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尹千煦打过最为酣畅淋漓的一场大战,日月颠了几轮,冲锋声与呐喊声震耳欲聋,时间似乎都被浸没在了这场浩浩荡荡的战争里。
漠鸢饮够了血,原本的黑紫缠上了猩红,像是午夜山林中烧起的一把火。
于是昆仑山的皑皑白雪烧了百里,一片燎原,将千千万万的魑魅魍魉烧成了余灰。
转身之时,尹千煦瞥了下方一眼,恰好望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曾经在被灭了门的霜寒宗里浅笑着对他们发出邀请,口中总爱挂一个“这样可以吗”,明明是一宗之主,却总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自卑感。
赵映月的死相很不好看,她心口插了一把样式再简单不过的长剑,跪在地上,脑袋歪垂下来,右眼球没了,左眼闭着,不时有人目不斜视地从她尸身旁跑过,散落的泥点溅了她满身。
她的一生就仿佛是个戏剧,小时候被神经质的母亲逼着变成男子,长大后彻底造就了自卑敏感的性子,就连最后的死亡,也是如此随意与不光彩。
尹千煦的手臂微微发酸,他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手上染了多少血。他似乎不过是在机械地重复一个动作,目光所及皆为暗红,天地都沁满了浓重的血腥味。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呐喊声突然停了,周遭一片寂静。
有人攥住了他拿剑的手腕。
尹千煦狠狠闭了一下眼睛,睁开时,映入眼帘的便是陆天风的脸。
他脸色微微泛白,双手钳着他的肩膀,嘴巴一张一合地像在说什么。
尹千煦努力凝神去听。
他说:“千煦,你知道你杀了多少人吗?”
“哐当”一声,掌心的漠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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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倘若有来世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尹千煦和陆天风刚认识的时候,陆天风总开玩笑,说尹千煦一定是冰做的,又冷又硬,对谁都没好脸色,自己怕是这辈子都无缘看到他露出无措的表情。
当时他们都还年少,所以谁都想不到,他们的友谊竟能持续几十年之久,也想不到,当初的玩笑话竟会一语成谶。
眼前是片满目狼藉的战场,数不清的尸首洋洋洒洒堆砌了百里,血腥味顺着万里长风飘荡至辽远的天阔。
他们的伤口上缠绕着黑紫的灵流,那是漠鸢遗留的剑气。
尹千煦目光聚不起焦来,虚虚地凝视着前方,手心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口,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身后站着浑身浴血伤势不一的神界天兵,他们的呐喊声震耳欲聋。
他们高喊着离垢神君,欢呼着叫他战神。
可尹千煦什么也听不清,直到他余光瞥到西南角的木林动了动。
然后林中缓缓走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她额间点着一枚朱砂,鬓角处有一缕赤红的发,身上缠绕着墨色的雾气,怀中还抱着一只奶黄色的小猫。
尹千煦的视线倏然收紧,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想上前挡住她的脸,但脚软了一下,还是没来得及。
后面的人神两族都看到了那个女孩。
那墨色雾气是魔族最为常见的术法,用来隐藏自己的身形,非魔族血脉不可学。
女孩将自己缩在树下,目光惊惧地望着对面这群乌压压的人头。她怀中的小猫似乎也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将自己蜷缩得愈发紧。
尹千煦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眼睛。
身后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慢慢地,呐喊声逐渐加大,最后竟凝成了一句统一的话。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此刻早已不分什么人神两族,他们团结在一起,将魔族三年以来杀自己同胞的怒气发泄在一个女孩与一只还不足月的小猫身上。
陆天风和木枯桑不知何时消失在了他身侧,尹千煦回头看了一眼,所有人都高举着右臂,面目狰狞,仿若地狱爬上来索人命的厉鬼。
“神君!你还等什么!要是你动不了手!我们替你动!”
“魔族诛我同胞死不足惜!我等替天行道天经地义!”
“快动手!杀了魔界的所有漏网之鱼!”
女孩睁大眼睛,眼眶里盈满泪水,一步步后退。
尹千煦望着她,而后指尖一动,漠鸢顷刻便回到了他手里。
于是后方的呐喊声变为了欢呼声。
他们站在光里,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以正义为枷锁,捆住了尹千煦的关窍,于是他只能像个傀儡木偶一般被操控。
漠鸢的剑亮过一瞬,很快便穿透了女孩的心脏。
……
三年前,木枯桑撤去人魔边界后,魔族大杀四方,乱象丛生。神界之主荀赤,联合离垢神君尹千煦,携人族修真界各主及百万天兵,于昆仑山与魔尊君燃昇决一死战。
此一战,轩辕剑斩苍穹定乾坤,盘古斧劈山河卷万浪,天地动荡日月无光。
离垢手执漠鸢剑,斩妖魔万千,各界皆受重创,战持三天三夜之久,魔尊毙,天帝亦亡。天帝临死前连带轩辕剑一起传位于其子荀肃,天后大恸,三日后竟自刎为其殉葬。
锦衣派宗主赵映月、凌冰堂宗主叶轩皆战死,木枯桑与陆天风自此战后双双踪影难觅,江湖上有关他们的传闻却从未消逝。
神界,清寒宫。
尹千煦站在窗前,窗外树叶又落了一轮,清亮的月光洒在他侧脸,映在他手中那个紫色的琉璃宝盒上。
一直到现在,尹千煦才知道为什么那日在玉鉴宫曲夫人会求他帮忙照看荀肃,也直到现在才明白,当日她说的时机是怎么回事。
尹千煦缓缓低头,在他掌心,那个紫色的琉璃宝盒闪着不明显的微光。
他往里头注入灵流,只听咔哒一声,盒子应声而开。
下一秒,漫天淡紫的光扑面而来,星星点点,如夜空中的明星,又如夏日草垛中自由飞翔的流萤。
尹千煦被这光给刺了一下眼睛,体内突然涌入一股神奇的暖流,与能清楚感受到的灵流不同,这暖流无声无息无感,仿佛本身便存在于他体内。
他泡在这汪暖气中,试着用灵流催动它,加快其融合的速度,接近尾声时,曲夫人轻柔的嗓音回荡在他脑海。
“离垢。”她依然是那副温温柔柔的调子,“哪日若你听到我的这些话,便说明我已经不在了。”
“年少时,巫星族的长老给我讲过很多很多的故事,故事里说,相爱终能成眷属,王子和公主也总能在经历一系列苦难后修成正果。每每讲到这里,长老就会说,你是我们巫星一族的圣女,往后一定也会遇到你爱的那个王子。
“后来,我真的碰上了陛下,我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没经历过什么磨难便成了亲,那时的我总以为,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再后来,我有了阿肃,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我的人生是完美的,可不知为何,到后来,所有人都叫我天后,无人再唤我本名,我就像被装在壳子里,大家只能看到外面光鲜亮丽的表层,没人愿意探究我的内里。
“于是我感受到了无尽的恐慌,我变得不像我自己,我不明白,难道所有公主嫁给王子后,失去自我便是她们最终的结局吗?
“直到我碰上了你,离垢,你从不随大流唤我天后,向来只叫我曲夫人,按理说这不合礼节,但我内心真的很欢喜。
“星象说,陛下死后,若是我苟活于世,必定会沦为神界各个势力争权夺利的工具,巫星族已凋敝,我的修为又不高,他们不会允许一个女人独揽神界大权。
“我想,与其在争斗中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如为自己留一个清白之身,也算留给自己最后一个体面。
“离垢,我知道你对占星感兴趣,这里面装的是我花大力气从自身提取出来的天能,我将它们赠予你,作为你唤我曲夫人的报答,从今往后,你便拥有了与我相同天赋的占星能力。
“自刎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很爱陛下,我这一生过得也算幸福美满,但倘若有下辈子,我还是希望听到我的本名出现在旁人口中。
“离垢,想来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如果可以,记一下吧,等我下辈子回到人间,你一叫我名字,我便能认出你了。
“我叫曲悦笙,愉悦的悦,笙歌的笙。”
那日夜间的风很凉,尹千煦垂着眸子,安静地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黎明将黑暗刺穿,他才收了琉璃盒,转身出了门。
一年后。
岁月苍狗,白驹过隙,距离神魔大战已经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各界百废待兴,人族忙着重新整顿仙门秩序,神族忙着培养新一任天帝上位,魔族现下更是一团乱,屈居在魔界不肯出来,妖族则是功成身退,退隐妖界。
那场大战以魔族的失败结束,战后,妖、人、神三族订立协议,以鸣哨为饵,往后若是遇上巨大劫难,可吹响鸣哨,另外两界便可迅速支援。
没过多久,内乱的魔界便传出消息,君燃昇之妻云饺杀了洛寒雪,坐稳魔尊之位后便开始闭关,与此同时,一个虚虚实实的消息也顺着传了出来。
有人说,他在洛寒雪的屋子里找到了很多血淋淋的心脏,用大罐子盛着,摆在地下室,多得数都数不清。
有人说,他在洛寒雪的屋子里发现了两本禁术,一本写着如何借龙血草制造出瘟疫,一本写着如何用人的心脏复活已死之人。
于是谣言流传开来,有人怀疑当初的瘟疫是洛寒雪散布的,为的就是收集更多心脏复活他的亡妻,还有人说他那头白发和那羸弱的身子骨就是用秘术失败后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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