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跑到外面院子中,跺了跺长了蹼的脚:“院子。”
眯起眼睛:“风。”
再指着哨所外面:“草地。”
跑过来,拉着我:“烧烤。”
我就这么被拽出了院子,面对李好好出的难题手足无措。
去哪里烧烤?拿什么烧?在哪里烤?
而且偏偏是她长鱼尾巴很怕没水的情况下,这样坚持?我板起脸,李好好裂开嘴巴笑:“何染你好伟大。”
为了担得起这句伟大,我开始想办法。
把两桶水都倒进循环机之前,我用盆接了一点水放在院子正中,让李好好盘腿盘尾巴坐进去。
一楼没有关门,严重违反规定,不安全,不符合流程,但能透出光在外面,正好是个长方形的光亮区域。
“光会引来黑暗中的东西。”我提醒,李好好张大嘴巴,好像能把一切危险都吃进去似的混不在乎。
我接受这件事,我逐渐接受了李好好怪异的程度比我想象得更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对我的污染,我崇尚正常的秩序,李好好让我的秩序变成了另一种正常,新的正常。
四周很远之处传出异兽咆哮的呜咽声,李好好坐在盆里,指着蚯蚓肉,眼睛亮晶晶的。
我不会让李好好失望。
在最开始,李好好沉默寡言,充满警惕。
我问她:“你叫什么?”
她只是抬头,露出含蓄的微笑。
那时候,我刚把赵辛衍和林不秀杀死没多久,哨所只有我一个人。
我热烈地欢迎李好好,尽管表现出来只是询问她的姓名,像个严厉冷漠的普通研究员一样,一边说着你好,一边又不想问得很清楚。
最后我决定叫她李好,李好很好,就叫李好好。她听见这三个我自以为是的音节,点点头,认同了。
我为她取了名字,这个怪物是我在哨所唯一的同伴。
我打开了其他人的房间,取走了他们的鞋子。
鞋子和少量的垃圾,比如塑料袋,纸袋,木屑,我把这些垃圾堆放在院子中。
没有烤架,我把这几乎报废的车的燃料拆出来,灌入大车中,把它开出车库。
李好好沾水淋湿尾巴尖,看我开出车来。
我从地下拿出一包新的盐放在手边,汗和蚯蚓的黏液粘在我身上,我打湿了一条毛巾随便擦了擦。
把鞋子堆放在悬空的钢铁挖斗下面,擦干净挖斗中间。
李好好拍着水:“哇!”
“不要浪费水。”我提醒。
蚯蚓肉倒出来,堆放在防水布上,李好好开始切肉,把蚯蚓肉切成拳头块的大小。
没有太多食用油,要铺满挖斗更是做梦,但我还是抹了一点,把蚯蚓肉扔了进去。
用纸张和木屑引燃,鞋子发出机械的臭气,火舌吞没它,鞋底渐渐融化。
长方形的光亮下,李好好拍着手,用□□当肉叉,不停地翻搅着挖斗里的蚯蚓肉。
挖斗很快就热了起来,我往火中放了两只鞋。
烧掉鞋子,我慢慢回想那些人,模糊不清,几乎记不住,但我能想起个大概,我就这样烧掉我同伴们的鞋子。
他们不会再回来。
嘶嘶,蚯蚓肉发出烧焦的气味,李好好站在盆里猛地往前倾,我怕她忍不住用手扶滚烫的挖斗,回去拿了两个换衣凳并在一起,端着她抬高了些,让她方便看肉的成色。
如此大块的蚯蚓肉翻滚在工程车挖斗里,不是牛羊的香气,而是一股介于臭气的腥和烧烤油脂的香中间的气味。
慢慢的,这股味道似乎就变了,变成了一股奇异的荤香,李好好咽着唾沫,看着蚯蚓肉缩小一圈,变成焦黄色。
我抓了一把盐撒进去,李好好迫不及待地叉起一块送进嘴里。
“烫。”
她囫囵地迫不及待地咽进去,眼里喷发出蓬勃的食欲。
我看着李好好一块又一块,到最后索性猫着腰去挖斗中用手抓着把肉塞进嘴里,到急切的时候,嘴巴忽然裂开两个拳头那么大,把肉一股脑地填了进去。
尾巴浸在水里,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她流着汗,紧迫地,着急地,像是有人与她争抢似的,恨不能掉进挖斗里那样塞进去半桶蚯蚓肉——已经比她的体型都要多了。
但她仍然不知足,在我帮着她把最后一块肉挑起来方便她取的时候,她猛地扭过头瞪着我。
眼底漆黑一片,没有瞳孔,嘴唇裂开,朝着我咬了过来。
我闭上眼,这是我预想已久的画面。
但回过神,李好好只是咬着我的□□,像是吃烤串一样恶狠狠地,把肉撕了下来,机械地咀嚼了两下,迫不及待地带着肉的碎渣吞进肚子里。
哈……
她发出怪异的呼气声,始终转着头看我,仿佛我妨碍了她吃东西。
但似乎,又不像是在看我,倒像是在看我身后——我身后是哨所。
我没有回头。
“饿。”
不是从她嗓子里传出来的,倒像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一起在她肚子里大喊着饿。
“还有半桶。”我指了指,示意我都会给她吃,然后去清理挖斗下焦黑的部分。
但李好好等不及,她抓着我的胳膊,肚子里的声音朝我不停地哀求:“饿,饿,饿。要吃肉,吃肉,吃肉……”
呲啦——
蚯蚓肉在挖斗里被烫熟,我蹲下,就着火光扔进去一两双鞋子,嗅着焦油的气味看着火苗往上爬啊爬,窜啊窜。
“水。”李好好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我拿了一杯水,顺着她的后颈淋下去。
她慢慢地蜷缩起来,我捞起她的头发攥了攥。
“我不吃了,我们进去吧。”她忽然说。
“已经开始烤了。”
“你吃点吗?”她的声音很微弱,手臂乱伸,我淋着她的后背说不吃。
李好好又沉默了一阵,然后说:“今天我不会进你的房间。”
这话她保证几百回我都不会信的。
“我会想办法让你吃饱。”我说。
李好好摇头,微微闭眼,陡然安静下来让我不太适应。
剩下的肉,她吃相斯文了很多,我把火埋了一半,李好好慢条斯理地吃着,我从头发上撕下干了的蚯蚓黏液揉成一团丢进火里。
黑暗中,竟然没有什么东西靠近,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搓着手和肩膀上的粘液,想着过几天是否要再去取水。
只希望她下一次不要再变成和水有关的东西了。
现在变成鱼,鱼吃蚯蚓,也很正常,我心里想。
慢慢地闭上眼,耳边只有火的声音和李好好的咀嚼声。
吃完后,我用土埋住火堆,把工程车开回车库,用毛巾擦干净,带着湿毛巾扔到地下室的垃圾桶里。
李好好吃饱了,吃了几乎两个她体型那么多的食物,肚皮仍然平坦,身材依旧纤弱,精神似乎好了点,说出来的话却恹恹的:“我休息了。”
“记得刷牙。”
她嗯了一声,我听见她折腾一会儿,倒回了男更衣室。
回到房间,换掉衣服,我把工作日志从上锁的抽屉里取出来,夹了一根头发在其中一页,只需要轻轻碰一下它就会掉。
然后我闭上眼睡觉。
半夜我醒来,开灯,没有任何被窥视的感觉。
工作日志没有被翻动,我抽走头发,下楼,走到一半,忽然有什么东西阻拦了我的脚步。
好像有心跳的声音。
心跳,咚——咚——
好像从天花板传过来,也像是从地板传过来,像墙壁在震颤,好像我就在心脏中间。
我想起一楼的门开了很久,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进来,也或者没有,我回来的时候记得把它关上了。
我想下一楼一探究竟,但走到二楼时,那不可言说的恐怖忽然笼罩着我。
有一种奇异的直觉,一楼有个我所不能直视的怪东西。
但有风,从一楼灌进来风。
门开了。
闭上眼,我扶着扶梯走下来,心跳声咚——咚。
“李好好?”我呼唤着,李好好似乎生了病似的:“何染?”
“你没睡着吗?”
“嗯,”她回答着,声音很疲倦,“我吃太多了,何染,我感觉自己不太对劲。”
“要提前长出新的东西了吗?”
“不是蚯蚓……我吃下去了怪东西……”
“什么?”
“我们烧烤的时候,有东西在看着我们。”
她停顿了一下:“我把它吃掉了之后才知道,它是哨所里面的东西。”
闭着眼,我无法判断李好好现在是什么样,又是什么情形。
“我就说不能出去吃,”我找到扶梯,慢慢上楼,“下回就在厨房里,我用平底锅给你煎。”
“我的灯泡坏掉了,出去又用了很多东西……我饿得很厉害……”
她的话有些抽象,但我意外地能听懂:她消耗太多了。
“吃掉这个东西,我不舒服,它消化不好……很困难。”她竭尽全力地拼凑自己的词句给我形容她的感受。
因果关系,因为她消耗太多了,所以新吃的这个东西让她驾驭不住。
“是哨所里的什么?”我想,总有我能帮到她的地方。
“你闭着眼。”
“嗯。”
“你摸摸我。”
我抬起手,李好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面前。
我随手一按,摸到她的肩膀,鳞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我两只手都搭在她肩膀,顺着肩膀往上摸,摸到她的脖子。
脖子后面,有头发之外的毛茸茸的东西,是活物,在动。
手指放轻,我摸到的东西,隔着一层皮肉,有个圆溜溜的东西在动,皮肉下,有一条毛茸茸的缝。
顺着脑后往上摸,摸到她的耳朵,再往前是眼睛。
我确定了,后脑勺的那两个东西,是眼睛。
我停下,李好好捉住我的手腕,手心两个凸起的活物,我立即想到那是紧闭的两只眼。
那闭着眼的双手拉着我,摸向腰后。
“八只眼睛。”
“嗯。”
“好。”我没有说什么,只觉得自己或许立即就要崩溃了。
但李好好搂住我的腰,小声说:“你闭着眼,再不要睁开,我多出来的眼睛帮你,我送你回房间。”
她踏进了我的房间,在我没有睡觉的时刻。
她坐在我的床上。
我闭着眼,感觉有眼睛逐渐从脑子里睁开。
李好好迅速退了出去,关上门。
哨所里的眼睛。
不是赵辛衍,不是詹一耕,不是林不秀,谁和眼睛有关?
“谁是污染物?我们开会表决。”
我站了起来。
在他们死的前一天,众人开会表决将我关在房间内。
但我意识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透过那密不透风的门缝,从每个缝隙里钻进来。
是所长。
她吃了所长。
稻苗A4C2哨所所长,吴望。
一瞬间,人在四楼,我却忽然像是走进了地下室,地下室四周的墙壁彻底活了过来,睁开了密密麻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但我是闭着眼——我身后是冷库……?
我摸了摸脑后,我摸到一只睁开的眼睛。
我捂住它,重重地跌坐在我自己的床上。
撕开床单,我勒住后脑勺的那只眼。
第22章 眼睛
我惦记着李好好,一晚上没有睡着。睡觉的时候一边警惕着自己不小心睁开眼睛,一边掐着胳膊的肉,让自己脑子里别长出怪眼睛来。
等待时间过去,是非常折磨人的事情,隔壁又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好像一个大号的钟表。
我想,李好好没有真的把赵辛衍怎么样,毕竟他的尸体还在,隔壁的异样又复活了。
我掐着时间算,直到我实在躺不动,我决定把它当做天亮,摸索着从身上撕下一条布蒙在眼睛上,在我弄清楚哨所发生什么事之前,我不能睁开眼。
这是第一次,李好好身上的东西直观地污染到我。
直观,啊,还不能“观”。我被自己忽然产生的笑话逗笑了,又冷静了下来。
从床上起来,穿外套,走出房间,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
门是开着的,李好好退出房间之后我并没有坐起来锁门。
顺着冰凉的墙壁往前摸着走,摸到第一个门,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盥洗室,然后往左转。
我的胳膊悬空,在身前像雨刷器一样刮,要碰到楼梯间的墙壁——是墙壁,但伸出去的脚被拦住了,我踢到了墙。
往左迈,一步,两步,都是墙,退回原位,往右,一步,两步,还是墙。
这不可能。
三楼的位置我走了七年,这里平均分布着九个宿舍一个杂物间和一个盥洗室,都在同一排。
我原地转身,摸到盥洗室的门,后退,第四个门,第三个,第二个,第一个。
回到最开始了,我拧动门把手,发现它锁了。但我出来时并没有锁门。
我试探着往后又退了两步,做好了一脚踩到墙的准备——但踏空了。
也就是说刚刚我摸到的,不是我的门。
我停在原地,失去了坐标。
我想要解开眼睛上的带子看看我到底出于什么位置的时候,很快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陷阱,更不能解开。
坐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我意识到自己的脖子似乎有些异样,就像勒住脖子的时候会感觉心脏在手里剧烈地跳动,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扯着脖子上的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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