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记挂?也不知是哪种记挂!”
“雅格娜。”萧宁蹙眉,他不喜欢女孩这般笑,压着声音缓缓道,“还记得那日么,我与你所说的,若是,你父亲输了,如何?”
雅格娜愣了愣,脑中似糊涂似清醒,父亲败了,如何?那对于新帝而言,最好的办法是,将她这位前朝公主永久安置在千里之外的燕都,不惊不扰,相安无事。如今的新帝虽非合安王,但情形无疑是相似的。对于得位备受争议的新帝而言,她这个公主回去,无论是否有意,总难免勾起旧臣对前朝的顾念来,但若在瀚北出了事又难免落人口舌,愈发添了话柄,倒不如不归得好,干干净净的,倒还省事。那,为何呢?为何那人却要自己回去?难道?可是……她极快地看了一眼葛罗弋,少年犹带稚气的脸上满是果毅坚定,神色冷凝警惕地与萧宁对峙,就如年少时他第一次以影骑的身份在自己面前俯首宣誓一样。是啊,这是阿弋,是十三岁就立誓守护自己的阿弋,是千里奔波带着先帝信物而来的阿弋,是为了先后遗命与家族决裂的阿弋,自己怎么可以怀疑他呢?
于是,她垂目,冷笑了声,道:“那又如何呢?那人如今如何,难道洗得去他弑君杀父、迫害母兄的满手血腥?”
萧宁在那样不加掩饰的恨意里愣了愣,忍不住轻声喃喃:“丫头,那是你最喜欢的九哥哥啊……”
雅格娜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一瞬间几乎要站不住,但她极快地忍下了,并迅速抬起头,近乎逼视般看着萧宁道,“萧宁哥哥,你又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难道你觉得,我该为了他这三分怜惜,弃我父母兄长的血仇不顾?”她忽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古怪地笑了,笑里颇有几分自嘲的苦味,又带了几丝隐秘的残忍,“你几次三番阻我,可,若今日身处此境的,是柳姑娘呢?”萧宁豁然睁大了眼睛,一丝恐惧极快地闪过,便听得那人接着问道,“你又当如何?”雅格娜的声音慢而冷。
萧宁被问得愣了,雅格娜的问题几乎问到了他的痛处,他今日这般努力地拦着她,颇有些昔年不曾阻拦蔓蔓入局的悔恨,但当真再给他次机会,若是蔓蔓决心去做的事,他又如何真的忍心阻拦,不过也就是拼死护她周全,求一个同去同归罢了。
雅格娜见他这模样,接着道,“何况,你自己也不信他,不然又为何想着留下我?”
萧宁哑然失笑,终于在短暂的沉默后,投降,“我明白了。我放你离开。”
雅格娜松了一口气,她赢了,心头却无半分喜悦,她望着萧宁,眼神留恋而悲伤,许久忽地将双手平举在胸前,俯身而拜,郑重地,向萧宁行了燕朝最为庄重的拜别礼。葛罗弋本来想扶,但一眼瞄到雅格娜脸上的神色,便有些讪讪地停住了,他心下不乐意,却也明白这个人在公主心中极为重要,若不让公主行完此礼,只怕她此后余生心存遗憾。
萧宁看着女孩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完美标准,想起她初来时的笨拙生疏,眼眶不觉有些发酸,几乎要撇过头去,但生生忍住了,完完整整地受了这一礼。看着雅格娜站起身,打算离开,他方才又开口道:“你们安排的人,已被我打发了。”
“什么!”葛罗弋闻言大怒,“你什么意思?打算反悔吗?”
“阿弋!”雅格娜虽然抬手制止了葛罗弋,但眼中分明也是对萧宁的不解与焦急。
萧宁缓缓道:“你们的人也未免太显眼,只怕未出境,瀚北就得到消息了。”
葛罗弋闻言正想反驳,但雅格娜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自己开口问道:“那萧宁哥哥有何安排?”
“我让人送你们去柳府,你们混在柳相的队伍里一起走。”前些日子,粦州传来萧宏病重的消息,萧泱与他到底有父子名分在,得去粦州走一趟。萧宁心中明白能传到帝都的病情,多半是极重了,担心若真出了事,萧泱缺少经验,便干脆命柳一弦陪同前往。
粦州与瀚北边境颇近,取道粦州倒也合理,混在其他队伍中确实也不容易被发现。雅格娜点点头,答应了。
萧宁又道:“对了,带上晓杏吧!”
“阿杏?”
萧宁笑了笑道,“她照顾你,你习惯,我也安心。”
“可是……”
“就这样。”萧宁挥了挥手,说着便往内宫里的方向走去,路过雅格娜身边的时候,轻声威胁道,“不准拒绝!不然我改主意了。”话虽说得厉害,唇角的弧度却分明柔和眷恋。
“我……”雅格娜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萧宁又笑了,眉眼弯弯的,看起来温和柔软,他伸手揉了揉雅格娜的脑袋,“乖!”然后收回手,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却不曾转身,只是望着远处,用他和雅格娜听得到声音,叹息般,轻声,低语:“再见,丫头!”
在萧宁消失在宫道深处许久后,雅格娜仍有些痴痴地望着那个方向,一旁的葛罗弋有些不知滋味。天色逐渐亮起来,他正要试探着往前迈一小步,却见眼前的小公主忽然干脆地转身,往宫门的方向走去,不再回头。他一惊,忙快步跟了上去。
前往柳府的马车上,葛罗弋看着女孩额上之前行礼时留下的红印子,心下不忿之余,却也渐渐不安起来。他想起十年前的瀚北国都城郊的皇家草场,他在那里第一次见到父亲口中瀚北最尊贵的小公主,他看着她在草原上奔跑,欢笑,像是林间云雀般自在欢快。几乎在第一眼,他便在心中立誓,要好好守护他的小公主,为此他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私自报名,通过了重重考核,成为了皇室最隐秘也最信任的影骑。可是影骑的第一原则便是服从命令,所以当受到先皇后的临终遗命后,他没有半分犹豫地,便踏上了南下的路,但如今看着眼前人犹带稚气的脸庞,他几乎压不住心头的不忍,他知道那个燕朝皇帝是对的,回瀚北对于公主殿下而言是一个危险而残忍的决定,若要守护殿下,他便不该将一切告诉她,更不该带她回去。葛罗弋皱了皱眉,冷定淡漠了许多年的心一时竟察觉出了几分苦味来,十岁的他绝对想不到,有一日,他作为影骑的使命与他成为影骑的初心竟会相悖。
像是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雅格娜抬眸看了对方一眼,伸手轻轻握住了对方放在身侧悄悄攥紧的手,眉眼微弯:“阿弋,谢谢你。”她的笑容真挚美好,葛罗弋却有些不忍心地避开了目光。
第35章 燕国新后
雅格娜归去后,萧宁仍照旧上朝理政,得闲便画画看书,看着与平时无异,但偶有路过宫门紧闭的长阳宫时,总不免慢了脚步,神色亦添几分郁郁。如此清净了约莫半月,北疆事定,晏述便该回京了。
魏国公回了帝都,第一时间也未回家,倒是急急地便往宫内来觐见述职。清安殿里伺候的都是些机灵人,见这对君臣久别重逢,颇有情谊要叙,一早便退了出去。许久不见,晏述心中恨不得立时将那人拥入怀中,但好歹还记着二人的身份,先是正正经经将北境要事一一说了,方才放任自己几乎放肆地盯着那人瞧。
萧宁本低着头边思索边听他述职,晏述这边说完了事,他一时还有些未反应过来,直愣愣地抬头去看时,正对上一双温柔缱绻的眸子,心下不由便怔了神。晏述瞧着对方难得有些痴傻的模样,不由好心情地笑了,他对萧宁张开双臂,柔声道:“宁宁,我回来了。”萧宁被他这一声唤回了神,忍不住笑着无可奈何般摇了摇头,妥协似的叹了口气,脚下倒是不自觉地快走了几步,将自己投入那个熟悉的怀抱里。晏述感受到怀中的温度,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安静了片刻,晏述忽想起方才来的路上遇见唐太师的事,这位他和萧宁曾经共同的老师,已有多年未曾予过他好脸色了。“我方才遇到老师了。”
“嗯。”萧宁的声音闷闷的。
“你们聊了什么,这么晚,宫门都快落锁了。”
萧宁闻言,终于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笑道:“晚吗?可怎么有人快落锁了还进宫呢。”
“你啊!”晏述笑着侧头,十分努力地瞪了怀中人一眼,却在那人下一瞬突然的动作里忍不住“唔”了一声,“宁宁?”
萧宁听得他轻呼,方才含笑放开了口中的耳垂,倒也未远离,反倒伸出舌尖舔了舔方才留下的浅浅的牙印,稍稍勾起声音,语调暧昧含混,“你挑这个时间来,不就是不回去了么?”
晏述的眸色微沉,侧身便想去吻那双朝思暮想的唇,但萧宁此时偏偏又不愿如他的意了,伸手抵住晏述的身子,笑着摇头,轻声道:“去内室。”晏述只觉一颗心上下一次,迫得数月的思念越发难以忍受起来,抓了萧宁的手便急急地往内室去。
二人胡闹了一阵,晚间用过膳,萧宁记着晏述方才到京,路途辛劳,便只肯与他躺着说话。晏述干脆将人圈进怀中,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一会儿一路跋涉的疲倦席卷而来,晏述便安安分分地睡着了。萧宁望着晏述难得平和的睡颜,忍不住伸手抚上那些熟悉的眉眼,似乎是觉得痒,睡梦中的晏述有些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萧宁忙缩回了手,眼角却忍不住泛起几分笑意来。
这一觉睡得太早,以至于夜色未央,晏述便迷迷糊糊地醒了,尚未十分清醒,他便已察觉身边少了本该有的温度,瞬时清醒过来,忙披衣起身,但刚转过屏风,便看见那人正立于灯下,在书桌前写着什么。晏述没有掩饰自己的声响,萧宁闻声抬头,望着他笑了笑,道:“怎么醒了?可是我吵着你了?”
晏述有些怔怔地摇摇头,他不愿承认,哪怕时至今日,在萧宁身上,他总是无法自控地患得患失,他心中总藏着挥之不去的恐惧,他总觉得萧宁如浮云一般,终有一天会留不住。
萧宁看着晏述这副模样,只当他尚有些初醒的迷茫,一颗心不由便软了,他抬手招了招,眉眼含笑,“来,阿述。”
晏述在他带笑的眉目间微微失了神,这个笑莫名地令他想起了他们的初遇,萧宁也是这么笑着,对着他伸出手,不打招呼地闯进他的世界。晏述走近了才发现萧宁并非在写什么,而是在作画,画中似乎是西山之景。他没太留意,反倒突然起了心思,细细打量起眼前人来。萧宁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困惑地望过来,眼中仍带着未退的笑意。他的眼睛不算大,瞳仁颜色浅,光下看去如琉璃珠子一般,笑起来便弯成了细细的月牙,算不上多好看,却总勾出旁边人的快乐来,像被阳光完全渗透了的云朵,又软又暖。晏述爱极了那样的笑颜,却没人告诉他,九天之上的云满载了光,却仍是虚无缥缈里带着刺骨的寒气。
仿佛抵不住晏述眼中浓烈的情愫,萧宁先一步挪开目光,轻笑道:“怎么了?”
晏述懒散地勾唇笑了笑,稍稍挪了脚步,到萧宁身后,将正稍稍弯着身子的人揽进怀中,上半身完全倚靠在那人身上,头靠在那人的脖颈处轻蹭了蹭。
“到底怎么了?”萧宁搁下笔,有些无奈地又问了一遍,一面忍不住想要转身。但晏述扣紧了他的腰,声音闷闷的,“你让她带走了莫晓杏?”
“嗯。”萧宁点头轻笑,“这也值得不高兴?”
“为什么?”
“那丫头此去危机重重,晓杏在,好歹能护她一二。”
晏述似是颇为不爽地轻哼了一声,轻声道,“莫晓杏是当今数一数二的暗器大家,也只有你,才会轻易放人。”
萧宁轻笑,“昔年莫声声为救爱女自愿效忠,而今斯人已逝,恩情亦消。晓杏愿意随她去,我没有拦人的道理”
“说到底,你就是担心那异族丫头。”
“是啊,小雅便如我妹妹一般。”感受到腰间突然收紧的双手,萧宁忍不住好笑道,“怎么?连她的醋都要吃?”
晏述在他颈间埋得更深了,“她可不把你当哥哥看。”
萧宁点点头,声音温柔里带了几分无奈何的笑意:“原来你知道,怪不得那日非得急匆匆追出去。”
“你?!”晏述颇为惊讶地抬起头来。
萧宁笑着应道:“是啊!我知道。”他知道,那日晏述接着瞧药的借口,向雅格娜挑明了一切。
“你,不生气?”
萧宁摇摇头,“小雅是先帝看中的人,虽然我对她没有那个心思,可你在意也不奇怪。”所以,他终是选择了放任晏述所为,只盼着能安慰一二那人多年的求不得之苦。
晏述瞪着眼睛愣怔了片刻,瞧着倒有几分难得的可爱,萧宁忍不住笑了笑,想伸手去揉一揉眼前人的脑袋,但手还未触到头发,反被那人一把握住了拉入怀中。晏述带着几分笑意问道:“你还未说,昨日到底与老师聊什么了?”
萧宁的身子微微一僵,唇角微微扬了扬,“你猜。”
晏述忍不住眉间微蹙,一时险些控制不住脸上的神色,努力温柔的语调里都隐隐透着冷意,“听说,前些日子,你见过唐家小姐了?”
萧宁一怔,不曾想这个人竟真问了,他见唐家小姐本是私下所为,仅有寥寥几人知晓,可晏述人虽不在帝都,却对他的行事了解得一清二楚。晏述暗中在他身侧留了人,其实他一贯是知晓的,就像他在晏述身边又何尝没些耳目呢。但知晓归知晓,面上功夫二人也素来娴熟得紧,可这回晏述分明是明晃晃地,不欲掩饰了。这人究竟是有多在意此事啊,萧宁忍不住无奈,他撇了撇嘴,叹了口气道,“是啊。”
晏述知道此事时,便明白萧宁无意瞒他,但不免烦闷,一回来又知晓萧宁与唐太师议事许久,更是增了焦躁,但此时见了萧宁这副颇有些孩子气的神情,却依旧不免软了一颗心,缓了语气道:“可像她?”
萧宁抬眸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方明白过来,神色倒愈发丧气了些,“容貌倒有几分像,却是半分神韵也不似。”到了最后更添了几分愤愤,倒让晏述也忍不住觉得好笑起来,“本就是两个人,你还想如何?”
萧宁被说得一怔,想起那日见唐眠枝的情景来:一身素色长裙的贵族少女踏着明媚春光而来,眉眼是熟悉的温柔娇美,有那么一瞬间萧宁仿佛瞧见了昔年前来取灯的少女,唐眠枝在他面前展颜而笑,原来眉眼间五分的相像转瞬晕染成了九分。可是萧宁的恍惚并没能持续多久,唐小姐开口说话便带着冷冽的清醒,她背负着唐家的希望、藏匿着自己的野心而来。自小被教育着家族为重的少女,曾在京郊遇见此生第一次的悸动,也曾试图义无反顾地争取,却在被拒后迅速地清醒,明明白白地认清了自己应该担起的责任与必须争取的荣耀。唐眠枝自然是无错的,甚至可谓是高门贵女的典范,可是萧宁却是不喜欢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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