宗正寺的衙役拦住。
他怒吼道:“祁丹椹,你有什么资格说风凉话,没有世家与东宫,本王绝不可能落到今日?”
他极度自卑又自负。
在众皇子中,他是属于资质平庸,既没有先太子的智慧与才能,又没有宣帆、宣瑜、宣海的世家背景,更没有宣瑛那样惊才绝艳的头脑与郎艳独绝的容貌。
母家出身不高,更不得帝王恩宠。
他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资本。
从小到大,无论他做什么事都是皇子中垫底的,所以他只能通过虐待比他更低级的宫女太监,在他们惶恐求饶中,找到一点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长期的自卑导致他心理越来越扭曲。
后来废太子死了,皇帝突然将对废太子的期望转移到他的身上,寒门也不得不辅佐他,他极度自卑的心理彻底膨胀。
可他发现,就算皇帝宠爱他、他掌握了寒门权势,他终究还是不如其他兄弟们……
别说宣瑜这种顶级世家出身的看不起他,连宣瑛这个生母不过是下贱商户的也看不起他,就连懦弱胆怯的老五也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他依旧是被人瞧不起的。
极度的自卑容易产生自负,他逐渐的就养成了刚愎自用、怙恶不悛、自以为是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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