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募的棚就搭在前门通往教学楼的路上,排队报名的人少则排至教学楼,多则能绕过教学楼到校区中央的图书馆前。
《荒野逃脱》节目组在来秋大招募的第一天就向奚疑伸出了橄榄枝,无他,只因奚疑之前参加过脑力向的校园赛,最终的成绩还不赖,在秋大也算小有人气。
不过奚疑一向对这种营造出来的“恐怖”、“情感”等没什么兴趣,且招募时间正好赶在他家发生惨案之后,他本人更无心有黑暗环境的逃脱游戏。
在奚疑又给出“我考虑考虑”的拖延话术后,辅导员很明显地展露出失望的表情。
奚疑看着辅导员离去的背影刚准备开口,脑子里陡然响起昨夜出自赖皮鬼嘴里的那句“你得先成为自己”,他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话又咽了回去,只礼貌性地跟辅导员告别。
奚疑坐在辅导员办公室里赶着毕业论文,直到晚间铃声响起,他才从桌上抬起头看向窗外昏暗的环境。
赖皮鬼今天晚上还会出现吗?
奚疑从座椅上起身,将书包里的罐装蜂蜜倒了一些在杯子里,就着办公室中烧开的热水,冲了一杯蜂蜜水放在书包侧面。
他今天特地没有骑车,只为了给自己一个不离开街道的理由,尝试去探一探这世间是否会有醉酒的神明?
从学院楼到后门有很长一段路,奚疑为防自己错过什么,脚下生风走得很快,穿过拥挤吵闹的街道、再见早餐店的招牌、坐上路边斑驳的台阶。
今晚的街道有一盏路灯闪烁不停,奚疑就抱着蜂蜜水看着出错的路灯,直到它明灭三千六百五十七次的时候,安静的巷子里再次飘来青涩梅子酒的味道。
奚疑的心跳得有些快,他不断地调整呼吸,缓慢地扭过头朝街尾看去,只见昨夜那只赖皮鬼穿着白色的半袖、戴着白色的有线耳机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走来。
他竟一时不敢出声,害怕自己稍微喘气过重就将好不容易等来的赖皮鬼吓跑。
赖皮鬼像是困极了似的半眯着眼睛,径直朝着奚疑坐的台阶走去,一屁股坐在了他的旁边,倦怠地打了个哈欠。
听说喝醉的人一天变一个样,奚疑不确定对方还记不记得自己,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赖皮鬼,因打哈欠而沾染着泪珠的睫羽颤动着,在路灯再次明亮之时散成细碎的光。
赖皮鬼率先开了口,委屈的语气不言而喻,“昨天你怎么那么久都没回来,你是不是嫌弃我?”
奚疑闻言急忙想要辩解,但赖皮鬼又继续开了口,他只好当着人的面摇了摇头。
“文老头规定,再怎么样都不能过了十二点后回家……我等不来你只能先走了。”
奚疑听他说完后,将手中温热的蜂蜜水递了过去,与此同时问道:“今天带药了吗?”
“没,想看看你会不会遵守承诺。”,赖皮鬼接过杯子后喝了一口蜂蜜水,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大夏天的谁喝热水……”
“昨天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奚疑的眼睛随着路灯明暗闪烁了一下,一字一句开口道:“奚疑。”
“小溪的溪去掉三点水……”
“我知道……”,赖皮鬼不满地打断他,霸道地继续说道:“‘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奚疑。出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顺着自然走到尽头,愉快地接受天命后有什么可疑虑的呢?”
赖皮鬼还嫌不够,偏过头戳了戳奚疑的脸颊,很是认真地问道:“人要先成为自己,有什么可疑虑的呢?”
温热的指尖在自己的脸颊上简单地触碰,奚疑闻言彻底愣住了,他不是没有问过自己的名字出处,只是父亲母亲从来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回答——家里排到你就是“疑”字,再无赘述。
仿佛按照命定的秩序他就该叫这个名字,而不是带着什么期盼和祝福出生。就连他在高中学到这篇《归去来兮辞》的时候也没有多想。
直到此时,这个名字才像是被赋予了它真正的意义。
赖皮鬼收回了自己的手,适时灌了一口蜂蜜水后,开口问道:“所以……你到底在难过什么?”
“十里八乡都知道你文爷以仗义二字做人,讲出来说不定我还能帮你疏导一下。”
“其实我也不知道……”,奚疑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慢慢地用力捏紧直到骨节开始泛白,才继续说道:“约莫因为我的父母过世了吧。”
赖皮鬼“啧”了一声,不算赞同地开口说道:“那有什么?我爸妈也没了。”
奚疑闻言撑着脑袋歪头看向他,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怎么回事?”
“我只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赖皮鬼说罢还四周观察了一下环境,惹得奚疑笑了一下,他回头瞪了人一眼,示意他闭嘴,才继续开口。
“文老头总说他俩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因为车祸走的。”
“可我明明都记得……记得小时候他俩每次当着我的面就骂起来,然后我爸总是仗着他身强力壮对我妈拳打脚踢。”
“有一次我还没吃晚饭,拉着我妈的袖子只喊饿。她将我骗到屋子里反锁起来,我就在屋里,顺着门缝看出去……”
“我妈拿着那么长一把刀,在我爸回来换鞋的那一刻捅到了他的身体里……从我的角度还能看到从背后穿过来沾着血的刀尖。
“我妈确认他没气了之后才意识到我在房间里哭喊,她满脸沾着血冲我笑,然后把刀子拔出来捅向了自己……”
奚疑经历过类似的场景,边听边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地揉了一把,疼得抽搐了好几下,他将手指捏得疼得发红才止住自己想要将他抱进怀里的突兀想法。
他们像是陌生的病友,却在一瞬间共鸣。奚疑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艰难地开口问道:“神经性胃病……”
奚疑眼睁睁看着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再也控制不住那莫名其妙肆虐的疼痛,克制地伸手轻轻圈住了赖皮鬼的手腕。
“我没事……谁也撼动不了她认为那是痛苦终结的想法。”,赖皮鬼低下头,有些好笑地看着那只白皙却又细颤着的手,用蜂蜜水杯子在他的手背上敲了敲。
还未等奚疑收回手,赖皮鬼陡然抬头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带着醉酒的红晕,笑着说道:“你的头发都遮眼睛了。”
奚疑撩起眼皮,收回手抚了一把自己额前的碎发,有些乖巧地问道:“需要剪吗?”
“过来我看看。”,赖皮鬼将蜂蜜水的杯子塞回奚疑的怀里,凑近他的面庞,带着果酒味儿的呼吸缱倦在两人之间。
他明显感受到奚疑的呼吸有些乱,狡黠地笑了笑之后直起身在他额前的碎发上落下一吻,随后看着人怔愣的模样若有其事地说道:“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是现在头发归我了。”
“不许剪!”,他站起了身拍了拍思绪还在游离的奚疑,戴上耳机哼着小曲走了。
第三天,奚疑刚准备穿过《荒野逃脱》报名的队伍去往教学楼,就在偏中间的位置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的左下眼睑有一颗小痣,正捏着报名表排队。
赖皮鬼也是秋大的?
奚疑扫了一眼队伍的长度,然后走到了教学楼冲了一杯蜂蜜水再走回来,直到他快接近报名队伍的时候,陡然听到了前面棚里发生了争吵。
似乎是一个不是秋大学籍的人试图借着人多而混进去,奚疑不在乎这件事,扫了一圈没见到赖皮鬼,直到棚里的争吵结束,一个蔫巴巴的人低着头走了出来,奚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
难不成他就是那个不是秋大学籍想蒙混过关的?
奚疑皱了下眉,疾步走了过去还没等到他凑到人跟前,就见赖皮鬼被几个人围住了。
“秋大都考不上还来报名《荒野逃脱》?就你这智商还肖想自己能被选上?”
“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史院那个天天来蹭课的人吗?”
“为了蹭课脸都不要了,帮别的人泡妞……”
“借过。”,赖皮鬼抬眼冷冷地看着那几个人,一副不听劝就大开杀戒的表情。
奚疑刚要上去就见节目组维护秩序的人来了,将那些人都请走了。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总算跟上了赖皮鬼的步伐到了人面前。
他将手中的蜂蜜水递出去,就见赖皮鬼像是根本没看到自己一样忍着气说道:“这位同学,借过一下。”
奚疑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整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赖皮鬼像是等的不耐烦了,从他的一旁擦边而过。
他转过身想将人拉住,伸出的手在看到赖皮鬼烦躁的侧脸时止住,尴尬地停在半空,最后慢慢地垂落下来。
奚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办公室,等他坐到熟悉的那张桌椅上时,手中的蜂蜜水早已凉透了。
他将杯子放到桌角,试图用论文来拉回自己难以言喻的心情,但是未果。
心脏陡然像是被泡进了酸涩的水中,胀得难受却又说不出口,那是奚疑第一次感受到不同于共鸣之外的情感,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直到晚间铃声响起,像是辛德瑞拉得到了通往爱情的门票,奚疑再回过神时只见开着论文的电脑早已黑屏、桌子上那张纸上被自己写满了“赖皮鬼”。
奚疑看着那瓶放凉的蜂蜜水如同半旧的水晶鞋,不知能否再引起神明的注意,但他还是想尝试一次。
安静的巷道中路灯依旧闪烁,或明或暗的街景总让人觉得踏入了什么异世界的地域,奚疑一时摸不清这是现实还是虚幻。
再一次,赖皮鬼坐到了他的旁边,魔法的齿轮又开始转动,距离十二点再变回灰姑娘,他还有一个小时。
而这一次,是奚疑先开口说话,“你……不是秋大的?”
赖皮鬼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坐高了一阶,拎着手中泛着凉意的蜂蜜水喝了半杯,晃荡着双腿,说道:“没考上,去了隔壁的秋师大。”
奚疑几乎是一下子就想通了为什么每天晚上都会看到喝醉的赖皮鬼,因为秋大的门禁卡一个学生只能有一张,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秋大旁听。
他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了属于自己的门禁卡,心想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水晶鞋”,一旦给了赖皮鬼,他们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在虚幻里相见?永远在现实中形同陌路?
奚疑挣扎了许久又将门禁卡塞回了自己的方式口袋,第一次打内心里厌恶自己新生出来的自私。
他反而觉得自己才更可耻、甚至有些喘不过来气,低着头不愿面对那个堂堂正正的赖皮鬼。
“知道我为什么要学历史吗?”
奚疑陡然觉得那句清澈的话变成了全新的受洗池水,尽情搜刮着他那些刚刚诞生、名为“贪婪自私”的情感。
他的嗓子有些干,但还是艰难地开口接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血有肉,不仅仅是纸上一笔。”
奚疑闻言蓦地回过头去看比自己高一阶的赖皮鬼,他双手抱膝抬头看着天空,眼中满是自己从未醒悟的梦想,像是在黑夜中的星光。
“文老师说过,我还没到他腰那么高的时候,看了几本历史书就热血得不行,大言不惭地对着我们家院子里那棵梧桐树发誓……”
“我想重现历史一隅。”
浩然荡气比受洗池水还要圣洁,一瞬间将奚疑内心那点龃龉的思绪刮了个干净。他抿紧了唇,指节捏到发白才问道:“你是不是很喜欢《荒野逃脱》?”
“嗯,我很喜欢,只不过有点可惜,它只招收秋大的学生。”
赖皮鬼顿了一下又吐槽似的嘟囔道:“明明你文爷也很厉害……”
“我信你,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突如其来的夸赞把赖皮鬼砸在了原地,他愣愣地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的那个人,白皙的侧脸在闪烁的路灯下镀了一层光。
奚疑的内心还在翻涌着大浪,他在问自己是否能够接受用结束虚幻的钥匙来开启现实中未知的大门?
如果他不记得自己了呢?如果自己如不了他的愿成为自己,他会不会失望?
奚疑想来想去将一双手都揉红了还是没得出一个百分百确定的未来。他想,成为自己对于他而言似乎有点困难,那么成为他人呢?或许这样就能定向得到某人的关注了吧?
他转过了身,半跪在自己刚才坐的台阶上,虔诚地向自己的神明发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赖皮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想了想说道:“可能像是有勇有谋的上位者那样,人狠话不多,但是背地里又是一个博爱温柔的人,比如说嬴渠梁,多干事少说话……”
奚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开口问道:“那你能祝福我成为那样的人吗?”
“你想成为那样的人?”,赖皮鬼歪着头疑惑地看着自己下方的人,见他点头,眨了眨眼说道:“有纸笔吗?”
赖皮鬼随手从奚疑的本子上扯下一条不算整齐的纸,在自己的腿上铺开,歪歪扭扭潦草地写着。
“希望你永远快快乐乐!——你文爷爷”
赖皮鬼将笔还给了奚疑,随手开始叠许愿星,与此同时恶狠狠地朝台阶下的信徒威胁道:“不许拆开听到没有?不然揍你……”
“好。”
奚疑接过许愿星后,将独属于自己的门禁卡悄悄地塞到了赖皮鬼的口袋里,想了想又将口袋里的白色有线耳机顺走了。
即使内心非常想上前拥抱一下,但他还是克制住了,笑着与自己的神明告别,期待着现实中的再见。
奚疑白天从秋大的前门进的时候,与和自己相熟的保安打了个招呼,说自己的门禁卡掉了,保安很和善地将他放了进去。
他径直地走到《荒野逃脱》的招募大棚,被节目组的工作人员热情地招待进去。
56/63 首页 上一页 54 55 56 57 58 5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