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罗绮双臂使不上力,在遂钰的搀扶下缓慢起身。遂钰浑身萦绕着潮气,玉罗绮向山洞外望去,询问道:“你淋雨了?”
“一点。”遂钰并未否认。
山野间草药多,野兽更甚,两人只敢在山洞附近盘桓,好在这里野菜不少,更有些止血的伤药,玉罗绮将嫁衣外裳拢成大兜,将它们一齐装进去。
遂钰站在一步外警惕四周,随口道:“司寇柊死了。”
玉罗绮轻轻嗯了声,重复摘取的动作。
“不难过吗。”遂钰又问。
玉罗绮苦笑:“南荣公子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我们大都人经常这般。”遂钰随口道。
大都生人最喜落井下石,在别人的痛处毫不留情踩上一脚,只是这并非遂钰的本意,他好奇的东西,源于玉罗绮本身。
竟如此能忍。
玉罗绮手底下的动作没停,速度甚至变得更快。
人背对着遂钰,遂钰也瞧不见玉罗绮的表情,继续说:“如果想发泄,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没什么好发泄的。”玉罗绮说。
遂钰心中微动,意识到了什么:“你们什么时候做的告别。”
“得知成为祭品的那天。”玉罗绮平静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该怎么逃出这座山。”
“等他们缓过神,或许他们已经采取行动,用猎狗追查我们的下落。”
“不远处有条小溪,顺水而下应该就能离开秀州地界,我们在这里分别,你们还有活下去的可能。”玉罗绮语速很快,“他们只要让猎狗闻过我的衣物,就能够放心大肆搜山,你们留下的痕迹比较少,我想应该还有几率躲避搜查。”
“先锋军知道我住在哪,他们凭着萧韫留在客栈的东西,一样能找到。”遂钰摇头,否决玉罗绮牺牲自己换取他们性命的行为。
“南荣公子,你们南荣军都这么善良吗。”玉罗绮笑笑。
遂钰愣了下,半晌,也跟着笑出声,指着自己反问:“你觉得我善良?”
“不是么?”
遂钰:“杀过人的人,即便杀了凶穷极恶的人,做的也都是掠夺他人性命的活计,虽说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实际上仍旧是刽子手。”
“如果我所杀的,是家中孝敬父母,爱护子女的人,于那些人来说,我是否便为恶呢。”
玉罗绮没想到遂钰会这样认为,这话根本找不到什么破绽,但令她极其不适,她说:“这是诡辩,为什么一个好人非要用诡辩约束自己?”
“判定事物的正反,不该以问心无愧结束吗。”
“因为想得太多,所以才会与陛下——”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猝然噤声。
才会什么,遂钰问:“昨晚你醒过。”
玉罗绮:“……”
她语无伦次起来,明显是被撞破后的慌乱:“你们声音有点大,而且当时太冷了,我就忍不住醒了一会。”
“嗯。”遂钰应的不轻不重,玉罗绮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确定对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后,逐渐放下心来。
“我不会说出去。”
遂钰:“即便你传扬给谁,涉及皇室颜面,他们也只会当你失心疯把你关起来,保密这件事,保护的其实是你自己。”
再度回到山洞,皇帝也起了,遂钰将在溪边洗干净的果子递给萧韫,萧韫收下果子,却没立即食用:“我们得尽快动身,停留在此处,很快便会被发现。”
“好。”遂钰点点头,带着果子走去山洞另一边。
玉罗绮觉得萧韫吓人,也快步跟着遂钰,紧挨他坐下。
遂钰觉得好笑,又没力气看乐子,只好懒懒抬了下眼皮,正逢潮景帝同样投来目光,好死不死正撞上。
之前吵架,翌日也并未如现在这般尴尬,不知说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别扭,怎么说,怎么做,好像都不大合适。
山风清凉却也冰冷,幸而是盛夏之季,夜里不至于被冻死。
天枢自己出去捕猎,吃饱了肚子回来,趴在遂钰怀中,用头蹭遂钰的手指。威风凛凛的御前猎隼,撒娇竟也是一把好手。
好在这次出宫将天枢带了出来,未经当地百姓探寻的山林过于原始,若只是一昧盲目乱撞,怕只能在林子里团团转,绕迷宫似的弹尽粮绝,困死于此。
三人走走停停,玉罗绮的耐力比遂钰还强几分,遂钰累得实在说不了话,萧韫在前开道,他眼见着萧韫与玉罗绮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萧韫没听到第二道脚步声,回头等待遂钰,隔了好久,远处才悉悉索索,草丛中晃了张通红的脸。
玉罗绮从怀中掏出未吃的果子,快步跑到遂钰身边,扶住他,将果子塞进他手中:“吃。”
遂钰摇头,喘着粗气说不出话。
他的身体已经比从前强健不少,但也仅仅只能支撑短暂的爆发力,长途跋涉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大都持通行令牌者,可当街策马,遂钰进出入皆以马代步,平日里也多半是案台前的活计。
当初的自己,幻想有朝一日率领兵马,在将士们的拥护下夺回失地,如今走几里地便虚弱至此,遂钰将果子还给玉罗绮,说:“你留着吃吧。”
玉罗绮急了:“我小时候同教我毒术的师傅上山采摘草药,这种路走过不少,倒是你,大都哪有这种路可走。”
大都的康庄大道也不好走,遂钰正欲说什么,萧韫拧眉,三步并两步冲至他们面前,捂住遂钰的嘴唇,低声:“等等。”
遂钰立即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萧韫松手后,做了个向下坡路走的手势,玉罗绮眨眨眼没反应过来,便被遂钰率先拖着,弓腰尽量放轻脚步寻找掩体。
而当他们离开原地不过五六米,划破静谧的箭雨猝然而至。
遂钰瞳孔微缩,用询问的目光望向萧韫,萧韫食指点了点地面,握拳。
这是地面震动的意思,行军判断敌我距离,大部队的马蹄声会直接导致地面震颤。
并未谋面的冷箭,令遂钰联想到之前去古树探寻食肆那日,也是凭空出现那么一支。
如今看来,或许并非失修的陷阱。
大都有人要皇帝的命,必然不止是将杀死皇帝的机会全然落在宗祠,若要万无一失,须得派出几路杀手同时行动。
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认定秀州是最佳动手时机。
来不及思索,遂钰猛地被萧韫按在地面,重量骤然落在肩头,他下意识查看玉罗绮,没想到玉罗绮倒比他还惜命,身形瘦瘦小小,整个人隐藏在半人多高的灌木丛中,根本瞧不见影。
“人呢!”
几名身形壮硕的男人飞掠而来,为首的那个四下探寻踪迹,身后略矮一些的那个拔出没入泥土的箭锋,啐道:“昨夜蚊子咬得老子满身包!真是作孽才被分到这。”
“杀皇帝的差事落到我们身上也是倒霉,杀不了还得把命赔进去。”
“喂老四,你当年在军营里做炊事兵,还给皇帝做过饭,你倒是说说皇帝什么样?”
“是啊,哥几个这辈子还没见过皇帝。”
被称作老四的男人,脸面有一道贯穿双颊的刀疤:“自然是丑陋不堪,军营里哪有什么好东西吃,多亏爷的手艺,皇帝吃了一碗又一碗,老家那几亩田,就是皇帝高兴了给的。”
遂钰:“……”
这牛吹得也忒离谱,萧韫像是那种饥不择食的人吗……遂钰眼睛转了圈,又觉得以萧韫的本事,被父王称赞的治军,与士兵同吃同住,可能真的什么东西都吃得下。
而潮景帝在自己面前展露的矜贵,印象实在是深刻,好像不是金玉铺就的路,便不配在他脚下存在。
也亏得聪妙皇后留给他的财富,这些年的吃穿用度,怕是大半从那些商会田庄铺子中支出。
“要杀吗。”遂钰用口型说。
萧韫点点头:你留在这。
遂钰诧异,手指找到萧韫的掌心,写道:“我也可以帮你引走部分人的注意。”
就凭那连箭都躲不过的三脚猫功夫?
萧韫顿时有些后悔派陆霖汌报信,玉罗绮这个小姑娘的死活不说,死了对他也没什么损失,多半是遂钰觉得他无情而已。
单打独斗或许能保住自己,而分神顾及他人,在这些来路不明武功高强的杀手面前,手中又无趁手的兵器,无论如何判断——
萧韫突然用帕子塞住遂钰的嘴,避免他叫出声,猛地抽身冲向杀手,长弓在手,箭在弦上,三道齐发。
“戒备!”领头杀手率先反应过来。
而萧韫的箭比他们的意识更快,无一落空,死死钉住三人咽喉,反手格挡剩余杀手的攻击,弓弦反握,以圆弧控制双方施展范围。
杀手共有十名,如今剩下七名。
萧韫迅速判断局势,七名中三名背有箭筒,得将这三人先解决才行。
杀手们不算迟钝,离萧韫最近的那个已经举刀近身,刀起风至,萧韫以弓弦抵挡,单手握拳往那人腹部攻去。
与此同时,草丛中传来玉罗绮的惊呼。
“嘭!!!”
“南荣公子!!!”
单薄身形挡在少女身前,遮盖玉罗绮眼前所有的光,遂钰空手接下不知从何埋伏而出的攻击,左手嵌进剑刃,滚烫的鲜血顺着银白缓缓而下。
深可见骨。
第103章
痛觉几乎瞬间侵占身体,一股看不见的热流直冲天灵盖,遂钰呼吸变慢,手中力道不减,在玉罗绮的哭腔下,冷笑道:“砍都砍了,不得到点什么回报,这剑也挨得太冤了吧。”
杀手想收剑,却被遂钰死死抓住剑身,电光火石,垂在身侧的手快速向杀手挥去,寒光于指尖微现,杀手果断脱手向后退,却在剑松手的瞬间,脚底爆发剧痛,他低头——
玉罗绮双手颤抖,紧握匕首,用刀刃将杀手的脚死死卡住。
她惊恐地发现杀手正在盯着自己,下意识扭动刀柄,将杀手脚背绞得稀烂。
遂钰趁势将隐藏在掌中的暗器推进杀手咽喉。
惨叫被抑制于喉管,遂钰就那么卡着剑突进半步,毫不犹豫给予最后一击。
只萧韫孤身抵挡,根本控制不住数名刺客的攻击,这些人极适合单兵作战,即便萧韫武力超群,也必然双拳不敌数爪。
“咻——”
萧韫厉喝:“遂钰!”
箭比萧韫的提醒更快,杀手之中仍持有箭矢的杀手意识到,此刻他们并不能迅速解决萧韫,便将矛头调转至南荣遂钰。
南荣遂钰,南荣王府嫡系的公子暴毙,给予南荣王府锥心痛击,对他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弊。
当啷!!!
金属摩擦刺耳,穿透耳膜,紧紧扣住绷紧的神经,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在岌岌可危的弦上跳舞,箭矢擦着发尾而过。
狂风骤气,袖袍猎猎。
遂钰:“躲起来!”
玉罗绮忙不迭钻进灌木丛。
确定人影消失,遂钰才身形微动,肩膀抵着尚还柔软的尸体,迅速从里衣撕下布条简单包扎止血。
现在能做的,便是保护好自己,由萧韫解决杀手,并非贸然上前添乱。
于武力方面,遂钰自觉从不占优势,在杀手面前,武力不及,做再多的谋算也是徒劳。
他只能尽可能地保护好自己,同时照顾玉罗绮,虽然以萧韫的态度,大概他也不在乎玉罗绮的死活。
大概是和萧韫走得太近的缘故,以至于他偶尔会忽略,此人原本便是个无情狠辣的帝王。
玉罗绮这般的身份,在他眼中与蝼蚁无二,紧要关头,势必毫不犹豫舍弃,以换取利益价值最大化。
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提剑,由于腕力虚浮,只能用剑锋怼着树干,勉强支撑,
刀枪剑戟,兵刃碰撞响彻云霄,山野飞鸟自树隙间跃起,惊掠湖光,搅扰静谧,
萧韫攻势迅猛,遂钰的眼睛几乎追不上他的速度,他教他的功夫工于精巧,自己却用的是大开大合,势如破竹的招式。
迅速解决三四人后,周身的冷冽骤然染上几分充满血腥的杀戮,眼眸亦不似往常冷冽。
帝王性情淡漠,拥有暴戾等的情绪并不少见,只是遂钰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不认识萧韫了,这个男人好像突然脱下了什么伪装的皮囊——
现在才是他最原始的本性。
杀掉最后一人,萧韫迅速奔向遂钰,遂钰仍保持着半蹲姿势。
皇帝抓住杀手肩膀,将人丢出去,双臂穿过遂钰肩胛,紧紧将他锢进怀中,低头寻找受伤的手。
“药在这!”玉罗绮听场面陷入寂静,只剩男人急促的呼吸,估摸着是打完了。
连忙从灌木中钻出来,边走边掏出近几日采摘保留,以防受伤的草药。
遂钰不敢松懈,甚至在萧韫怀中仍维持着肌肉绷紧的状态,方才过于激动,根本感受不到伤口,现在痛觉渐起,浑身发热,细密的汗立顺着鬓角没入发间。
血与绯红婚服混合在一起,看不出伤势严重,尽管遂钰觉得这大概于性命安危而言,并不算什么不可舍弃的东西。
他受过那么些伤,也大略知晓剑砍在这不会导致失血过多昏迷,单手握剑的风险,已经是他能控制的最低的伤害。
“包扎得很烂。”萧韫说。
遂钰闻言微怔,随后将下巴放在萧韫肩头,用气声笑着说:“死不了,包扎烂一点也没什么吧。”
幸而有玉罗绮,又找了些消炎的药草,简单处理后引遂钰服下。剑锋未淬毒,只是割伤倒也好处理,不过是并无麻沸散,受伤的人得多受罪。
玉罗绮眼眶红红的,却还是没哭。
遂钰惨白着脸,好奇道:“这都不哭?我可是为了你才受伤。”
“在宫里没少哭,出来倒硬气得很。”
这会萧韫缓过神了,开口骂道:“单手抓剑,军营里身经百战的将士也没你这般冒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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