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为何如此艰难?郁舒长长地叹了口气。
晚上,郁舒踩着门禁的点回寝室。
京大宿舍四人间标准配置,上床下桌,他住的是和商英专业的混寝,除了他其余三个都是商英的。
他们课表和作息都不太一样,加上郁舒早出晚归,除了睡觉几乎不呆在寝室,两方井水不犯河水,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和谐。
以往郁舒回到寝室,其他人都会选择性无视,然而今天他刚一进门就被两个室友围住了。
“郁舒,听说你和陆凌风同班,你们很熟?”
郁舒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他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抵住门。
“不熟。”郁舒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只想快点把室友应付过去了事。
其中一个室友步步紧逼:“那他今天上课怎么和你坐一块儿?”
他们今天正上着课,结果在空间刷到陆凌风的视频,然后他们就发现了华点——陆凌风旁边坐着的是他们那个阴暗的室友,于是理所当然的觉得他们认识。
郁舒贴墙站着,视线盯着鞋尖,别说室友了,他自己也没搞明白这个问题。
不过他有一个猜测,便这么答了:“辅导员安排的,是心理沙龙活动的环节。”
“原来如此……”
两个室友对这个答案的认可度很高。
“陆凌风家里人好像在国外做大生意,那样的家世,想和他套近乎人家根本瞧不上。”
“哎,真羡慕他室友,暑假实习根本不用愁,陆凌风跟家里打个招呼的事!”
“没准儿……”
室友还在七嘴八舌地讨论,郁舒戴上耳机,把音量稍微调高了一点,他打开衣柜准备挂书包,发现陆凌风的那件外套还在他这。
差点忘了还。
郁舒把衣服用纸袋装起来放进书包里,准备找个机会还回去。
他正愁前几次的误会不知怎么解释,突然,他摸到纸袋,福至心灵,从抽屉里
拿出一张崭新的稿纸,在首行落笔——
致陆凌风同学。
*
上学的日子过得飞快,郁舒的生活回到了正轨,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他每天上课都在观望,可是那件外套就像被遗弃在他书包的角落里,主人一直没来找过。
郁舒甚至会带着那件外套去兼职,摄影棚里每次都会来不同的摄影师,他却没再遇见过陆凌风。
也尝试过通过网络联系陆凌风,可好友申请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他在学院公示栏里看到了校辩论赛的安排,陆凌风的名字赫然在列首,最近大概忙着比赛,于是没想过发出第二次申请。
于是,郁舒和他的同班同学,失联了。
又是一个周三,下午最后一讲是外院和法学院的公共课,郁舒进教室后和以前一样快速地扫视一圈,扫到中间的时候目光停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蹲到了!
男生正和身边的人说话,丝毫没意识到有一道兴奋的目光落在他卫衣前的字母“R”上。
郁舒安耐住心底的激动,若无其事地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
终于被他等到陆凌风再次穿上那件衣服。
陆凌风跟林洛走进教室时一眼就看到了教室角落的郁舒,还是一副独立于人群外的模样。
自从那次他发现郁舒或许并不习惯有人靠近他后,便没有再打扰他。他们已经有几周没有接触过,就和过去的一年多一样。
可陆凌风发现,这次郁舒并没有像以前那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是频频向斜后方偏头,像是在看谁。
“哎,风哥,那不是法学院的纪川么,咱们之前跟他打过几次球,他也搞到你那件限量卫衣了!”杨洛指着前方。
闻言陆凌风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顿了顿。
衣服限不限量的他没兴趣,只是发现纪川所在的位置,正好是郁舒视线的落点。
他们认识?
陆凌风心里忽然拧了一下,郁舒连同班同学都不认识,认识别的学院的?
大概是因为肩负重任,郁舒一节课上得心不在焉,破天荒地走神没好好听课。
熬到下课铃响,他立刻专心致志盯着门口,确保不漏掉那个自己苦苦搜寻的黑色身影。
他运气不错,对方没那么急着离开,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等到只有寥寥几拨人的时候,郁舒做了个深呼吸,提着纸袋出击了。
“那个……这个还你。”郁舒把纸袋递了出去,“之前多有冒犯,你不计较,还一直帮我,真的非常谢谢你……”
郁舒说完不等对方伸手,自顾自把纸袋放在了桌上,然后从口袋里拿出几颗草莓软糖一起放在纸袋旁边,像是谢礼。
一套流程做完,径直离开了教室,脚步有些凌乱。
郁舒深呼吸从教学楼一直做到图书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一头磕在桌子上,把头埋了起来。
实在是太荒唐了。
他刚刚脑子一定是卡机了才会把那几粒糖交代出去,这谢礼也太随便了!
陆凌风会不会觉得自己把他当成随便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打发的便宜货……
“唉……”郁舒长叹一声,但愿他不会把那封信当做垃圾纸片扔掉吧。
教室里,被莫名其妙塞了一个袋子的纪川和同伴面面相觑。
“谁啊那是?”同伴不解。
纪川更加摸不着头脑:“我也不知道……”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袋子给我吧,他认错人了。”
“陆凌风?”纪川看见来人把正好不知如何处理的袋子和糖果递了过去,“刚那是你朋友啊?”
陆凌风接过袋子垂眸,抽出里头的信纸,良久,“嗯”了一声。
第04章 脸盲患者
回到寝室后,陆凌风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法文诗集,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封面泛着和记忆一起褪色的黄色,上面的儿童插绘贯穿了他整个童年时代。
他从中翻开一页,上边有一些歪歪扭扭的英文注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每个字母收笔翘起的弯钩处轻轻婆娑,像是要擦掉已隔经年的墨迹。
陆凌风把蓝色的信纸叠好夹进书中,被林洛看个正着。
“风哥,这是又有人给你塞情书了?你还收了??!以前不都是直接拒绝吗?这是有情况啊!”杨洛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转向另一个室友,“楚楚!早恋有伤我们优秀文明单身寝室的风化,你可千万不能学坏!”
陈楚合上书,睨了他一眼,冷冷道:“大惊小怪。”
陆凌风没搭理杨洛,拿出手机找到班级群,翻了一会儿,朝一个黑猫头像发去好友申请。
他的好友申请栏长年累月被陌生人挤爆,久而久之他懒得管,只是定期清理99+的红点,今天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划了几页,停住了。
一个黑色猫猫头不知在什么时候淹没在了无关紧要的好友申请里,弯起的手指迟迟没有落到一键清空的按键上。
校门外是以京大为中心发展起来的商业街,商铺林立,道路尽头是一家装潢考究的咖啡店,郁舒点了杯草莓果汁进包间。
现在是西海岸洛杉矶时间凌晨两点半,郁舒无意这个时间打扰,奈何对方催促得急切。
嘟嘟嘟——
视频接通,郁隋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出现在了画面正中间,西装领带,身后是一整个会议室。
郁舒顾不上鲜榨的草莓果汁,蹙眉凑近了些:“哥,才开完会么,你又通宵了?”
郁隋和郁舒一母同胞,但是长得不像母亲,五官和轮廓反倒都像极了外婆秦君,也就是传说中的隔代遗传。
郁舒温和内敛,郁隋锋芒毕露,性格天差地别,所以从未有人说他们长得像。
郁隋坐直,金丝眼镜片反射出锐利的光芒:“如果你离我近点儿,我会考虑缩短工作时间。”
郁舒有些无奈:“哥……”
这段时间跟进了一个大项目,半小时后约了一个越洋会议,接下来一个月得满世界飞,郁隋时间紧张,不再和郁舒兜圈子,把话说开:“出国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已经联系了几所学校,不比京大差,他们对你很感兴趣。”
郁舒抿了抿唇,他们恐怕不是对他感兴趣,而是对秦君女士的外孙感兴趣。
他深吸一口气,十分诚恳地和哥哥打商量:“哥,我想留在京大读研,今天老师说我的成绩保研很有希望。”
郁隋松了下领带:“如果妈和外婆还在,一定会赞同我的意见。”
闻言,郁舒放置在身前的拳头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陷入沉默。
看到攻势的效果,郁隋乘胜追击,尽量软化自己的语气:“小舒,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国外的环境相对更包容,更适合你。现在班级里还是连个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没有吧?交朋友对于别人来说就是和吃饭睡觉一样的简单的事,可你十八年来从未成功,那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说得上话的朋友……
越是了解郁舒的人,越能拿住他的七寸,郁舒睫毛颤了颤,低下头,看起来像个脆弱的乌云娃娃。
郁隋不自然地偏开视线,他现在要是不心狠,以后还有郁舒的苦头要吃。
只是没想到,他自以为了如指掌的弟弟,第一次反驳了他。
“有的。”郁舒呢喃道。
不是一个都没有。
郁舒的回答在郁隋看来不过是自我安慰,八分漫不经心的语气里还掺了两分不屑:“是么?他叫什么名字?”
显然,郁隋不认为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郁舒字斟句酌,初尝学语的稚童一般,和哥哥介绍:“他叫陆凌风。”
说得上话——
算是吧,至少陆凌风是他上大学后累计说话字数最多的人。
朋友——
辅导员说结对天使的意义在于互帮互助,这种时刻救场,不算无中生“友”。
郁隋没有作声,直到秘书进来提醒他准备会议,映射在投影屏上的眸光才暗了暗:“忙完这个项目我要回国开会,到时候我们见一面。”
郁舒松了口气,虽然哥哥的让步只是暂时的,但如果他能证明自己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或许哥哥会改变看法也说不定。
视频挂断,通知栏里有一则好友申请弹出来,头像是一片澄蓝的海,绵延的海岸线无限延伸,像是国家自然地理摄影图库里一找一大把的那种风景图。
和他哥阿尔卑斯雪山头像有的一拼,很商务。
下面还有一行申请备注——
凭信件领奶茶是真的吗?
……
是夜,万里无云,天空满布繁星,操场上有一群永远精力充沛的人在夜跑,也有人坐在观景台上夜观星象,或谈天说地,或谈情说爱。
“去冰七分糖,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郁舒买了奶茶之后马不停蹄地飞奔过来,呼吸有点喘。
陆凌风欣然接过靠道歉信兑换的奶茶,郁舒注视着他,只见对方品茗似的韵了下味才说:“嗯,甜度刚刚好。”
郁舒放心了。
荆曼学姐诚不欺他,芋泥波波奶茶所向披靡。
两人沿着跑道内圈走了一段,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静到只剩吸管吸奶茶的声音。
陆凌风喝完最后一口,把杯子扔进了垃圾桶。
“是天生的吗?”
郁舒点点头:“嗯。”
之前在辅导员办公室的时候陆凌风就隐隐生疑,直到他在一旁目睹了郁舒去找纪川的全过程才终于确定,郁舒应该患有脸盲症。
他不认识纪川,要找的也不是纪川,只是因为那件撞款的卫衣,误把纪川当成了他。
所以郁舒张望了一整节课要找的人是他,就为了还他那件外套。
陆凌风又问:“班上的同学你一个也不认识么?”
实在很难为情,郁舒试图把这件事合理化:“体量太大,每天接触的时间又有限,所以……”
陆凌风想确定一下郁舒脸盲的程度,他来之前查过资料,轻度脸盲患者是可以通过个人特征识别频繁接触的人,只要强化一下替代训练就可以正常和人交往。
不知道对郁舒这种重度脸盲适不适用。
夜色浓重,郁舒握紧了手心,有点紧张,试探着问:“你会告诉别人吗?”
那一声询问很轻,轻得经不住操场上的晚风吹拂。
郁舒以为陆凌风没有听见,准备跳过这个问题,谁知陆凌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眉眼间尽是认真,反问道:“你希望别人知道吗?”
陆凌风的视线仿佛带着温度,就和那晚的外套一样,让人不惧坦诚,郁舒在他的凝望中摇了摇头。
阴暗也好,矫情也罢,每个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事关少年人的骄傲和自尊,郁舒也是。
周遭传来听不清内容的嗫嗫私语,后方不知从哪窜出一小队人从他们身边跑过,带起气流搅动的风。
郁舒忽然被人抓住手腕拉进跑到内侧避让人群,重心不稳踉跄了几步。人在黑暗中感官总是格外灵敏,譬如空气里残留的薄荷香气和包裹手腕皮肤的炙热得发烫的温度,还有耳边陆凌风突然的低语:“我不会说出去的。”
郁舒蜷起垂在两侧的手指,没有保密协议,也没有公证人,但他就是有点儿庆幸,庆幸撞破他秘密的人是陆凌风。
观景台从上往下可以将操场的风景一览无余,两人坐在上面吹风。
陆凌风有几分好奇:“我们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郁舒歪了歪头,他还是第一次和人阐述他的视角,不知道够不够恰当:“你看过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么?差不多就那样。”
陆凌风短促地笑了声:“这么抽象?”
郁舒也笑了:“小学上美术课,老师带我们一起鉴赏抽象画派的作品,问我们画里的人像什么,其他同学都说像牛头马面之类的,但我当时就觉得和美术老师长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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