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报神幽幽又道:“真是稀奇,合着我跟着的这一行人,没一个是普普通通的,算是带我老人家见世面了。”
薛问雪是想反驳的,但他心不在此,他一时间思绪繁多,眼看着就要被旱魃赶上,又掷出符箓一道。
火光冲天,旱魃只是啾啾叫唤,脚步慢下些许,实则毫发未伤。
就在这一瞬,薛问雪心底萌生出一个念头,这些数不胜数的旱魃,会不会是这只僵召来的。
除此之外,他再找不到其他解释,为什么他们四处躲藏,又是藏息又是匿迹的,也能被这些旱魃找到。
薛问雪的眸色顿时变得锐利至极,冲着阮桃说:“放开这只僵,莫再带她!”
阮桃怔住,回首时不免一愣,才发现自己牵着的啾啾已和之前不同。她不由得放慢步伐,看得痴痴的。
时日太久,阮桃差点忘了,这只僵和归月究竟像在哪里,原来是这眉这眼,就连鼻嘴的轮廓,也有几分相似。
初见时,啾啾还不是那行尸的模样,一张脸不说干干净净,却并非血肉模糊,若非如此,她又怎会不舍不弃。
阮桃心知后边还有无数的旱魃在追赶,无措地说:“你不是说,如果被后边的东西追上,就一定会死么,我不能放开她的。”
薛问雪咬牙切齿,索性明说:“一定就是这只僵,把满山的旱魃都招了过来,你不要命了?”
“不可能!”阮桃一口否决,气喘吁吁道:“啾啾从来不害我,这不可能是她做的,自打我与她相识,她就是在晦雪天,和这地方的旱魃有什么关系!”
薛问雪也想不明白,可他无法替这只僵摆脱嫌疑,不饮血不吃生肉就能成不化骨的,怕是天上地下仅此一个。
“我们会被她害死的。”他哑声。
不过是慢下了些许,身后旱魃又逼近数尺,那骇人阴气已经临近他们的后背。
阮桃瑟缩了一下,她还是有些怕的,以前在晦雪天时,厉坛下的僵可没有如今的凶。
薛问雪猛地拽她往前,冷声说:“你确实是在晦雪天碰见的她,可你知道她生前姓甚名谁,家住何地么!”
阮桃摇头,她不知道。
在她从尸海中把这只僵捞出来时,僵的魂魄已经离体,身上是一点温度也没有了,只有残识,只余那一缕残识。
僵死之前,是自己一步步走近厉坛,她虽然浑身哆嗦,眸光却精亮,看着桃树时好似如获至宝,喜不自胜。
阮桃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那样的目光了,可惜僵死之后,便变得木木愣愣,不会说话,只会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你不知道。”薛问雪一语道破。
阮桃还是摇头,却不肯松手,拉着裴知往前狂奔,颤声说:“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把她丢在这,她好不容易才长出皮肉,或许过段时日就能说得了话了,一定是因为仙姑出了手,所以她起死回生了。”
“何来的起死回生,她是要成不化骨了,你知道不化骨么!”薛问雪厉声问。
阮桃被吼得缩起脖颈,在晦雪天时,她就有听两位仙姑提到过,可她还是不信,从未做过恶事的啾啾,怎么会变成毁天灭地的不化骨。
她那脑袋更是摇得起劲,拨浪鼓一般,说:“那也不能把她丢在这,我不信她会变坏,这地方她、她人生地不熟……”
薛问雪精疲力竭,跑时频频回头,唯恐这将要化作不化骨的僵忽然出击,他心里想着,要把这僵从阮桃身边推开。
他一时不察,被绊倒在地,连剑都抛了出去。
这一跌,他被阴气擒了个正着,整个人被黑烟笼在其中。
耳报神跟着剑一块被甩了出去,只是薛问雪的剑沉,而它轻,它被甩了好远,一下便挂在了树上,恰好能将脚下这片地看得完完全全。
它默了一瞬,自言自语:“这地方视野倒是好,老天待我不薄。”
不远处数不胜数的旱魃,好比阴兵借道,跑得那叫一个气势汹汹。
而薛问雪就跌在离旱魃大军不到数十尺的地方,看样子是要被撕成肉块了。
到底是一路相伴,耳报神怎忍心看这姓薛的被撕碎,用力晃起身,身上的芽顿时抽条,从细细枝干变作虬根,朝薛问雪身侧猛扎过去。
耳报神此前还挺烦厌自己这木头身的,手脚不灵活也就罢了,竟还能长枝叶,当真一点不稳重,日后如何还当得了家仙。
可如今,它不由得庆幸,自己还能有这般本事,硬生生令枝条长成粗杆,把薛问雪圈在其中。
阮桃不怕死,她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看薛问雪就要落到旱魃手里,又不想把裴知遗弃在这,便把裴知往前边一推,自己往后挡了过去。
推开前,她隐约听见,啾啾好似呢喃了一句。
“我是谁。”
这般境况下,阮桃如何细听,如何有暇深究,只觉得应当是她听错了,啾啾可从未和她说过话。
耳报神的枝干像虬根那般牢牢扎地,可到底是木头,如何禁得住旱魃的啃咬。
若非阮桃挡了过去,薛问雪还是要被咬到气绝。
阮桃连化人都是无师自通,又如何会施术法,她害怕地闭眼,不知该如何是好,强行运转体内灵力。
许是她忽然就打通了“任督二脉”,竟施出了一道薄弱的屏障,身上显露出少许树纹,快要控制不住变回桃树了。
这等屏障,亦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旱魃。
屏障破裂的一瞬,阮桃以为,她要死了。
在她的记忆中,死后魂魄或是烟消云散,或是变成鬼祟,而躯壳么,气运好些,还有机会变成“活死人”,能在这世间继续留下痕迹。
于她而言,死不过如此,所以她不怕。
闭眼后,阮桃没等来痛楚,她小心翼翼睁眼,才知那些旱魃竟都定在了原地,仿佛受到号令。
耳报神驱使灵力,伸出一根新苗晃动,把裹在薛问雪身上的阴气给拍散了。
薛问雪脸上鲜血淋漓,慢腾腾坐起身。他的目光越过阮桃,落至远处,深以为是自己的猜测应验,这些旱魃就是他们身边这只僵召来的。
不料,远处的旱魃不过是定了一瞬,又挣扎着想要行进,这一挣,死去的躯壳扭成麻绳,越发惊悚。
耳报神在树上说:“你就乐吧,连小桃树和这小死人都出手救你了。”
只见,僵身上近半的白麻布都松开了,女子素净的脸全部露出。她神色迷惘,若非身上还缠有近半麻布,残破的衣裳如何蔽体。
多半因为皮肉长好了,但手脚的骨头还未好全,她走起路还是摇摇晃晃。
她往前一步,那些旱魃便退后一步。
旱魃是退后了,可它们神色狰狞,分明是还想冲向前,只不过受到了压制。
阮桃没想到,这一直待在她身边,被火烧时会啾啾叫唤的僵,竟有这般能力。
她小声喊了自己给这僵取的名,喊得心惊肉跳。
可裴知的神色还是浑浑噩噩,一步一顿地走上前,不像是为了驱赶这一众旱魃,反倒像是……
想往某处去。
这回,阮桃终于听清裴知的话。
“我是谁。”裴知说。
是谁,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耳报神及时收回了树枝,这次当真是能收放自如,用不着再动手掰断了。
薛问雪得以步出囚笼,捡了剑匆忙跟上,他想知道,这只僵究竟要去哪里,她想做什么。
耳报神忙不迭扯嗓大喊,稚嫩的声音在树林中回荡:“作甚,作甚!我救了你,不求你报答,可你至少也要把我从树上拿下来吧,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薛问雪才想起木人还在树上,差点被那脆生生的声音给掀开天灵盖。他腾身而起,一把将耳报神取下,赶紧跟上。
阮桃灵台里有谢音的魂,也有谢音的记忆,她一下便想到那些喝了孟婆汤后忘记前世的转生者,不知道这僵是不是因为“起死回生”,所以忘了她。
她心急如焚,赶紧跟上,换作她亦步亦趋地跟。
裴知没有应声,她步步往前,旱魃步步而退。
薛问雪也紧跟不离,口中生硬地吐出“抱歉”二字,为他此前冤枉僵而致歉。
他借机出剑,直接将为首几只旱魃的脑袋削了下来,长剑往火符上一刺,连着符箓刺进旱魃心口。
歘的一声,旱魃心口冒火,除却脑袋的那个身,终于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旱魃的头颅落在地上,嘴一张,有东西从中掉出。
薛问雪眯起眼,用剑尖将那玩意挑起,才知那是一卷纸,还是绘有花押的纸。
他们这是中了蛇妖的埋伏,他果真是……冤枉了僵。
一路往前,薛问雪斩杀旱魃无数。
耳报神被夹在腰边,哀哀叹了一声,叹得极其刻意,说:“我是不指望你有点良知了,白眼狼还是白眼狼,早知就不救你了。”
它微微停顿,又说:“不过我老人家也不指望你只手抱我,你能力不济,腾不出手也有道理,这做木头的,就是造孽,突然有点想念那两个做神仙的了。”
薛问雪当真腾不出手,干脆把木人塞到衣襟处,容它露出一个头。
“早这样不就好了。”耳报神阴阳怪气地说。
跟了一路,又是过河,又是穿林的。
阮桃喊了许久都不得回应,委委屈屈问:“她到底要去哪啊。”
远远望见一村落,裴知终于停步,那些旱魃也不必再被逼着倒退。
薛问雪看向裴知,只见她眼中迷惘渐渐褪去,好像有了神。
良久,裴知唇一动,哑声说:“我名裴知,家住灵犀城外小羡村。”
作者有话说:
=3=
第156章
隔着黑压压一片旱魃, 裴知与小羡村遥遥相望。
那布满黑纹的眼,一时间有了神,就好似被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其间裹藏的心绪太过肃烈, 压得观者心头一沉。
是悲恸的思念, 是深不见底的哀戚, 是明明近在眼前,却不能一步横跨。
当年的小羡村已是哀鸿遍野, 如今更甚,遥遥望不见生息, 连死气都所剩无几。这叫她如何一步跨越, 如何能回溯到她离开那日。
她跋山涉水, 从小羡村到晦雪天,而今又回到小羡村, 时日实在是太久太远, 已是物非人也非。
老人常言,人是有根的, 生在何处,根就在何处。
裴知以前不懂,如今浑浑沌沌的,只留有些许残识,却明白了此话的大意。
来到此地,她的心好像变作飘飘落叶, 落叶归根。
她漂泊已久,终归还是回来了, 回到小羡村, 她和阿娘的小羡村。
被镇住的僵蠢蠢欲动, 可惜境界相差太大,它们动弹无果,喉中只得传出嚎啕叫声。
裴知的目光从一众旱魃上扫过,其间有她识得的,也有她不识的,一些也是小羡村民,而其他的谁,她便不知了。
她又看向小羡村,眼里只余小羡村,渐渐的,不光皮肉完好,就连步子也变得轻快了许多,总归不是一步一顿,好似跛脚的样子了。
太鲜明了,薛问雪看得心滞。
裴知眼底的神色越来越明朗,就好像她真的是死而复生,腐骨生肉,变作了活人。
阮桃紧跟在后,不愿裴知出现任何差池,可在听见裴知那低低的话语声时,她不由得一顿,这才回想起,原来她从来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也是,否则她怎会为对方起“啾啾”这一名。
阮桃越发迷蒙,不明白远在小羡村的裴知,怎会跋涉万里,冒着风雪走到晦雪天的厉坛前。
薛问雪也诧异,他修道多年,从未碰见过这样的怪事。
果真是像,乍一看,他还以为这僵和能变成猫的女子是同一人。
原先裴知身上还是血肉模糊的时候,那黑纹是印在骨头上的。如今皮肉长好,身上黑纹便由皮下的隐隐约约,一点点地显露出来。
渐渐,黑纹堂而皇之地印在皮肤上,就连侧颊也有了一些,看着更像刺青了。
它毫无章法,好似笔走龙蛇,堪比鬼画符,哪还能叫人忽略。
“不化骨。”薛问雪哑声,他克制不住地担忧,但因为清楚裴知和其他僵不太一样,所以也便不是那么怕。
他目光都直了,喉头发紧地说:“还是要当心,她当真要成不化骨了。”
阮桃不予理会,压根不觉得裴知会变坏。
裴知还在一步步地往小羡村走,一众旱魃受她压制,扑不向前,被逼着步步后退。
她忽然双眼含泪,直勾勾的目光终于一动,双腿也跟着停住。
跟在边上的阮桃默不作声,她突然觉得好难过,正如薛问雪此前所说,对于这只僵,她什么都不知道,相伴多年,如今才触及对方内心一角。
“你回头看看我。”她越发焦急,笃定裴知一定是“复生”后忘了她。
裴知充耳不闻,忽然抬手指向尸群,口中吐出干涩的话音。
“阿娘。”
是了,这些旱魃中有不少是小羡村的村民,又怎会没有裴知的阿娘。
只是旱魃实在是太多了,裴知如今才看到。
薛问雪忙不迭朝裴知指着的地方看去,然而这些旱魃历经不知多少年,脸面变得丑陋无比,脸上或是露出白骨,或是灰黑一片,也不知裴知是怎么认出来的。
裴知只是双眼噙泪,可一滴也没有流下。她抬起的手一动,又指向别处,口中喃喃:“龚叔,玲妹,笑儿姐……”
她一口气念了众多名字,得有二十来个,这还未停,就好像这里的旱魃,她都能叫得上名。
“这里面有些旱魃,是小羡村的人,另外的呢。”薛问雪握剑的手冷汗淋漓,“她当初离开小羡村,或者是因为妖鬼,可离开之后,她为什么会不远万里地去到晦雪天,仅仅是因为随波逐流吗。”
阮桃怎么知道,猛烈摇起头,她救起裴知的时候,裴知已经成僵了。
薛问雪不敢掉以轻心,哑声说:“像这些旱魃,才是寻常僵的模样,怎么偏她不同,她究竟是什么人。”
阮桃还是摇头。
裴知敛了眼中欲流的泪,手指一收,又朝远处走,念念有词道:“是了,我名裴知,家住灵犀城外小羡村,那日忽然闹了妖灾,死了许多人,那蛇啊,有小羡河那么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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