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幸运也是不幸,谢启宁觉得自己虽然混了一个皇子的命,却没有好好享受皇子的乐趣。他仔细想想,发现自己这一辈子都在围绕着谢辰过活,喜怒哀乐都围绕着他,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一把。
当初脱离了盈贵妃的控制,好不容易获得自由之后,他陷入了自己的桎梏中,绞尽脑汁的想从谢辰手里抢皇帝的位置,如今看来,这条路是大错特错。
可若如果当初他没有这执念,而是出宫云游,做个闲散王爷,是不是能锦衣玉食潇洒一生,说不定还能寻得知己,于山水间自在逍遥。
人死时,若没有遗憾后悔,那这一生便是值了。可惜的是,谢启宁这人生让他追悔莫及,如今于弥留之际,他脑海里没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反倒只剩下悔了。
他的身子朝后倒去,没有冰冷的触感,而是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谢启宁眨了眨眼,腥红的血眸已经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人了,只是依稀能看得见那人的唇动。
“小宁……小宁……”
谢启宁知道,抱着他的人就是他的三哥。三哥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离得近才能闻到,好像和多年前他被砸断胳膊的那夜,闻到的味道一样。
谢启宁抓住了那人的衣服,像小时候那样,把头埋到了那人的怀抱里,声音里带着撒娇委屈:“三哥,我痛……”
那人抱着他,伸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谢启宁觉得很温暖,那人的手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带给了谢启宁安全感。似乎在更小的时候,他还是个婴孩,也时常在这轻轻的拍打中入睡。
“三哥,你别走,你陪着我,我会很乖的,你别不要我……”谢启宁的意识已经陷入了混沌,仿佛他又回到了孩童的时候,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黑夜里,他都会抱着一个枕头,小声呢喃。
在一个孩童缠着父母撒娇的时候,他却孤身一人。他只能幻想,幻想着三哥陪着他,宠着他,那个人人口里都称赞的大英雄,会把他放在心尖上。
那人的怀抱更紧了,谢启宁觉得好温暖。这次不是冰冷的枕头,他可以尽情的撒娇了。谢启宁慢慢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背后规律的拍打,嘴角微微上扬。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前的光亮也越来越暗,疼痛好像消失了,他好像陷入了棉花一样的黑暗里,手上的劲一松,卸了气力。
谢辰轻轻拍打着他的手一顿,怀中的人已经没了声息,嘴角上带着笑意,仿佛婴孩入睡时那样,沉稳安详。
谢辰的心跳快了几分,呼吸凝滞了。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心里像是塌下去了一块,空荡荡的。
宫内幸存的人不多,有的装死躲过一劫,有的则是躲进了密道里。王安临在宫内搜了一圈,只抓出来了二十多个。
宋老太监被王安临像拎小鸡一样的抓到谢辰面前,他看见谢启宁倒在谢辰怀里,脸色顿时没了血色,嘴里念叨着一声“皇帝驾崩了——”。这话刚一出口,他顿时觉得此时喊这句话好像不太应景,旧的已逝,新的就在眼前,此时不等着归顺,难道要等着被推到午门斩首的时候才认怂吗?
宋老太监脚底一滑,将在宫内摸爬滚打一辈子练出来的狗腿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差点没行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公鸭似的嗓子响天彻底的一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安临显然没料到这狗奴才竟然可以能屈能伸到这个程度,他伺候的旧皇尸体还热乎着呢,就立刻改了口,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衷心挖出来给新皇看看,一脸虔诚的甚至能挤出泪花来。
不过他这一嗓子,震醒了尚处在震惊中的众将士。先锋军率先列阵,单膝跪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声音一路顺着军队往出传,一路传到了宫门外,跟着谢辰起兵的将士们纷纷跪地高呼。
因皇城巨变,文武百官们也纷纷赶到了宫门外,杜宰辅在杜梓月的搀扶下,站在皇城门外,目光深邃。文武大臣们看到他,都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站在他身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宫外的将士们高声呼了三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完毕之后,杜宰辅也跪了下来,他对着皇宫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然后跟着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们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有了答案,渐渐地,所有的人都跪下了,对着皇宫的方向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山呼万岁,天下安定,灵昭的年号止在了四年,席卷了整个西昭的内乱终结。
疯帝谢启宁,屠戮宫城,嗜血成性。淮王以身正道,救万民于水火,实乃功德千秋。史官们将疯帝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编纂成了书,在民间流传,百姓们听的是心惊肉跳,感念自己竟然能在灵昭年间平安无事的活下来,真是福大命大。
谢辰反叛的罪名被洗了个干干净净,再加上他本就有西昭战/神/的名号,底子硬,很快就在各大茶馆瓦舍里被歌功颂德,就差开个宗祠了。
当然这不是百姓不想,而是新帝不愿意。如今风水一转,溜须拍马巴结的奏折雪花片一样的往谢辰的桌案上飘,甚至连雕塑的样板都有人绘制好了,就等着新帝允准。新帝看了两眼,实在觉得跟这群缺心眼的玩意交流太费劲,下令禁止流传一切与他和旧帝相关的事,包括并不限于说书、话本、编词奏曲、歌舞等,这才压下了这股邪火。
转眼间,距离宫廷事变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谢辰的登基大典就快要举行了,这段时间里,谢辰的心绪总有些不宁,如今一切都太顺了,让他总觉得不踏实。
如今天下太平了,他脑海里时常浮现出范小晓的身影。当年他说自己是灾星,说要净化他,可最后在他掀起战火的时候却选择了消失,谢辰反叛的这一路,造成的杀孽数不胜数,想必地府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范小晓任务失败,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更让谢辰觉得忐忑的是,他虽为灾星,可是事到如今却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惩罚,他身上的罪孽千千万,理应不得善终,可目前为止,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发展。
灾星的命格怎么会这么顺?这实在是有些不合理啊。
谢辰想不通。
第68章 登基
这分不安一直持续到了登基大典的前夜,谢辰辗转反侧,心绪不宁。空旷的寝殿内空无一人,烛火摇曳,很快这火光变了颜色,谢辰猛地翻身坐起,这份阴冷感他很熟悉,这不是人的气息。
谢辰披了一件长袍,走出了大殿,果然大殿外明月变成了血月。长廊的尽头,站着一个玄青色长衫的男子,身姿倜傥,眼眸炯炯。
此人正是稽襄。
如今谢辰已经贵为天子,稽襄默默的扫过他身上的龙纹长袍,微微欠身,算是施礼。
“恭喜陛下大仇得报,如今淮甲军二十八万英灵的亡魂,也算是能真正瞑目了。”稽襄嘴上是在恭喜,可是语气却很冰冷。
谢辰顾不得这些礼数,他的眼皮一直在跳:“这位鬼差大人今日前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受人之托,与你来说说话。”稽襄回答道。
“可是小晓让你来的?他还好吗?”谢辰急忙追问。
稽襄意味深长的望向谢辰,话里有话道:“小晓他是来不了了,托我来的是另一个人。”
谢辰听出了话外之音,顿时心跳得更快了:“什么叫来不了了,你不是说即便任务失败,他也不会有事的吗?”
“你这可就冤枉我了——”稽襄无奈道:“任务失败于他而言的确没什么,可是剥神格、改命数,这就不是小事了——”
稽襄顿了顿,眼看着谢辰的脸色由白转向铁青:“你造了这么多杀孽,若不是他替你扛着,你真的以为你的命格能如此顺遂吗?”
谢辰的心重重的坠了下去,他只觉得头昏目眩,耳鸣阵阵。心跳似乎停滞了,过了很久才又咚咚咚的跳动着,周围声音安静的不同寻常,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你……什么意思?他做了什么?”谢辰几乎站不稳,声音嘶哑。
稽襄默默的看了他一眼,轻轻挥手,沉声道:“你不妨自己看看吧。”
空中出现了一个云雾状的漩涡,漩涡旋转了一会之后,出现了两个身影。谢辰认出那是在檀木莲花中时,范小晓弄晕他之后的情形,滚滚的黑色浓雾从他的身体里涌了出来,然后全部转移到了范小晓的身体里。
谢辰呼吸都快停滞了,画面消失,他难过之余,内心更是匪夷所思:“他、他怎么那么傻啊,我与他不过相识并数月,他为何、为何要这么做?”
稽襄轻哼了一声,道:“你还是不明白吗?”
谢辰面露疑惑,不知道稽襄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些人相识数日,便亲密无间,有的相识数十年,却仍同陌路。你们凡间所讲究的缘分,大抵便是前世的千丝万缕。他与你,你与他,缘分千千绕,早已割舍不开,他从未忘记过自己的使命,你又为何忘了呢?”
谢辰怔在原地,身子不经意的开始颤抖。
“你……说……什么?”谢辰不住的深呼吸,稽襄的话他似懂非懂,可是却足以让他的心中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不可能,难道……
谢辰的嘴唇微微颤抖。
稽襄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是过来人,知道此时的谢辰恐怕难以承受事实的真相,但……傅文卿的命难违,更何况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让他和小晓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背着范小晓,他家小卿儿常念叨着要扒了谢辰的皮,让谢辰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小晓。如今小晓命数将近,他又于心不忍,催促着稽襄来点拨谢辰。
说是点拨,其实就是戳碎谢辰的幻想,让他认识到自己为了复仇究竟都舍弃了什么。这是个遭人恨的活计,本来傅文卿是想亲自来的,但是他怕看到谢辰直接不想动嘴改动手了,便让稽襄代为转达。
人最无力的,便是看到心爱之人死在自己眼前。稽襄很清楚谢辰的无奈,可是私心作祟,他也不想让小晓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
“殿下,小晓是个顽魂,当年在地府,孟婆汤都没能让他忘了自己的心上人。他被黄泉寒冰囚禁百年,又被扔在业火炉里烧了百年,却仍不悔当年为了心爱之人绝食至死的决心……如此固执之人,殿下可认识第二个?”
谢辰的身子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几乎站不稳。他脸色惨白,扶着城墙上的白玉栏杆,不住的大口喘着气。
“不可能,不可能,小晓他……他是……”
“他便是奴一。”
稽襄的话,击碎了谢辰大脑里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他身子一软,跌坐在地。
小晓竟是奴一?谢辰的脑海里一片混沌,如今只能清晰的记着这一句话。和小晓相处的种种如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闪现,如今那个身影和奴一重叠在一起,谢辰惊觉,原来两人之间竟没有任何的违和感。
为什么他早没有发现端倪,小晓和奴一其实很像,骨子里是个倔强不服输的性子,就连身形、举止也是……前世奴一毁了容,戴着面具,如今回想起小晓的模样,骨相和奴一出奇的相似。
原来奴一就在他身边,原来他早就回来了。
谢辰百感交集,他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的就要往外跑,他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范小晓,但是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出去找,不管他在哪里,一定要找到他。
手腕处的红绳热得发烫,谢辰抬起手腕,那本已失了光亮的绳子重新发出了亮光,亮光汇聚成了一条红线,朝远处延伸开去,像是为他指明了一条路。
谢辰几乎是疯了似地冲了出去。血月消失,皎洁的月光洒下光辉,四周的景致飞快地变换,很快宫殿消失了,谢辰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林间小路,半山坡上,一座旧庙孤零零的站在山腰处。
范小晓轻轻拨动着佛珠,手指透明,月光穿透过他的身影。他的身体已经全部变得透明,只留下一缕阳气,窗外月亮正缓缓升起,等到月升枝头,最后一缕阳气消耗殆尽,范小晓就要灰飞烟灭了。
范小晓很平静,窗外,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范小晓想起自己前世死的时候,也是这样静静的看着窗外,只不过那时,屋外桃花烂漫,阳光和煦,和此时静谧的黑夜不同。
这两段人生,他都为了谢辰倾尽所有。仔细想想,他好像从来没有为了自己活过。
后悔吗?
师父曾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在地府被折磨数百年的时候,没有后悔过。如今就要烟消云散,他依旧不悔。
他的手上,还握着一只竹笺,那是师父传给他的,竹笺上写着谢辰已经成功入了皇城,谢启宁已死,大局已定,天下安定。
范小晓觉得很满足,这一次,他没有遗憾了。
真的……没有遗憾了。
月亮越升越高,皎洁的月光逐渐变得明亮。
窗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范小晓只当是师父回来了,虽然他说,这最后的时候,他想安安静静的一个人走,但想必师父还是放心不下。
他就是太爱操心了,幸好有稽襄照顾着。
范小晓轻叹了一声,劝慰道:“师父,是你回来了吗?我没事,我真的很好——”
门猛地被推开,来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衣摆上也都是尘土。
一小缕红光顺着来人慢慢地爬上了范小晓的手腕,挽成了一个环。
是谢辰。
范小晓瞠目结舌,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没有遗憾了,他可以做到安心的离开,心无杂念,可是在看到那令他朝思暮想的身影的时候,心底里的不舍还是化作了绵绵情意,瞬间占据了他的内心。
范小晓红了眼眶,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超脱,他有遗憾,有牵挂,有不舍,还有积攒了两世的情意。
他不想死。
范小晓眼眶一酸,打着转的眼泪淌了下来:“……王爷。”
“奴一……”谢辰快步朝前跑了两步,却在看到范小晓的身体时停了下来,完全透明的身体就像一个虚影,虚晃晃的,宛若一缕幽魂。
谢辰强忍着心痛,他默默地走到了范小晓面前,跪在他床前,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虽然无法真正触碰到,但是范小晓却歪着脑袋轻轻蹭了蹭,仿佛能感受到谢辰温暖的掌心。
51/78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