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根没察觉到瓶身离地,如此,怎可能眨眼间便至流水人家?
声音都是鲜活的,香气也不假,有几分像多年前的不移山。
龙娉颤声问:“这当真不是幻象?”
“不是幻象。”引玉直起身俯视,“你是入了我的画,被画中人骗了眼睛。”
瓷瓶方才还被撞得东倒西歪,此时一动也不动了。
莲升看着剑尖上的蛇,眉心微微一皱,好似蛇不是蛇,而是什么秽物。
她波澜不惊地问:“说说,灵命为什么会把塔刹残石和天石珠给你,你找牠作甚。”
此前藏在猫身时,龙娉便听过引玉和莲升提及灵命。在此以前,她从未想过,向她讨要十二面骰的,正是小悟墟的灵命尊。
她不吭声了。
引玉心道,这蛇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不定又在打什么腌臜主意。
她慢悠悠道:“你该不会还想跑,还是说,这灵犀城里还有你的后计?”
龙娉依旧没有说话,就好像消失在瓶中。
瓷瓶是莲升的灵力所就,蛇在不在,她最是清楚。
莲升语调平平地说:“你说,便放你一条生路。”
见瓷瓶里的蛇还在装死,引玉心觉乐呵,说:“你不是不怕死么,还想引劫雷和我们同归于尽,如今怎变得和硕鼠一样了。”
周边的鬼亦不敢吭声,明白这两人拿捏龙娉,的确就跟拿捏硕鼠一样,此前他们竟还想……
跟着龙娉到枉死城。
没再给龙娉机会,莲升手中剑锋一动,撘在上边的蛇身瞬被挑飞。
但见剑光一闪,支离破碎的血肉飞洒而下,不是肉块,而是肉糜。
就连被斩断的蛇尾,龙娉都无法接回,更别提这被捣成了血雨的躯。
龙娉哪料如此,她的蛇鳞何其坚硬,躯也好比铜铁,可没想到……
这神仙手起刀落,就把她的躯毁了。
瓷瓶终于又动,硬生生滚到了莲升脚边。
引玉凭空撑开了一柄纸伞,将自己和莲升遮在伞下,省得被那飞洒的肉糜和血水溅到。
伞面猩红一片,好像画了腊梅。
莲升收起剑,语气平常地说:“现在,你说还是不说?”
龙娉哪里还敢缄口不语,她此前是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又觉得做神仙的该心慈面善。
如今……如今她跪还来不及,可她如何跪,她连身躯都没有了。
没了活躯便成鬼,可那剑光太快,身在瓶中的她毫无觉察,痛也不觉得痛,只是惘然若失,连自己成了鬼都是后知后觉。
龙娉怕得瑟瑟发抖,料到这两人未必会放过她的魂,她是不怕死,可她怕死后再无来世啊。
“饶命,饶命!”龙娉当即大喊,声音模糊不清地从瓶中传出,“我都说,二位想知道什么,尽管发问!”
眼看着一滴血要掠至眼前,引玉不紧不慢地吹开,说:“不求你答得多细致。”
瓷瓶中,龙娉所见俱是白,白茫茫一片,就好像是在大雪之中,差点就被灼瞎了眼。
这境况,和她在十二面骰里时截然不同。
“二位到过枉死城,想必已经知晓前情,是那、那穿僧衣的跟我讨要十二面骰,我无可奈何,只能拿给牠。”龙娉连声音都在颤,已不敢偷奸耍滑,“可我哪知,牠是要用十二面骰做那等事,我怕啊,那岂不就算是我从旁助力,成了那共犯!”
“所以你离开枉死城,企图躲开天道。”莲升屈膝,朝瓷瓶踢去。
躺着的瓷瓶硬生生被踢得立了起来,不倒翁般晃了两下,终于稳住。
瓶中,龙娉急急开口,言无不尽。
那时她隐约得知天宫大乱,但到底乱到何等程度,她上不了天,自然不知。
枉死城消息闭塞,众鬼沉浸在骰乐之中,高楼外呼声阵阵,楼中却寂寂无声。
狐妖和豹妖伏在窗边,是这枉死城里唯二不沾赌瘾,却不是她们眼明心清,清楚那玩意沾不得,而是龙娉不许她们沾。
两只小妖是真心跟着龙娉,压根无需龙娉用摄魂眸,又或是花押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龙娉知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她刁滑奸诈,又丧尽天良,手里亡魂无数,可那些人和她非亲非故,何以令她悲愧,倒是这两只妖……
是她在这慧水赤山里,少有会念着的了。
所以龙娉不许她们沾赌瘾,连赌桌都不给她们多近,毕竟沾瘾有多难受,她最是清楚,她自己身上的瘾都去不了,何况别人。
龙娉抱着木盒,细数盒里那些用冥石心雕成的骰。
冥石心不足拳头大,雕出来的十二面骰只有十数只,有的稍稍刻错了一刀,便废了。
数来数去,果真是只少了当初被要走的那一只,可光是那只,便已能定她的罪。
狐妖玩心大,扭头说:“城主怎么闷闷不乐,好久没看城主玩骰了,楼下赌桌已经空了好久。”
边上的豹妖说:“别说城主,连我也觉得闷了。这里的枉死鬼越来越多,可城还是这么点大,再多些可就挤不下了,幸好此楼建得够高,才不至于太憋闷。”
狐妖留意到龙娉手里的木盒,遂问:“当年借十二面骰的人,还没回来还么。”
“她把骰子要走了,却不曾说过何时归还。”龙娉神色阴沉。
豹妖寻思了一阵,试探着问:“城主是想把十二面骰要回来?”
龙娉转过身,还支起侧颊,不想叫这两只妖看到她眼底的忌怕,幽幽说:“给她便给她了,又不是缺这点。”
可城中欢呼声越是热烈,龙娉就越是气躁心烦。她把木盒一收,在听见天边传来轰隆声时,冷不丁一个挺身就站起。
狐妖和豹妖都被吓着,两人面面相觑。
又一声雷鸣。
就这片刻间,龙娉想了繁多,她起先是想将这两只妖一起带走的,可留在她身边,怕更是危机重重。
她如今身在枉死城,不光是在天道的眼皮下,更是在天道齿间,轻易就会被劫雷劈成烂泥。
“城主?”狐妖诧异,寻思着这枉死城本就可以出现在凡间各处,凡间有雷,这里便也能听到,没什么稀奇的。
龙娉僵着身,瞳仁紧缩地望向窗外,说:“我要离开一趟,要是等不到我回来,你们也跑了吧。”
她连去哪都来不及说,被雷鸣吓得慌不择路。
作者有话说:
=3=
第163章
龙娉只匆匆带上十二面骰, 便扭作蛇身飞驰离去,她一路撞开铜门,将那两只门环鬼首吓得一哆嗦。
两只门环鬼首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疾风掠近, 带有些许城主的气息。
其中一只忍不住反思, “是不是我这两日做错了什么, 怎的城主还暗地里试探,特地来这晃上一晃。”
另一只幽幽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两只门环鬼首又吵了起来, 偏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擅自离门,生怕被城主发现, 否则早就碰上一碰了。
龙娉只觉得自己的命烂透了, 所以不论做什么, 都不得善果。
在族中时,众人要她这般, 要她那般, 也当她有化龙之命,否则怎会为她取这一名字。
众人皆以为名字是她自己取的, 殊不知,她压根不喜欢“龙娉”二字。
“龙”这一字,多好,好似能飞黄腾达,偏她自甘堕落,只偶尔会心有不甘。
她偶尔想, 彻底烂掉算了,偶尔又想, 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呢?
族中人人嘘寒问暖, 偏偏无一人真心, 不过是想坐享其成,以为真能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
鸡犬升天……
那些蛇哪能是鸡犬,她也化不了龙,谁也别想得道。
龙娉一烂,就烂了个彻底,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成仙成神?不可能的。
离开枉死城,龙娉才想起,话还未交代清楚,那两只妖可连她要去哪都不清楚,不知会不会苦苦寻觅。
可当下又回不了头,毕竟外边电闪雷鸣,谁知那劫雷什么时候会找上门。
她这烂命,死了就死了,可别把俩丫头害了。
天昏昏沉沉,龙娉四处游走,一时间不知该往哪走。她仰头观天,见掣电骤亮,哪里敢停步,恨不得把整座慧水赤山都绕上一圈,把天道给绕晕。
她忽地想起,当年那神仙讨要十二面骰时,曾和她谈过条件,说是用天石来换,如今也不知还作不作数!
此事旁人不知,因这是那神仙传心音告诉她的。
起初时没有谈拢,她之所以给出十二面骰,是被那神仙吓破胆了,不过神仙走前,是有说,会在她昔日的巢穴中留一张符。
天石是什么,她不清楚,只觉得那东西不是寻常人能拿得来的,她笃信对方是想坑她。
冥石心雕成的十二面骰,可比什么天石边角料要强得多,更何况那人想要的,还是冥石心最中间那一处,那可是……
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十数颗骰子里,唯她清楚,哪一枚才是中间再中间的。
狐妖和豹妖到门外回避,龙娉才说:“我怎知你给的天石值不值当,再说,你不拿出手,我怎知你说的是不是假话。”
灵命静静看她,似在审度,和龙娉那满是阴谋诡计的眼一比,她寡淡得好似一汪水,心无旁骛,连丁点卑劣念头也没有。
她倏然开口:“还有一物,可与你交换,你可曾听说过,白玉京的三千塔刹。”
别说妖鬼了,就连地上凡人也知晓,三千塔刹可通幽冥,那是勾连三千世界的。
龙娉眯起眼,说:“怎的,你要带我去看那三千塔刹,你能带我进白玉京么?”
妖鬼要是潜得进白玉京,天地怕是要大乱,且不说门外还有天兵把守。
还有人说,除天兵外,天门上有一守门神兽,过它那一关,可比过天兵那关还难。
谁知,此人竟说:“不必你进白玉京,我会将塔刹送到你面前。”
灵命危言正色,叫人看不出破绽,偏牠话说得狂傲,寻常神仙怎可能说得出口。
见识过金光,龙娉不免想到许多。
她知道白玉京上有成千的神仙,而那在小悟墟里做主,伸手便能将瑞光招来,众人叫祂灵命尊。
可灵命尊鲜少现身,是悲天悯人的佛,哪能叫她轻易瞧见。
再看,这披僧袍的姿态傲慢,和传言中的不尽相同。
所以龙娉笃定,对方是想坑害她,并不是什么灵命尊。
龙娉随手从盒中捞出一颗,说:“那你说的天石和塔刹呢,你不拿来,如何换?”
“塔刹单一残石,便重比泰山,我如今拿不来。”灵命翻掌,掌心躺着一颗平平无奇的石珠,此珠中灵力叵测,果真不是凡物。
龙娉看得眼都直了,才信此人确实是有些本事的,伸手说:“天石竟这般了得。”
谁知,灵命五指一拢,没将石珠给出去,只道:“彼时会和塔刹一并奉上,那塔刹就算给你,你也搬不动,我会将它置在你的故地。”
“我的故地?”龙娉大笑,忽然又觉得对方是在拿她寻乐,说:“你倒是说说,我故地在哪。”
“不移山南段。”灵命说。
龙娉笑意渐消,见灵命掌心又浮现出一点金光,那金光骇目,差点令她魂飞魄散,她就连屈臂挡在脸前,也觉得双眼刺痛。
灵命伸手,往她手背上轻轻一碰,明明无甚力道,偏好像要挟。牠说:“为何随意取了一颗糊弄我。”
牠竟然知道!
龙娉僵住,干笑两声说:“还请先把金光收了,这光太刺眼,我一时看不清,所以才拿错。”
灵命没有立即收回金光,甚至还将手按在龙娉颅顶。
龙娉痛到失神,心想不如魂飞魄散算了。
“可怜。”灵命往她发顶一拂,说:“本该是飞天之命,何必糟践自己,可怜。”
龙娉惶惶不安,就算是余痛,也令她战栗不停。
灵命收回手,说:“便容你再拿一次,方才说的天石和塔刹也还作数。”
龙娉飞快将石珠放回,仰头看向悬梁。
不错,此人要的那一枚十二面骰,压根不在她手中,而是在横梁的木盒里。
“我可对天起誓,你不妨请那两位侍女进来见证。”灵命说得平淡。
龙娉将信将疑,推门令狐妖和豹妖进屋,这才取了梁上木盒,推到灵命怀中。
灵命拿到十二面骰便转身,传心音说:“何日你要是走投无路,便回不移山,洞穴内有一灵符,烧之便可给我传讯,彼时我再将塔刹和天石送到。”
“你有这能耐,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夺走十二面骰。”龙娉不解。
灵命神色静静地看她,说:“可怜你。”
龙娉不甘,不甘到周身颤抖,她牙关紧咬,心音已出:“你既然知道我洞穴所在,为何不提前把东西放在洞中,还要我……”
灵命睨她一眼,话传到她心中,“塔刹只能用上一次,而天石人人皆可取走,要是失了窃,你当如何。”
龙娉无话可说。
“塔刹能将你送往慧水赤山各处,就连天道,也未必追寻得到你的踪影,你不亏。”灵命又用心声。
龙娉哪敢想,对方是不是在夸大其词,她只怕那金光忽现,将她照个魂飞魄散。
……
离开枉死城,龙娉其实不清楚,那神仙有没有出尔反尔,但她已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只能朝不移山去。
不移山模样大变,龙娉差点找不到当年洞穴所在,也不指望那神仙说到做到。
可进了洞穴后,她当真看到石头下压着一道符,那符是她看不懂的,画得十分复杂。
龙娉本不打算看懂,反正这符拿了便是要用来烧的。她施出火光,匆忙把符箓烧成灰烬。
烧完符箓,洞里洞外无甚动静,龙娉便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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