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马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几个女生激动的互相抱着跳,表情比出高考成绩那天还喜气洋洋。
“耶耶耶!阎老师万岁!”
有人开玩笑:“老师,你抱了什么来教室啊?不会还打算给班里模范生发奖励吧。”
“是啊。”
阎教授出乎意料地应了一声,脸上的褶子笑得皱成一团,鱼尾纹弯成一个和蔼的形状,抬手摸了摸没剩几撮的头发,理了理戴上帽子:
“有奖励。念到名字的过来领吧。”
底下又是一阵欢呼,虽然不一定有自己的份,但是能让平常连经费都不太舍得批,一毛不拔的阎教授发奖励,本身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邓斯撞了撞周锦书的肩膀:
“爱徒,绝对有你一份。”
“去你的。”
周锦书把他推开,看着阎教授把脚边的箱子打开。
一个一个名字被念到:
“李明清。”
“张悦。”
“周锦书。”
“陈家温。”
.....
邓斯被念到名字的时候,嘴都张得要脱臼:
“连我都有?”
全班都有。
一个小小的用红色纸包裹着的东西,很多人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了。
周锦书也打开了自己的。
用白石雕就的Q版小人,三头身,手上拿着泥塑刀,头上带着帽子,五官和周锦书一模一样,眼睛更大更夸张,很可爱。
他下意识看向邓斯的手。
邓斯的是一个盘腿坐着的小人,弹着吉他,边弹边唱。
这是军训刚结束的时候,一大片人在操场和教官告别,一起玩闹表演,邓斯上去弹了一首歌。
当时阎教授在操场遛狗看他们。
“这是.....”
所有人都愣了,周锦书捏着手里的小人,看向阎教授。
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笑得得意:
“没想到吧,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小人,老头子也赶了一回潮流。”
周锦书低着头,手指摩挲着这个小人的脸蛋,大概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心里颇不是滋味。
“同学们,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传统雕塑我们是最后一届了,学校遵循自愿原则,看看大家有没有转专业的想法,想转的都可以转,不用考核。”
他拿了一沓纸让前面的人发一下,“转或着不转不做强制要求,大家能相聚到这个专业,说明最开始对雕塑都还是有一定期待的。”
“如果在学习的过程中有什么觉得不好的地方,是老师教得不好,不是雕塑这个专业的问题。希望离开这个专业的同学还能怀着对雕塑的那一点初心和喜爱,闲暇的时候也能自己动手做一两个小玩意儿。”
“至于我这个老头子,也不算白教你们。”
他说得很感叹,底下有的人还不知道这回事,有点懵。
大部分人已经知道专业取消的事,看着这个平时严肃的小老头,偷偷抹眼泪。
周锦书胸口也闷闷的。
上次他去办公室,听到阎教授和一个年轻一些的老师起了争执,对面的老师皱着眉头语气严厉:
“你是学这个学了一辈子了,学校有工作,在雕塑界有点名气,养活自己完全没问题,但你想过那些学生吗?”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充分了解一个专业以后再去学习它的,人活在世界上,也不是只有热爱两个字就能吃饱饭,除了自己,还有父母、姐妹、未来还会有孩子,传统雕塑艺术最后就业到底怎么样,你比我清楚,热爱两个字,比责任还重吗?”
“如果你真的为了这群孩子好,就不要去引导他们选择,让他们自己做主!”
阎教授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沉默地低着头。
周锦书听得心里生气,就算阎教授想学生留下,也不是什么大错,他作为一个老师,希望学生热爱自己的专业,有什么问题?
对面的老师资历明显比阎教授资历浅,他凭什么这样训他?
下一秒那个老师放软了语气:
“爸。”
“我知道您为传统雕塑付出了多少,从您刚来这个学校当老师,每年暑假都要去山区筛选喜欢美术,喜欢雕塑,有天赋的孩子,资助他们上学,生怕有人因为没钱浪费一点天赋。”
“几十年了,被您资助过的人数以百计,可他们读了大学出来,真正在这个行业驻足的有几个?”
他残忍地说:“大部分人就是为了文凭,这是没办法否认的。您能资助他们上完大学,能帮他们每个人都找到工作吗?能养他们一辈子吗?除去天赋实在惊人凤毛麟角的那几个,放眼现实,就是您也不得不承认,雕塑艺术不是普通人家、不是穷人该走的路。”
阎教授坐下来,佝偻着背靠在椅子上,脱了帽子,稀疏的几根毛发在黑卤蛋似的脑袋上被压得凌乱,背影看着有几分萧瑟。
“欸……我知道了。”
这一声里透着多少无奈。
.....
周锦书站在窗外,苍白的指节紧紧扣在窗台的白色瓷砖上,收回了要踏出去的脚,心口像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
.
邓斯平常大大咧咧,这时候也展现出几分伤感,转眼却又笑,用手肘碰了碰周锦书:
“幸好咱俩都不走,一个最好的,一个最差的,买一赠一,老阎不知道高不高兴。哈哈哈哈哈哈!”
表交上去,阎教授没看,夹在公文包里面就走了。
周锦书低着头捏着Q版小人,听邓斯在他耳边叨叨:
“没想到啊,老阎居然还记得我弹吉他那时候,他记性真好,班上每个人都雕得惟妙惟肖的。”
他嘟嘟囔囔:“这小老头看着凶,还挺有人情味儿的。”
当天晚上。
周锦书又成功失眠了。
这段时间周公是和他杠上了,时不时和他角力。
周无忧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可以改专业的事,打了电话来劝他改金融管理,这是他们打电话时间最长的一次。
她第一次对他带上点恳求:
“锦锦,你也知道我和你外公的事....妈妈这么大一个公司,需要一个人帮忙,你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来公司上班最好了。”
“你喜欢雕塑,平时得空了,妈妈也不反对你做雕塑画画,你可以在家里单独开一个做这些东西的房间,如果你觉得不够,妈妈可以在旁边买一套别墅,让你玩这些兴趣爱好,但你得分得清主次。”
A大对转专业的要求很严格,以前不仅要求本专业成绩达标,要转的专业也要经过笔试面试,难度很大。
这次雕塑专业算是破例,只要填个申请,就能转到自己想去的专业,这诱惑不可谓不大。
....
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专业上的事,床头的闹钟滴滴答答的走,安静地流逝着时间。
心烦意乱,他干脆坐起来。
鞋子没穿,走出去把客厅的灯打开,想着把阎老师送的小石雕拿出来看看。
阳台传出一声诡异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突然碰倒了。
周锦书被吓了一跳,“谁?”
外面的动静停了,寂静的风从阳台穿堂而过,掀起一阵淡薰衣草香。
周锦书两三步跑到阳台上,果然发现了高大的黑色身影,正爬在阳台围墙边缘,一条长腿已经跨出去,要走的样子。
如果他再晚来几秒,这人估计就跳围栏走了。
“程庭。”
程庭转过身看他,月色下漆黑的眸子闪着细光,鼻梁和优越的五官被光隐得半明半暗,表情很镇定,一点也没有被抓包的慌张。
“你干什么?”
周锦书有点惊愕。
第五十四章
周锦书明明记得他有钥匙, 而如果现在没看错的话,他好像在爬他阳台。
两人对视片刻。
周锦书说:“你先下来。”
这样太危险了,上次他就被吓了一跳,这次程庭又故技重施, 看姿势像是很熟练的样子。
程庭撑着手, 手肘一弯从围栏上一跃而下,“下来了。”
又是一阵无声的沉默。
最后还是程庭先开口, “这么晚还没睡?”
周锦书转过身去, 侧对着他仰头看月亮:“好像睡不着。”
“因为专业里的事?”
“你也知道?”周锦书没想到程庭也会关注这种事。
程庭嗯了一声,“因为和你有关系。”
他直白的话让周锦书心尖一颤。
自从两人说开,程庭的状态反而更加放松了, 想亲就亲, 说话也很直接, 每每让周锦书不知所措。
程庭和周锦书都一清二楚,他们中间, 只差一层窗户纸就能捅开。
程庭显然不想再装,周锦书还维持着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关系,没有正面回应过关于喜欢这件事。
“你要转专业吗?”程庭也和他并肩站在栏杆处,偏头看他, 神色平静。
周锦书说:“当然不。”
“那为什么会睡不着?”
程庭笑了笑:“既然肯定不会转, 还有什么需要想的, 你可不像会失眠的人。”
经常是他在他旁边彻夜难眠, 他却呼呼大睡得很香。
周锦书小声哼了一声,“那说明你还不够了解我,我失眠的次数多了。”
程庭失笑:“那你和我睡了这么多次, 每次都是秒睡,我这么催眠?”
“别乱说。”周锦书嘟囔:“什么睡了这么多次, 注意你的措辞。我在你家睡觉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失不失眠?”
“好好好,我不说。”程庭往旁边一靠,顺从地举起手,“那我能不能听听,你为什么失眠?”
“我也不知道。”
说到这个,周锦书觉得自己有些迷茫,茶棕色的瞳孔迎着月光,显而易见地失落。
“传统雕塑以后不再开班,意味着了解这个的人越来越少。阎老师是个好老师,他喜欢雕塑,我也喜欢,但我们没办法阻止它走向衰微,我妈也不喜欢我读雕塑....”
周无忧有很多商业上的朋友,有时候会来家里做客,听说周锦书在读雕塑,都有些惊讶。
他们没有多说别的,只是感叹:“金融和管理方面是比较难考,不过后面单独请人教也是一样的。”
所有人都像周无忧一样,觉得雕塑是公子哥玩玩的玩意儿,最后他还是要回归“正途”。
可什么是正途?
正途又是谁定的?
为什么他非走“正途”不可?
周锦书的心情很丧,将手伸到栏杆外晃了晃,“也许很多人觉得我出身这么好,一定受不了没钱的日子。但是如果.....如果我不是周锦书,我只是一个黄土上奔跑的小孩,能玩一辈子泥巴,我也乐意。”
周无忧给了他好几张银行卡,他不知道总共多少钱,有的直接留在家里,从没看过。
他物欲很低,很少有看上什么非买不可的时候,吃饭挑食但不挑贵贱,家常菜最合他胃口。
有的人不需要很多钱也可以,他就是那种人。
程庭偏头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伸手将他一缕飘起的头发压下,“为什么喜欢雕塑?”
周锦书很少反抗周无忧。
她说什么他都会听,唯独在学画画和雕塑这方面,他很坚定地和周无忧作对。
周锦书说:
“你应该知道吧,我小时候,被三个人带过。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外公,最后才被我妈接回家。”
“我跟着我外公的时候也还挺小的,他是一个做传统雕塑的,做的最多的是泥塑。那时候生活不容易,我妈的公司也没彻底做起来,我外公不要我妈的钱,就带着我到街头给别人捏小人挣钱。”
“他手艺好,有时候一上午很多客人,十几分钟就能捏一个人,但是收的钱很少,混个温饱。”
周锦书笑笑,眼里溢出光,神色柔和:“上午捏完泥人,下午他会拿着钱带我去买糖吃,有时候我们会去草地上斗蛐蛐儿,也有时候他会教我做小瓷罐,给自己做小碗,碟子。”
“他喜欢雕塑,这辈子都没系统的学过这些,靠自己摸索也做的很好。我喜欢他教我的这些东西,也想知道,外公一生追求的雕塑里,到底还有多少更精彩的世界。”
“因为他没看到,所以我想替他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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