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弯腰,捂住了心脏,感觉到一阵直直窜上背脊的酥麻。
真是的,果然和老头子说的一样。
越美的东西——越危险啊。
第20章
李妄觉得自己好像飘在无边无际的水中。
头顶是水,左边、右边、下边也全都是水,他被水流包裹。
可他明明是人类,如果被水包裹住,一定会窒息。
偏偏他总觉得只要稍微思考,就能轻易改变周围这些水的方向,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他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没兴致去思考。
自内心深处蔓延的倦怠直直窜入脑海,让他生不起驱使的念头,只想随波逐流,沉浸在无尽的水中。
像一场半梦半醒的沉溺,意识被抽离,灵魂飞出躯体,一举一动只凭本能。
于是此刻的很多记忆都模糊起来,像是被打碎的镜子,一片一片,闪出无法定义的短暂辉光。
后来再回忆,他只记得师鱼鱼按照约定来接他,他跟着他一起走出了须沧的宫殿,被放进一个木箱,带离了原本阴寒黑暗的河底。
剩下的事情连那些镜子碎片都匮乏,仅仅知道期间周围总是有人,有时是清脆利落语调稍高的声音,有时是温和轻缓语调微低的声音,有时是欢快异常语速很快的声音,无论哪一种,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他隔着一面厚重的冰墙,对那些声音仿若未闻,依旧沉在孤独的海里游荡。
那样愚钝懵懂的状态在他们乘船离开酒情镇的第四日,发生了变化。
像是沾满水雾的玻璃被擦干净,李妄一直茫然的眼里,出现了清晰的光。
那时浅棕发的少年正抱着一罐子蜜糖,自己一边吃,一边时不时往旁边不说话的少年嘴里塞一个:
“……难道不是吗?不过是一点甜点,她非要和我斤斤计较,认错还不够,还得给她找那什么天下绝品的素心斋的糕点赔罪。那里的东西都是直供皇室,普通人想吃都得提前几年约,那样还不一定能遇到机会约上。那大小姐明明自己很有钱,居然……”
他说着说着,又要塞一个蜜糖给“共犯”,一抬头,却瞥见面前灰白长发的少年低头,握了握拳,又张开。
那动作慢慢的,轻轻的,有种老年人活动身体的僵硬感,又有种古怪的庄重感。
师鱼鱼止住了声音,放下手中的蜜糖,呼吸放轻,静静看着这一幕。
嘴里未散的甜意如此真切地传递到舌尖。他忽然觉得此前百般嫌弃的这罐糖也挺好吃的。
下次,再和这个家伙一起去买吧。
李妄并未察觉他的想法。他像是刚刚从冰块中化冻的人,又像是重新获得身体的木偶,一瞬间无法顺利操控身体的不适感挤满了全身。
好在那是短暂的,试着运动肌肉后,感知很快恢复了,甚至比之前更加敏锐。好比他坐在这里,却能听清隔壁船舱里,牧月和祝笑笑的交谈声。要是再倾注多点注意力,大概连她们具体说了什么也能轻易听见。
抛去那些细碎的声响,最鲜明的则是摇晃的海水声,如同覆盖的被子,牢牢占据耳边。
一声一声,哗啦哗啦,如同庆祝将他拉回人间的欢呼。
他是该高兴的。
李妄没有再听,仰头对上正前方探究的目光,双手重新放到了膝盖上,张开了嘴。
“师鱼鱼。”
与正常许久不说话会嘶哑难听的嗓音不同,想要说的想法出现的刹那,声音便如流水般自然而然流淌出来了。
被呼唤的人僵住了。
师鱼鱼对上次被叫的场景印象深刻,但这次不一样。
不是之前那样诡谲可怖的情况下,孩童吐字般纯粹的感觉。这次那声音透着月光般的微凉质感,仿佛一声温柔的叹息,轻飘飘吹进了他的心里。
吹散了连日来浮在心海上些许的担忧,让人浑身一松。
他睁大眼睛,身体前倾,凑近了细细打量这位以身试险的同伴。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要不是情况不允许,那目光甚至有想从里到外看个清楚的意思。
就在李妄被这眼神看得有些发毛,想要打断他的时候,他终于出声了。
“再喊我一声试试?”
浅棕发少年眼睛发亮,嘴角上扬,口吻颇似调戏小姑娘的流氓。
按照李妄之前的想法,必然是懒得搭理他的。
可一方面,他许久没能开口,此刻也的确想多说些话,另一方面,以刚刚的身体状况来说,他觉得自己大概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只是喊个名字这种要求,没有拒绝的必要。
所以他有求必要地开口了。
“师鱼鱼。”
“再喊一次!”被喊的人兴奋起来,拍了拍桌子催促。
“师鱼鱼。”这种感觉有些像被看好戏的猴。
“再喊一次!”师鱼鱼又一次要求道。
李妄觉得这样下去这家伙一定会得寸进尺,他试图委婉地拒绝:“我能说话了,以后会有很多喊你的机会。”
结果一听这话,已经十四岁的半个大人却脸一鼓,眉一皱,像个孩子般扯着他的袖子,拖长声音说:“但现在那两个人还不知道你能说话,只有我知道,你不多多说给我听,怎么能体现我是你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不知道什么时候得到了一个最好的唯一的朋友的李妄。
如果不是刚刚确定耳朵没什么问题,说不定他真会觉得现在听岔了什么东西。
他回答得格外冷漠:“我没有失忆,我确定记忆里不存在什么奇怪的朋友。”
“怎么能说奇怪嘛。”师鱼鱼后背靠着椅子,拧眉捂住胸口,又是一副眼熟的伤心欲绝状,“我明明悉心照料你多日,没想到你醒来后居然这么无情……”
“嘭——”房门忽然打开,人未至声先到。
“师鱼鱼!我那一罐新开的蜜糖是不是你拿走了?”粉衣少女咬牙切齿,一把眼刀就甩了过来。身后跟着扶额叹息的黄衫少女。
然而那眼刀还没到达目标人物,就被迫停了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看着表情平静的李妄,原本紧皱的眉头一点点松开,目光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你醒了。”
牧月走进房间,站在他面前,肯定道。
“醒了?”
同样进来的祝笑笑面露讶色,凑近了些,跟师鱼鱼一样,将他全身上下扫视了一遍。
李妄任由她们打量,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羞怯:“嗯。这些日子……多谢你们。”
他也没想到最后居然会变成这样。先不说还算熟悉的师鱼鱼,麻烦两个女孩子照顾他,的确有些违背他爹的教导了。
牧月和祝笑笑顿时一惊。
“你能说话了?”牧月目光探究,“什么时候的事?”
“不用谢。不过你的嗓子好了?”这是祝笑笑,“真是恭喜你了。”
没等他回答,师鱼鱼就抢先一步大呼小叫起来:“李妄你都没有跟我说谢谢!为什么她们一出现,你就说了?你居然是这样重色轻友的人吗?”
场面刹那一静。
牧月对那胡说八道的家伙又甩起了眼刀。祝笑笑理了理衣角,全当没听见。
李妄看了眼满脸委屈的少年,又把视线移开了。原本他的确想要道谢,只是被师鱼鱼三番两次用名字的事情打岔才没来得及。
现在倒是个好机会。
他若无其事地开口:“谢谢你来接我,师鱼鱼。”
这回愣住的倒是非要感谢的那个人了。
浅棕发少年伸手扯了扯自己的小辫子,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倒没再抱怨了。
李妄也没在意,先回答了牧月的问题:“我能说话是一炷香之前的事,那时我才有意识,此前的事情,许多我都不太清楚了。”
“不记得?”祝笑笑蹙眉,“不会是生病了吧。”
“应该不是。”
“你怎么知道?等等,失忆的事暂时不说,在河底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粉衣少女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又一把拿过摆在桌上的糖罐,瞪了一眼师鱼鱼。
被瞪的人转头吹起口哨,不与她对视。
祝笑笑跟着坐下,上身微倾,目光专注,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模样。
李妄心知这几日他们大概猜测许多,一直没能得到准确消息难免有些急躁,担心是不是哪里出现问题,这才迫不及待来问个清楚。毕竟现在越早知道神的事,才越能为下一次计划提前做打算。
但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
他注视着面前茶杯里的倒影,声音清晰地发问:“天道,你会骗我们吗?”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表情一肃,紧紧盯向他。
李妄没有急着解释,只是静静等待答案。
片刻,对他而言好几天未曾听过的声音,再度于脑中出现:【不会。】
气氛稍微缓和。
然后在他的下一句话中再度紧绷——“那你,会故意隐瞒我们吗?”
故意这个词,本身具有目的性,代表了一种主观判断下才会出现的情况。
粉衣少女食指搭在桌子上,一下一下轻敲着,神色冷淡不少。
另一位少女没什么表情,握住茶杯的手紧了紧。浅棕发少年抿唇,上下抛着几枚飞镖。
李妄也惴惴。
所有人都在等。
这回天道沉默的时间长了些。
长到其他人已经隐约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
沉默中,某种情绪暗自滋生,天道的回答迟迟才到:【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祂答应了不会欺骗。
某条绷紧的线反而松弛了。天道的契约者们神色各异,倒是不太意外。
于是李妄呼出口气,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其他人的表情,对天道说:“我知道了。”
随后,没等其他人询问,他主动说起了在河底发生的一切。
除了那座华贵的宫殿师鱼鱼提前过,其他的消息都是只有新娘才知道的部分。最重要的当然是那位态度诡异的河神。
相遇的场面、说过的话、动作、神态……抛开须沧对他单方面的评价,所有记得的东西,他全部摊开说了个一干二净。
只除了一件事。
“你杀了他?”牧月皱起眉,手指顿在半空,“不然,你为什么身上会有血?”
说完这话她又慢慢敲起桌子:“不过,神也会有血吗?他们不是纯粹力量的化身,怎么会有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妄下意识揪住身上干净的衣服,眼睫低垂。
他说:“那是我的血。”
第21章
李妄记得那天。
他的刀尖对准了神明的心脏,却迟迟无法下手。
是否要相信的纠结、身处险境的畏惧、不愿违背的原则、想要复仇的执念、同伴帮助的期许……太多复杂的感情纠缠着他,纠缠着那只手。
如同万千锁链自思绪中疯狂生长,一道一道捆绑刀柄、束缚手脚,让他动弹不得。
思虑过重,便难下决心。爹曾经这样说过他。
但这次的选择权不止在他手上,另一只冰冷的大手抓住他,试图催动那柄刀刃落下。
李妄的瞳孔一瞬缩小。
眼前所见像是个极为漫长的动作,漫长到他清晰看见那点过于锋利的寒芒,看见那柄刀刃轻易划破衣领,看见自己似半推半就的手。
就此不停的话,会怎么样?
他又会杀死什么吗?
“死了的话,感受不到阳光,也吃不掉好吃的,那样……太可怜了。”
轻轻的、柔软的声音,如一株细小的藤蔓,攥住了心脏,让呼吸都变得压抑。
不行!
那一刹那,少年猛地伸手握了上去,无视了己身可能受到的伤害,就要挡住刀刃的去路。
血肉之躯自然无法匹敌刀锋,刺目的艳红伴随着戛然而止的动作,洋洋洒洒入了眼。
“呼——呼——”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额上全是冷汗,顺着下滑打湿了柔软的睫毛,滑到漆黑的眼瞳里。
这样一副狼狈得不行的模样,握着匕首的手却稳得不行,仅仅刺穿了自己的手掌,就不再向下一分一毫。
没有捅破神的胸腔。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类。”
原本目光刻意柔和下来的神静静看着他,收起安抚的姿态,也没再强行逼迫少年下手,只无趣地扫过那滴落鲜血的手,缓缓叹息,“这下,不是又要重新打理一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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