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须沧收回视线,自言自语似的:“被威胁的感受也算稀奇,是不错的体验。可你大概不知道一件事。”
“什么?”还有什么变故?
“这里,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
“……”李妄隐约感觉不对,他试探着开口,“是你创造出的虚幻空间。”
那些莹蓝色的光点与门扉不可能一开始就存在,必然受到了某位神明的影响。
“不,我不想费劲做这种事。我仅仅催化了一些变化。”
须沧说,“这里,是你的情绪汇聚之地。你所思所想带来的情绪波动,都会诚实反应出来。”
他指了指地下变多的光团,口吻轻松:“你看,这些淡黄色的光,就代表你此刻的想法——你在不安。你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也没有那么从容,甚至你感到一丝担忧。”
“这一切,我都清楚。”
李妄面无表情听完,觉得有点冷。
明明应该是意识状态,后背好像渗出一层汗,冷得指尖微微颤抖。
情绪被人了如指掌,仿佛心思全被全部看穿,没有任何隐藏的秘密。
让一位神明住在心里,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砝码没有完全消失。
失去情绪依然是有力的威胁,或许他能成功赶走须沧。
现在是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刻。
是直接放弃,还是继续游说?
放弃的话,他必须去找贴近神明的办法。如果那样做,他担心的是,他不能预测那时的他会以什么态度,对待一路同行的同伴们。
神明不在乎同伴,贴近神明的他,还会在乎吗?
继续游说可能是浪费时间。被看穿的把戏作用大大下降,须沧并不是必须待在他这里。师鱼鱼他们同样能够成为容纳神明心脏的备选。此刻他了解他的情绪,自然能明白他隐藏的忐忑与慌乱。
比起同伴们成为下一个被堕神附身的人,李妄宁愿现在被看透的人,被威胁的人是自己。
“多了些紫色。这是畏惧。”
须沧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心情似的,像是在介绍自家的古董收藏,对那些堆积的光团如数家珍,“那边的蓝色是悲伤,红色是愤怒,绿色是喜悦……”
李妄已经不想听下去,他闭上眼,想让思维上浮,回到身体。
然而神明话锋一转,突兀地开启了交易话题:“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告诉你如何更好地操控神力。”
“什么条件?”他不抱希望。
与神明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这些年他已经明白,大部分神明看似亲善的举动下,总是隐藏着自己的目的。
须沧挥了挥手,将光团打散,任由它们随意漂浮在空间内。
他看向李妄,提了个奇怪的要求:“告诉我你所经历的一切,开心、悲伤、愤怒、畏惧……我想了解它们。”
李妄皱眉,思考起来。
答应,还是拒绝?
第55章
李妄大概猜得到须沧的想法。
从这位神明对各种情绪的好奇来看,现在提出的这个要求,无非属于探究欲的一部分。
一开始仅仅想要感受到人类的感情,接着想要明白人类的感情如何产生,最后……会不会产生亲自体验一番的想法?
他甩甩头,把这个略显惊悚的想法甩开。
以后暂且不提,如今的状况而言,这是一笔合算的买卖。他需要力量,须沧需要那些故事。
对他而言,说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过去,除了必须多和须沧相处的时间,以及不得不避开同伴所需要的一点精力,其他似乎不需要额外付出。相比贴近神明思想可能会付出的代价,只是九牛一毛。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我答应你。”李妄沉声道。
须沧像是不太意外,没有露出惊喜的神色,倚靠的姿势不变,口吻也随意:“既然如此,便从今日开始,在此期间,你必须分一部分力量给我,避免我再度陷入沉睡。”
听上去六年的时间太短,藏在神之心的须沧似乎没能积攒起更多的力量,才不得不依靠他。
“可以。”
李妄想着这不可避免,加上他也想尽快强大起来的心情强过供给力量的抵触,就没有推脱,同意了下来。
神力修行的第一站,是一处湍急的瀑布。
郁郁葱葱的林间,一匹白练垂空,倾泻而下,声震山岳。
水珠纷纷扬扬,飞花碎玉,砸落到李妄的衣角上,留下略深的痕迹。
他踩了踩湿润的泥土,低头看了看池中泛着白沫的水流和表面光滑反光的圆石,心说要站在瀑布下,需要的与其说是勇气与信念,倒不如说是平衡力。
这种程度的冲击力,如果一个不小心,大概一瞬间就会被冲到池水中央了。
【于奔流不息的水中感受流动。】这是须沧告诉他的第一件要做的事情。
瀑布的流动感当属水流中最强,所以他来到此处,打算学习曾经听过的一种瀑布下打坐的修行方法,感受其中的流动,顺便锤炼自身的力量。
他找好时机,脱下外袍,一脚踏入了冰冷的河水里。迎着愈发激烈的水珠拍打感,浑身逐渐湿透,他一步步来到了瀑布正下方,寻了块石头安稳坐下。
瀑布轰然下坠,过于巨大的声音在耳边作响,掩盖了多余的其他声音,反倒显出一种异样的安静。
李妄很快沉下心神,在跌宕奔腾的水流涌动中,寻找一丝流动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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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使用神力,不能干扰流动,只能全凭身心去触碰、感知。
汹涌的河水击打着他的身躯,细碎的银珠滚落他的脚边,既狂暴又温和的流动永不停歇,演绎着震慑人心的舞曲。
他似乎抓到些什么,又似乎没有。
这样凝神的思索,一晃,就是三日。
被须沧从入定中叫醒的李妄,眼中一丝茫然也无,反而透出一种过于安静的清澈。
若不是须沧知道他的确一连三日未曾醒来,只看那双眼,大概会以为他从未隔绝对外界的感知。
【去第二个地方的路上,该你履行诺言,所说你所经历的故事了。】须沧说。
这是早就答应的事,李妄没有毁约的意思。
他一边朝着选定的方向前进,一边给须沧说起了他第一次感受到恐惧的过往。那是一段与妞妞有关的往事,他第一次认识到拥有一个妹妹的实感。
说着说着,情绪难免受到影响,稍显低落。
如果是原本,李妄有自信能够完全掩饰,可这次很明显,他没法做到了。
【说起这个故事时,你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悲伤。】须沧直白地点出他的心情,【人类的情绪会随着时间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吗?】
“难道神明不会吗?”李妄第一次对这种事产生好奇。在人类看来,情绪会因时间、记忆变化再正常不过,可须沧的意思好像是说,神明不会改变。
他怀疑这与神明的力量来源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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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沧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回答得很快:【情绪会影响神力量的强大与否,多数情况下,我们不会改变对一件事的看法,更不会改变那一刻心头涌现的心情。】
这一点听上去倒是和村里一些顽固的老人很像。因为活得够久,所以固执地坚持曾经的想法,不愿意改变自身分毫,也不喜欢看见他人改变传统。
李妄将这点记下,忽然想起被他判断为最孤独的那位神。
认定世界只有自己不会被理解——那位神背负了多久这样的心情才能拥有那样强大的力量?
如果有一天他改变想法,是否一夕之间就会变得弱小起来?
这说不定是个可以下手的要点。
如果他有办法劝说仇逸仙自己改变对某一存在的看法,一面倒的战斗可能会出现转机。
而要确定这点,最好先在能对付的那些神身上试试,防止紧要关头出差错。
李妄打定主意等领悟了一些流动的真谛,就去验证一番。
第二站是一处位于高山处的寒潭。
或因地势山脉,或因风向温差,在这样接近夏天的温暖时节里,这处高山顶部还覆着一层白雪,冷风袭人。而这处人迹罕至的寒潭更是冰面如盖,寒意逼人。
李妄小心地踩在光滑的冰层上,用神力挖出了一个能容纳自身的冰洞,便放下干爽的外衣,深吸了口气,跳了下去。
冰冷彻骨的感受自接触到水的一瞬间将他包裹。
大大小小的泡沫自嘴边溢出,上浮至水面,近乎无声地炸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黑发青年整个沉浸在冰湖下,紧闭着眼,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脸色苍白,像是一支被封在冰中遗忘的花,毫无生机。
须沧透过神力“看着”他。
上次是危险湍急的水,这次是冰冷缓慢的水,两者的区别看似很大,实际有共同处。李妄能不能体会出来,要看他对神力的接受程度有多少了。
是的,这与悟性无关,或者说,关键之处不是悟性,而是对神力的接受程度。
李妄的问题并非是要去理解,而是要去接受。
接受流动,才能掌控流动。
这种事如果直接说出来,李妄大概是无法理解的。须沧看着那些柔和明亮的光团,再清楚不过这一点。
因为这是个打从心底抵触神明的人,是个对逝去之物耿耿于怀,不敢往前走的人。
也是个心声流淌起来,让人觉得分外寂寞的人。
须沧从未住在人的心里过,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的声音都如李妄一般,安静又平缓,像是他居住过的那条河,又像是一个冰冷而柔软的拥抱。
或许人类的心都是这样。但作为第一个,大概总会有些不一样的特权。
无论对人,还是对神。
这大概能解释,为什么他会答应这个不算等价的要求。
“哗啦啦”,一只冻得苍白的手攀上了冰层。
李妄浑身紧绷,嘴唇青紫,颤抖着回到了岸边。
他慢慢走着,水迹沿着衣袖滴落,蔓延至身后,像是透明的鱼尾拖行留下的痕迹。
【你理解了吗?】
人类青年没能第一时间回答,用火烤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像是刚融化一样说:“还,没有。”
【那便去下一站。】
“嗯。”像是感到困倦,李妄缩成一团,用鼻音回道。
这场修行比他想象中要艰难,也要漫长。
第三站,是回响风声的山谷。
一年四季都刮着强风的谷底,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和数十只牛比力气,压力重重。呼啸的风声不满足于山谷,贴着耳朵大声嚎叫。
李妄勉强抱着块石头坐下,宽大的衣袍朝着高处飞扬,指尖流窜着自由的呼声。
他闭着眼,又紧紧闭着嘴,一个字都不敢说,怕一个不注意,被灌了满满当当的风。
喧嚣的风从不止息,人类的心永不停留。
他勾勒、摸索着风的形状。
这次,又是三日。
而后,须沧听到了一个关于他和妹妹去集市买菜,却被糖人勾起馋虫,最后少买了肉的故事。
第四站,是空寂无风的沼泽。
潮湿的雨林深处,极少见光的地方,会生有这样被高大植物盖住的墨绿沼泽。
第一眼看去与平常的绿地并无区别,一旦踩上去,不断下陷的土地便证明了自身的威力。
李妄小心攀附着周遭的植株,细细分辨沼泽的范围,听见这甚少有风的地方,间或传来蛙鸣与虫叫。
鼻尖泥土草木的味道前所未有地重,混杂着说不上来的闷热味道。
他尝试捕捉这寂静之地的流动。
这次,花了两天。
须沧则听到了李妄小时候被屠户家的小女儿喜欢,追着要嫁给他,结果一群男孩子来威胁他不许娶最可爱的珠珠的事。
第五站,是黄沙漫天的大漠。
在不用神力阻拦的情况下,李妄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茫茫大漠、一望无际。
阳光带来的燥热与脚下柔软的沙砾,像是将他拥在一团炽热的棉花里,有力使不出。额头上的汗水,呼出的气都被染上热意,无时无刻不再流失水分。
身体仿佛有看不见的重压,拖着他无法行走。
他试图抓住那些微风掠过沙滩的痕迹。
须沧静静看着他,悄无声息地帮他拂去了一点帽檐上的尘埃。
第六站,是大雨倾盆的雨林……
这一路,他也讲了许多个关于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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