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体质倒让遂钰想到几年前的自己,好像什么外力都能被击倒似的。
旋即皮笑肉不笑道:“宁公子如此体弱,若想成大事,不如来我营里锻炼几日,保证你躺进鹿广郡,站着走回邯州。”
宁擎心有余悸地控制着轮椅向后滑了两米,敬而远之道:“有钱一起赚在下便已十分高兴,别的待遇还是免了。”
与宁擎的交易不能当着萧季沉进行,遂钰招来小厮推宁擎下去休息,房内围着的人一时散去大半,走远了仍能听到傅文画大声问宁擎不识好歹偏帮州府。
“宁擎是看在傅文画的面子上来鹿广郡。”萧季沉负手推窗,寒风鱼贯而入,吹得耳清目明后才继续道:“世子这棋走得妙极。”
遂钰觉得冷,快步上前合门关窗,说:“傅文画依赖傅文远,宁擎因傅文画而来,说到底我们只要有傅文远在手,等宁家发现宁擎失踪,自然会上门找州府的不痛快,届时只要把难民送到邯州城门口,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总要给强撑着的官老爷们台阶下,便给个台阶又如何。
“对了,不是要陪傅文远连喝七日宴席吗,怎么不喝了。”萧季沉似是无意道。
遂钰:“……”
“臣想到要为陛下鞠躬尽瘁,便觉得喝酒也了无滋味,不如回营里练兵的好。”遂钰舌尖抵着上颚,顿了顿:“大殿下此刻正是奋发之时,勿要被外物扰乱心神才是,日后还要为陛下分忧,独理监国入主东宫指日可待。”
声音轻飘飘落地,没什么分量,寻常的像是最稀疏平常的规劝。萧季沉没应,遂钰自然也不要求他有什么举动,毕竟人家是皇帝的儿子,萧韫谋划多年就为了保他安全,推着这位走上皇位。
萧韫想做的很多,却始终走在极其艰难的坚冰道上,遂钰觉得自己如今大概能帮他,现在接受萧季沉便是第一步,他要像父王当初扶持还是皇子的萧韫那般,为萧季沉荡平坎坷。
萧季沉忽地想到了什么,询问道:“若是给你机会随意处置萧鹤辞,你会怎么做。”
遂钰反问:“怎么,大殿下认为是东宫幕后指使?”
“……只是随口一提。”即便心中有猜测,事实未落地前很难盖棺定论什么,萧季沉谨慎道:“当年秀州遇刺始终未能查出眉目,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与邯州作为有些相似。”
幕后,谋杀,未知世家,涉及钱财。
宁擎献给鹿广郡的第一份礼,当夜便通过名下商队送到了——
从宁氏冰窖中储存的数百具尸身。
因是直接送进王府,军营里没什么人知晓,遂钰甚至并未告知与南荣明徽征战多年的叔伯。
他不信任何人,除非从自己手中培养的亲信。
人站在通向地窖的通道,森幽的寒意从地底顺着台阶攀爬而上,遂钰手脚发凉,数日周转不休的意识竟然于此刻凝固,空白的像是走进一望无际的辽原,原上迷雾重重寻不得归路。
身旁的葛桐也没好到哪去,两人呆站在那动也不动,直至身后传来萧季沉的声音。
“南荣遂钰,还不下去吗。”
肩头忽地落下重量,遂钰回头,萧季沉沉声说:“走。”
仵作已经在冰窖中待命,遂钰来之前他们便已下去了,避开南荣氏直属,挑那些随行的军士们检尸。
遂钰本不想萧季沉一块,任谁也受不了当着他人的面掀至亲遮尸布,然而萧季沉算是代表朝廷,必须有他在场才能检验南荣王的情况。
百具尸体平放在地上,却能够很轻易地看到躺在高台的几具。
遂钰从尸体旁的小道逐渐向里,隔着门框一般的横梁,他抬脚弯腰步入,边走边说:“母亲,父亲和哥哥也回家了。”
南荣王府在那场大火中拼尽全力保护受灾百姓,王妃与世子妃也不例外。遂钰不愿相信事实,用军务麻痹神经,只要父王的尸身并未出现在自己面前,仍当作他们还活着,自己回府便有数不清的叮嘱,饭后与兄长舞剑逗嫂嫂与母亲开心。
再繁重也无法抑制源于心底深处的挣扎,他想见他们,却又害怕见他们,他知道森森白骨如何,被火焚烧又是什么模样。
无论生前多么璀璨耀眼的人物,死后的归宿仿佛只有化作尘埃。
许多人等着看南荣王府的笑话,想见他们家破人亡后的惨状。遂钰知道这些人想要什么,无非是他南荣遂钰一蹶不振,整日酗酒不理军务,如天地塌陷般失去方向。
“从回到父王身边的那刻起,父王就一直告诉我,生死对王府这种兵戈铁马的武将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怕的事情。”
“既然要做百姓身前的屏障,便必须跨越生死的恐惧。”
他人的儿子在初次上战场时,想必是全家鼓舞振奋,而南荣明徽却毫不犹豫给了遂钰一巴掌,将他即将应敌的兴奋给打了回去。
他迎接的是刀枪无眼的战场,并非什么战败还能死而复生的话本。
遂钰微收下巴,卸掉甲胄径直跪倒,声音颤抖却坚定:“父王,你要我做的我通通能够办到。”
南荣王府没有什么人不能牺牲,星也河埋葬忠魂无数,死亡亦不能阻挡壮志翱翔天际。
王府在鹿广郡遇袭时没有任何一人抛弃百姓,上至王妃,下至负责洒扫开门的小厮侍女,所有人都在为了百姓竭尽全力谋求生机。
十指合拢攥紧,指甲嵌进皮肉,却要控制力道不让锋利刺穿。从前唯有受伤夺得皇帝的心疼才能拿到什么,现在遂钰所能做的,便是在战场之下不留半分伤痕,保证以充沛的精力与体质迎敌。
他承认自己没有勇气掀开布帘见父母兄弟最后一面,仍然没有成长至面不改色心坚如铁般的地步。
“世子!”
忽地有人在地窖口喊道:“城外急报”
“大约五千人的骑兵营正向我方靠近!”
“葛桐,调集兵马准备迎敌。”
遂钰安静道:“唯有西凉人的血,才能平定为鹿广郡战死的忠魂。”
第139章
城外西峰营。
“骑兵?西洲人什么毛病!”
“谁知道呢,半夜拿骑兵作战,主将脑子被驴踹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说不定还真是——”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还不快去帮忙运火油!”负责搬运军资的小旗见有人闲着,两三步走上前去踹了其中一人一脚。
“待会世子爷就要过来了,再偷懒小心军法处置!”
“现在的世子爷可不是从前那位,前几天有个散播谣言的厨子,审都没审直接拉出去斩首。”
谈笑的士兵闻言终于收敛笑容,小旗将手中的桶塞给方才笑得最开心的那个,喏了声:“看吧,上边那几位老将军虽然闹得欢,觉得世子一上来就修改军规有所不妥,但都没真正制止,风往哪里吹都警醒着点,怪不得进队里三年了还是个大头兵。”
西峰营主将周骐站在营外眺望,远远见从鹿广郡的方向快马行来十几人。
为首的是世子亲卫葛桐,那么他身后的一定是世子。
“世子!”
遂钰收紧缰绳调转马头,急停下的战马仰脖嘶鸣,原地带着遂钰转了两三圈稳定平衡,遂钰朗声道:“军情。”
周骐出身不高,七八岁被爹娘卖给人贩,刚进赌坊做童工,西洲人铁蹄便踏平了他所在的镇子。当年西峰营主将从敌人手中救下周骐,本想将人安置在难民点,周骐却铁了心想进军营报效国家。
数年鸡鸣晨起习武,征战百回杀敌无数,终于一步步从新兵营走到西峰营主将身边,后来做了亲卫,主将收其为徒倾囊相授。
周骐同越青一般,为王府将领之中的嫡系,却比越青多历练,正因如此,他职务升得也比越青更快,到了南荣栩领兵之时,已经能站在世子身后听凭调遣。
这也拜南荣栩多般变革军中律例,许多年轻将领都有展现才能之时,新老交替固然艰难,结果却不错。
如今是新世子新规矩,周骐是第一个站出来愿意行军令,并竭力劝说同僚的将领。在遂钰还在回鹿广郡的路途中时,周骐便已与帐下师爷舌战群儒,与同等级的将领骂过打过多少次。
趁着火把幽暗的光,遂钰打量周骐,周骐也是初次与世子见面,之前遂钰召集将领王府议事,他领兵在外布防,并未入席。
与周骐这般出身的不少,虽对遂钰立即掌握王府大权颇有裨益,与此同时也切断了那些与各营主将毫无关联却富有才干的年轻人。他们没能出头,大多是被顶头上司打压,再好的实力也比不得错综复杂的人机关系。
西峰营面临的问题,其余各营有过之无不及,要想真正改变军内某些武将尸位素餐的情况,必须从最根本处动手,更不可操之过急。
遂钰的调查过,兄长代父王执行军令,用的还是父王身边的那批老人。他们看着南荣栩长大,自然也被南荣王叮嘱过,只可惜这些人如今固然能够站在王府的角度做些什么,却不可能全然信赖遂钰做世子。
从大都来,这层身份已经限制遂钰发挥。迫使他不得不放弃使用老人的念头,寻机找些精明能干的年轻将领。
“五千骑兵正向鹿广郡逼近,速度却不快。”周骐汇报道:“我们的斥候一路跟随,发觉其中甚至有些人并非真正训练的过的骑兵。”
“哦?”
遂钰启齿:“并非训练过的骑兵,西凉缺人?”
西凉造反预谋已久,此刻正是兵强马壮之时,连鲜国都敢挑拨,还有什么不能做。
不,或许最初对西凉出兵挑衅大宸的意图判断有误。
先前觉得西凉挑衅大宸,不过是不希望大宸在西洲内斗之时横插一脚的警告,现在看来西凉根本就是想假借挑起本国争端,趁机侵占他国领土。
西洲混乱,西凉只会被当作疯狗,正如人疯了那般,无论做什么荒唐都能够理解。
“看来我们要等待景飏王带回来的消息,再决定是否出兵西洲。”遂钰沉声。
萧季沉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道:“洲楚看似显赫,恐怕内里早已被蛀虫吞噬,如今只剩个空架子,以至燕氏倾尽全族之力亦无法挽回。”
遂钰与萧季沉对视,率先跳下马做了个请的动作。在这还是大皇子比他这个世子有说服力,就算说什么,甚至下军令,也得他先开口才是。
至少明面上要给萧季沉比肩南荣主帅的权力,这样才能引得大都那些心怀不轨的世家重新蠢蠢欲动。
时也命也,西洲休养生息的同时,大宸何尝不在蓄力发展,两国鼎力之姿必不会长久,始终有那么一场仗立分高下。
一行人进入打仗等待了会,最新战报呈上桌,骑兵已距离西峰营所驻扎的关卡不过一里。
“殿下。”
周骐将摆在沙盘之中,代表西洲骑兵的红旗往前挪了几步,“是否再等。”
“周将军骁勇善战,你觉得该不该等。”萧季沉道。
周骐:“西洲人善用俘虏百姓的伎俩,将百姓们捆在木架上,通通堆在车中推过来做人墙……”
“你是觉得这次骑兵之中应是百姓。”遂钰用木棒轻巧将红旗推倒,反问:“怎么确定是大宸的子民。”
“大宸与西洲交界处的百姓样貌并不分明,通常很难辨认。”
萧季沉:“杀了?”
“有更好的办法吗。”遂钰摊开手,将戴在拇指的,代表南荣王府的扳指取下来,放在沙盘中央。
“西洲不过是喜欢把人的本性放在火上烤,攻击道德与良心而已。”
“你看。”
他声音轻盈却也淡漠:“这不就是他们对待南荣王府惯用的手段吗。”
因为王府能够承受代价,所以屡试不爽,种种基于南荣军本身过硬的实力。一成不变的南荣军如今终于在慈悲中吃了大苦头。
西洲人一定很高兴吧。
众人微惊,代表南荣王族家主的戒指,就这么被南荣遂钰轻而易举地摆出来。戒指是南荣氏封王时的御赐,意义非凡,历任南荣王从不将戒指轻易带出祠堂。
遂钰不由得喟叹:“西洲人太高兴,可我不喜欢啊。”
“那么喜悦,无论如何鹿广郡也要分一半才是。”
“警告三次,若仍前进便不必来报了,直接射杀。”
周骐犹豫:“世子,这……”
“周将军,我在回鹿广郡的路上,便已听闻将军为了新军令的施行奔走,既如此,敌在前何必迟疑。”
“我们是南荣军,不是什么收容所。”
“……是,世子,属下这就去办。”周骐环顾四周,这些都是他身边一起从最底打拼的兄弟。而眼前的世子,看起来也并非是大公子那般好说话的人物。
习武之人虽并非朝堂言官那般敏感,但也能从世子语气中察觉几分脾性。
“趁此机会,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遂钰起身用食指勾住扳指,笑道:“我是从大都来的,陛下身边做过几日御前行走,虽说不比兄长父王思量周全,但也不会害弟兄们。”
“战场谋划算计,算来也不过是变着法的杀人。”
“西洲仍想拿我们的仁慈做戏。”
那抛弃仁慈,南荣王府仍旧是大都最强的壁垒,坚实不破的铠甲。
……
战火并未点燃黑夜,只是像飞蛾扑火般转瞬即逝,数道箭簇划破长空,寂静中撕开戈壁微不可闻的裂痕。
关卡数丈高强之上负责攻击的士兵,在发动攻击的最后一瞬换成了新任世子的亲卫,由葛桐亲自带领,西峰营众将士观摩。
拉弓,射箭,动作行云流水,箭无虚发。
西峰营主营外人头攒动,职阶不够的新兵并无资格进入主营,但这次被安排排队对关卡领略世子身边亲兵风采。
箭簇上缠着火油,无需照明,光是飞跃出去,便已灿若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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