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和他都留条后路吧,杭景。”话锋一转,贺庭语气突然和缓,似乎满怀无奈与宽容。
士兵们已经扣住扳机,只待一个指令——杭景一阵阵发冷,他终于明白,那些瞄准镜瞄准的究竟是谁,是机器人PB04-1030的软肋, 难道真的要就此停下么——
“您就是我的后路,我也会是您的后路。”就在他被恐惧与茫然支配之际,天赐沉稳而坚毅的嗓音响起,“只要您不想回去,我就不会往辖区方向踏一步。只要您想在平民区继续生活,我就不会停下。”
他话音刚落,又一枚子弹极速袭来,直奔杭景,但机器人肩膀稍稍一动,便将那枚子弹挡住,许是距离拉远,这枚子弹没有穿透天赐的身体,而是嵌入天赐体内。杭景连忙去摸天赐的后背,摸到一个浅浅的创口。
“您不要担心,这点伤口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天赐安慰道。但杭景不知为什么感到不安。
很快他们从旅馆大门穿出,蹿进一片小巷,飞行器不如他灵动,被远远甩开,只能提升高度,在高空俯视搜寻。
“飞行器很有可能有定位我的跟踪仪,同时天色会越来越亮,不利于躲藏,所以我们暂时还不能休息,只能尽可能地通过拉远距离来甩开他们。”
“好,我不用休息。你的手臂还好吗?”
“愈合剂很管用,我一切如常。”
天赐回忆着来时的路径、去寻找冻结正子脑时的路线,脑中已经大约形成了一片地图,“少爷,右前方有一座垃圾场,据阿桑说,垃圾场通常都能找到一两个报废的正子脑,在那里附近,一方面能够干扰对正子脑的追踪,另一方面,那里状况很乱,找人并不容易,同时,我想贺先生和他的士兵,对于垃圾场那样的环境有所忌惮。我们能绕路,从垃圾场附近经过吗?”
“不行。”杭景摇了摇头,眉头微蹙,“那些冻结的正子脑很有可能有问题。”
“好。接下来我会继续提速,直接提到最高速度,如果感到不舒服,您要稍微忍耐一下。”天赐没有多问,小主人的判断向来准确。他先停下,重新将杭景背到后背,脱下自己的上衣让杭景裹住脸和颈,极速奔跑之下,冷风将刮得脸生疼,他只能以此尽量降低不适。同时他将视功能调至最高级别,用双目搜索着周围的建筑。
在未接入世界网的平民区,即使飞行器携带对正子脑的追踪设备,以目前应用于机器人的雷达技术水平,也只能限制于一百公里以内,既然无法利用垃圾场来干扰,那么就尽量短的时间甩开尽量多的距离,逃脱追踪仪的范围。
“您尽可能地躲在我的背后,不要抬头,不要睁眼。”天赐重新启动了。平民区肃杀的秋风似乎比辖区还要冷。天光逐渐大亮,即使小路前行,依旧会遇到个别行人,那些人似乎看到一个上半身没有皮肤的人类,在一路狂奔,发出惊恐的尖叫。但他们还没看清,那人类就消失在更远的地方。
时值正午,他们来到了一个建筑风格大不相同之地,高楼密集,街道纵横,这里应该就是阿桑所说的“平民区的城市”了。天赐的速度逐渐减缓,恢复至正常步行速度。路上行人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纷纷避让。
天赐带着杭景来到人群稀疏的一条小径,直到经过一座格外巍峨的尖顶建筑,才停了下来。从透明的后窗望去,这么高的建筑里竟然空无一人。
“这是……教堂。”杭景说道。
天赐推了推窗户,窗户便被打开了。
在杭景所受的教育中,研究院便是最高的信仰,教堂对他而言只是几百年前的历史。他没有产生什么敬畏之感,但到了教堂内部,还是被其空旷巍峨所震惊,天赐开口说话时,他甚至被那回声惊到。
他坐到长椅上,手里揣着小电暖。天赐用双手缓缓搓着他快冻僵的脸庞,“现在暂时不会被追上了,您很需要休息。”
“也很需要冷静——我的肾上腺素在疯狂地大喊‘太刺激了’。”杭景咧了咧嘴,紧接着“咕”的一声,他连忙捧住自己的瘪瘪的肚子。
不好意思地与天赐一对视,都笑了,天赐说:“您还很需要食物。”
当最迫切的生命危险被甩开,饥饿开始占据主导。一种久违的安心伴随着食欲浮现,不仅是机器人松了口气,杭景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我带着天吉给的钱,我出去给您买一些食物。”天赐看了看教堂反锁的大门,判断出现在不会有人到来,此地是安全的,便要出去找食物。
杭景却拉住他的手,“等一下。”
杭景站到椅子上,去看天赐背部的弹孔,“我还忍得住。我先帮你处理伤口。”他低头去看那个孔洞,在明亮的光线下,那弹孔深处也清晰可见,那枚特制的子弹是白色的。深深地扎进天赐的身体之中。
忽的,眼前似乎一晃,那子弹似乎跳动了一下。杭景也跟着莫名心悸了一瞬,脑中无端浮现出一个念头:它真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连忙甩去这个念头,又定睛看去,那枚子弹纹丝不动。“该怎么把它取出来?”他发觉自己刚刚是在纸上谈兵。他要怎么帮天赐?
“您稍等。”天赐说着,开始控制那处肌肉,创口逐渐崩开,直到杭景的手指可以伸进去。杭景抠了抠那枚白色子弹,但它却依旧牢牢的嵌在肌肉里头,就像它好像长在骨骼上一样。
杭景抓耳挠腮扒拉了快十分钟,还是没能将之取下,而他的肚子又抗议了好几下。
天赐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反正也不疼。我先去买吃的,你已经有18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
“那我跟你一起去!”
“刚刚离开旅馆时我疏忽了,没有带上足够的过滤器,您还是尽量避免和外面的人接触。您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回来。不要担心,最近的食物店只在一百米外,我不会走远。”
天赐说着,便向窗口走去。这一刹那,杭景的心脏也抽动了一下,他下意识便喊了声:“天赐!”
天赐停下脚步,转身,“少爷?”
阳光穿过教堂的穹顶,直直地洒在天赐的面庞上,他的双眼清澈明亮,温柔沉静,这是一双给予过杭景无处安全感与甜蜜的眼眸。
杭景勉强扯了扯嘴角,他摇了摇头,“没事。你快点。”
“嗯。很快就回来了。”天赐笑了一笑,再度走出,一步,两步,回声阵阵,三步——
“砰!”
意识被剥夺了数秒,巨大的冲击把杭景撞出去好几米,而远处的排排长椅更甚,远远地撞到了墙壁,原先整齐的长椅腾出了巨大的开阔空间,地面上散落着……七零八块。
似乎光子也被震碎,很久很久,杭景才看清这一切。他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奔向教堂中央,那颗……头颅。
……天赐。
第69章 别太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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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花了好一番时间才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他的视角从来没有这么低过。远处是一排排被掀翻破碎的桌椅,接着是一些断臂、断腿,是他七零八碎的肢体,然后,到了最近处是一个修长单薄的少年。 是他的主人。
天赐抬眸仰望,从这个特殊的视角,他的小主人宛如一个神明,是他仰慕的、供奉的、守护的神明。
可是如果连神明也颤抖,那该是怎样的罪过?
*
十三年,景蔚然研发的新型材料被命名为“荆棘”,后来它唯一的应用场景便只有机器人PB04-1030。当“荆棘”受到正子脑控制时,其强度属性也会受之控制。换言之,机器人PB04-1030可以让自己的载腔柔软如真正的人体组织,也能够让它坚硬如同金刚石。只要它受他控制,便很难有什么能够将其大面积破坏。“荆棘”救了景蔚然孩子的性命,也让她因拒绝与军方合作而丢了自己的性命。
但历史并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而停滞,十三年后,材料研究院又迎来了属于它的辉煌,当年景蔚然所拒绝参与的计划,也许会因为这种新型材料的研发而重启。没有景蔚然教授所研发的“荆棘”,联邦也能够去创造顶级的人形兵器了,甚至它的强度比“荆棘”还要更上一层楼。
这种崭新的材料被赋予了一定的生物智能,“一旦检测到控制范围内,没有除了目标之外的生物,暴涨程序便会自启。不过,作为对你的惩罚,它设置的范围稍微小了一些,却不会伤害你的性命,却也会让你吃点苦头。”
亚研院首席从大门走入教堂,步伐不疾不徐,好似前来祈祷,他走到空旷的教堂中央,揽住未婚妻的肩膀,那里的衣物破损,撞出了好大一块淤青,他微微用力,但受伤的人却似乎浑然不觉,只不停地战栗。
贺庭笑了笑,好整以暇地垂眸,俯视着那个只剩下头颅的机器人,“无论是作为一个仆人,还是一个机器人,你似乎都不太称职,看看你把你的主人吓成什么样了。”
机器人没有回答,没了躯干四肢,焦点集中在了他的那双眼,纯粹又哀伤,他注视着发着抖的小主人,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心痛。
可是他连躯干都没有了,哪里来的心脏呢?那个高大的人类以丈夫的姿态搂着小主人,他想去掰开他的手指,他知道,杭景不会喜欢这个人类的亲近,但他的肢体散落在四下,他无能为力。很奇异的,他感受到的不是自责,而是一种无力与悲哀。
愈合剂真是,太少太少了,没有办法再让他恢复了,他不能带着小主人在平民区寻找一个美好的未来了?无声的眼泪从小主人的眼眶流下,机器人不会哭泣,可是他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那一滴一滴的泪水。
“怎么?你还不明白现在的处境么?”见机器人似乎神游天外,贺庭皱了皱眉,视线往脚边一瞥,是机器人断裂的一半手掌,他有点厌恶地想将之踢开,但余光却见自己的未婚妻满头冷汗,心念一动,改了主意,他抬起靴子,轻轻地踩住那只断掌,而后逐渐用力,似要将之碾入地底,他哼笑了一声,“你的载腔已经毫无用处,不仅无用,甚至还有害。”
他转身,捏住杭景的下巴,仔细地端详着他。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真的被吓坏了,他总是如此天真——和当年那个期待与父亲视讯的少年一样,接受机器人保姆的照顾长大成人,导致他被机器人那拙劣的灵魂蒙蔽双眼,正子脑在他的脑海中被过度美化,以至于他从来都没有正视机器人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贺庭俯下身,揪住机器人的头发,把那类人的头颅一把拎起,置于杭景眼前,他感受到搂着的人抖得更加厉害,他也更加愉悦:“我知道你害怕,但是杭景,你要冷静一点。
“这不是真正的人类,它的载腔再怎么像人也不过是一堆人造材料,一个杯子打碎了,你会感到害怕么?杭景,看着我,回答我。”贺庭几乎从来没有用这么柔和的声音说过话,也许这一刻是他表现出的最爱杭景的时刻,他看着杭景此刻的模样,想到了他亲手打开0514的载腔取出正子脑,并将那报废的载腔丢进熔炉的那一天,那时他是什么感受呢?
他已经不太记得起,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不曾恐惧,杭景也不该恐惧。
他提着机器人的头颅,左右转了转,没发现着头颅上有其他的裂痕,觉得可惜,“这身人皮并不适合它。这让它装得很像人,会把你骗了,等它像人一样碎了,又把你吓到。”
天赐被掌控在一个人类手中,生命不受自己主宰的感觉被无限放大,被转向这一面时他努力去看杭景,被转到另一面时,他依旧。他从小主人泪水涟涟的双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他想:真的吓到他了吗?
这个困惑一出现便开始滋长,他瞪大双眼,努力从那双瞳孔中继续辨识自己,他想想看看除了没有那脖子以下的部分,他是否和以往有什么不同。他也想知道,没有了脖子以下的那一部分,他究竟是否还是天赐。
可是他的注意力却总是被小主人的脸所吸引,那张脸如此苍白,被冷汗与泪水浸湿,他的嘴唇毫无血色,眼神又空洞茫然。
他忽然之间不确定了,不确定自己的模样究竟有多恐怖,不确定现在的他和小主人所“爱”的他,出现了多少区别,是这样的他让小主人害怕了么……他想……问一问。
然而他还没有开口,杭景却身子一软,眼睛一闭,晕厥了过去。他惊恐地喊了声“少爷”,就被远远地甩到了一边。他在地面上滚了好几圈儿,好不容易停下,远望过去。贺庭已经杭景打横抱起,要向外走。他急忙喊道:“请您带我一起走。”
贺庭忍着恶心拧眉停下,回头看了那不知趣的机器人——是的,毫不知趣,他真怀疑杭景已经确实找寻到了三大法则的漏洞,并应用到了这个机器人脑中——一个机器人把人类给吓昏过去,却还没进入崩坏状态,这恐怕是机器人历史上最大的bug了。
“我会带你回去接受审判,但不是现在。在回去之前,你身为机器人得先接受你自己的审判。在这里好好反省吧,等你反省明白了,会有人来把你带回去的。”
“我不需要反省。请您现在就带上我,少爷他需要我。”机器人慌张地请求道。
贺庭嗤笑一声,“需要你?或许吧。他可能在今天之前的确很需要你,一辆非凡的交通工具和防身武器,一个陪伴自己长大的保姆,一个可以提供性服务的情人。但你觉得以现在这个样子,他还需要你么?
“往后他再想起你,要么是想到一个人类被炸碎的噩梦场景感到厌恶恶心,要么是明白,你,不过是人形的无机体,而可以取代你的机器人千千万万。你竟然还好不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给他带来了什么伤害,还想着他需要你。别太自大了,1030。”
贺庭抱着杭景一步一步离去。
机器人微微地陷入混乱。他焦急,觉得这个人类走的太慢了,小主人都已经昏厥了,急需要治疗。他又惶恐,他感觉自己本是小主人的一部分,现在却被留在了这里,以后还会不会再见。他真的开始反思,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了什么,才造成了现在的境地。可是他脑中又涌动着某种不甘与冲动,他想要反驳,想要呐喊,想要把小主人从那个人类的怀里抢夺过来,他会抱着他去找最近的医院。
法则开始责问,但欲望又同时降临,混乱占据他的大脑,在贺庭一步一步远离,直至即将消失在光线中时,他努力地喊出声:“我没有伤害少爷!伤害他的人是你。他需要我,他不会讨厌我!我还是我!他……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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