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北皱眉:“什么意思?”
最后一次见陈宵枫时,他大白天的还在睡觉,难道是有什么问题么?
将离还是叹气:“苏道友若有暇,随我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你若不放心我,可以带着朋友一起去。
说真的,如果可以,苏道友不如给他个痛快,他也算得个解脱,别这样不死不活的拘着他了。”
他面色沉重,郑重的承诺:“你随我走一趟,无论结果如何,龙魂丹之事,我都会全力以赴,若你不放心,我可以发心魔誓。”
苏卿北依然是那张半永久的面瘫脸,只是呼吸不由自主的变得沉了些,良久才道:“好。”
苏卿北先将一行人送回了秘境,才提了要出去一趟的事。
宋姚仇辛他们当然不可能放心让他单独跟将离走,于是派了修为最高的两个大妖怪跟去当保镖。
到达那个盗版风夕居的时候是下午时分,天阴沉得厉害,一直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
小小的竹屋依然很安静,没有一丁点人声。
苏卿北一眼望过去,呼吸就有些顿住了。
陈宵枫正在院子里睡觉。
小院的石桌旁放了一把眼熟的摇椅,陈宵枫坐在地上,手臂搭着摇椅的一点边儿趴着,就好像摇椅上正躺着一个人,而他就伏在那人的腿边一样。
他合着眼睛,睡得无知无觉,连小雨不断落在身上也不曾发觉。
这雨已经下了很久了,院里的人身上已经湿透,垂到地上的发梢都泡在水洼里,臂弯间露出来的半张没有血色的脸在雨水的冲刷下越发苍白如纸。
这样看过去,他脸上唯二的色彩就只有那道浓眉的墨色和长而直的眼睫打下的扇形阴影,其余都是一片雪白,就连露出来的那一点唇角都跟脸上是一样的苍白。
再加上那一身湿透了贴到身上的黑衣,整个人就像是一幅被揉皱了、随意丢弃在墙角的水墨画,雨再大些就能把他打碎了。
将离看着院中的人,低声道:“上次我来,他在屋里睡,我叫醒他,问他睡了多久,他说不知道。昨天我再来时,他又在院子里睡下了。
自从在这里住下,他一直在睡觉,有时三五天,有时十几天,不是在屋里,就是在院中,这两个地方换着睡,少数清醒的时候,就像个游魂一样在院子里来回的飘荡。
他跟我说过,他做错了事,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可是什么罪也该有赎完的时候,就算下油锅地狱,也都有个期限的吧。
他若真的那么十恶不赦,杀了他不就好了么?”
苏卿北的的唇线绷成了一条直线,声音在哗哗的小雨中显得不是很清晰:“我说过,我们早已经恩怨两消,他没有罪需要赎。”
将离笑了笑:“是,他说了,说你心善,不但不肯杀他,他死了,你还费力救了他,只是因为他作孽太过,你不太想看到他。
他很听话,自己画地为牢,把自己关在这一方小院里圈禁了起来。
你救他,是一片好心,可是苏道友,你可有问过他,想不想得救吗?”
苏卿北呼吸一窒,想到那身体还未死透就离了体、一离体就迫不及待的散去的元神,没有出声。
将离轻轻一叹:“我有一回过来时撞见他睡觉掉眼泪,说梦话,说可能是他的罪没有赎完,师兄罚他不许死,他需要活到赎清了罪孽才可以。
可是人死不过头点地啊苏道友,到底是什么样的错,让他连一死……也赎不得呢?”
仇辛不满他咄咄逼人,沉声道:“卿北救他是出于道义,并非是在故意罚他,你可知为了救他这条小命儿,卿北费了多大的力气,难道救他还救出错来了?”
将离抹了把脸,轻轻呼了口气:“抱歉,可能是我有些不冷静了。救人自然是没有错的,反倒是他有错在先,苏道友愿意不计前嫌救他一命,品性高洁无可指摘。
只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他不想啊,他不想活,更不想作为一个魔族去活着,一提到变成半魔的事,他就很难过。
我只是想着,毕竟是他的生死之事,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他的意愿?”
苏卿北依然没有出声,只是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了些。
将离的声音变得很轻:“我最初救他,本是见色起意,但后来看他那么轴,就起了好奇心,就跟着他,想要看看他不计生死所执着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要说人啊,好奇心不能太重,容易坑了自己。
苏道友,其实我比你所以为的更早见过你,早在姜原柳家之时,我就曾陪他站在一根树枝上,看着你就着晨光吃那碗金汤鸡丝面。
哦对了,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要向你道歉。
当时他心脉断裂严重,我明确告诉过他,若不跟我去医治,活不过三年五载,可是他不肯,说你修为尚低,他要在暗处保护你,守得一天是一天。
起初我还劝他,但后来,我放弃了,不是救不了,而我看得出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他没有希望,只有对自己的满腔怨与恨,他恨自己,不允许自己再活下去,活着,对他而言,几乎算是一种可怕的刑罚。”
第266章 从心
将离看着那个陷入梦境的人,轻叹着道:“我跟他约定,我给他凤还丹,让他能尽量少留些遗憾,等他死了,我就来收尸体。
我跟他说的是要把他炼成傀儡当摆件儿,其实我也没那么特殊的爱好,就是想着,相交一场,我挺喜欢他的,不想让他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看到他的尸体时,我知道他算是得偿所愿了,他一定是笑着走的,虽则遗憾,但我也为他高兴,他活得太压抑,一死便算解脱了。
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竟不肯让他就这么去了,一定要将他救回来,你出手救了他,明言不想让他死,他便连死也不敢。
活又活不好,死又死不得,我不知你们的前事,实在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滔天大罪,要罚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犹豫,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去寻你一趟。
我知道你们之间有不可调和的恩怨,就算说了恩怨两消,也终究无法再和平共处。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求你……给他放个话,告诉他,不用再熬着,生死由他,好不好?
他就算是开开心心的去了,也好过像现在这样当个整日睡不醒的活死人。”
将离将目光从院中的人身上挪开,看向苏卿北越发冷硬的侧脸,低声道:
“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去打扰你,若是被他知道我去寻你,我们怕是连朋友也没得做。
我明白,他现在是什么样的活法其实跟你都没有关系,你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是他自己想不开,是他自己的问题,只是,你不放话,他哪里也不敢去啊。”
苏卿北的胸口来回起伏了几次,开口的声音依然没有温度:“我竟不知,我在他那里有这么大的面子。”
将离似是有些无力,轻轻叹息道:“是啊,在你们之前,我也不知道这世上竟有人能在另一个人心里有这么大的威慑力、这样大的面子。”
仇辛低声道:“他可能也是第一次遇到一心盼着他死的朋友,挺新鲜的。”
将离并不在意他的讽刺,只苦笑了一声:“若能好活着,谁会盼着他死?但是你自己看看他,这样活着,和死,哪个更好些?
而他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我,怕也没有人愿意管他了。”
仇辛看着院中人,目光沉沉的没有再说话。
雨势渐渐小了,越来越小,直至停了下来,一丝阳光从云层后面透了出来,可是这一点阳光明显不足以温暖浑身透湿的人。
院中那人还在睡,对睡梦中经历的一场雨一无所知,他面色沉静,不知正陷在什么样的梦里。
苏卿北放开握在一起的手指,抬步向前走去。
将离提高了一点声音道:“苏道友!”
苏卿北脚步一顿,微微侧了侧头。
将离神色郑重:“有一件事,希望苏道友务必答应我,比他的事更重要!”
苏卿北沉声道:“什么事?”
将离一秒苦脸:“请苏道友千万不要告诉他是我寻你来的,不,千万别说我去见过你!”
苏卿北:“……”
将离见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激动的道:“你千万要记得啊!事关性命,若是被他发现了我私下去扰苏道友的清静,一定会跟我绝交的!”
苏卿北对这个风一阵雨一阵的人简直无语。
将离见他又向前走了一步,不由得紧张道:“苏道友,你到底答不答应啊?”
苏卿北轻点了下头,手指轻触到小院外的禁制,低声道:“这个禁制,不是他下的。”
将离见他答应,轻松了口气,正想开溜,听到这句话,随口答道:“哦,这个,他有时候糊涂,睡着之前都不记着下个禁制,我怕他在睡梦中被山中的野狼叼走了。”
一直兢兢业业的当个保镖没开过口的陵·真野狼·游幽幽道:“野狼没这么重的口味。”
将离以为他在调节气氛,很给面子的笑了一声,挥手撤了禁制,脚下一点人就蹿了出去,转眼间就已经溜了个无影无踪。
仇辛:“……这哥们儿是狗变的吧?”
陵游冷笑:“不一定,没准儿是只臭狐狸。”
苏卿北没有注意身后两人的嘀咕,只缓缓迈步走进了小院。
趴在椅子边缘睡着的人对他的到来毫无觉察。
苏卿北伸出手,指尖微颤,却还是轻轻搭在了那人的肩头。
那人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
他轻轻叹了口气,俯身将人抱起,放到了摇椅上,掌中灵力一吐,陈宵枫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长发顿时变得干爽。
在这样子的摆弄下,别说是个修者,就算是个普通人也早该醒了,可是陈宵枫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完全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苏卿北再次叹息,对他颇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
他想了想,伸手拍了拍陈宵枫的肩。
那人毫无动静。
他加大力度又拍了几下,人还是未醒。
苏卿北心中一沉。
这确定是在睡觉吗?
猪都没有睡得这么死的吧?
他急了,也顾不得许多,照着陈宵枫的脸上连拍了两巴掌:“陈宵枫!醒醒!”
好在人确实在是睡觉,并非如他所猜想的那般是睡死过去了,这两巴掌下去,终于有了动静。
陈宵枫的神智被强行从梦境中抽出,感受到了真实的世界。
他睡得懵了,整个神情都是懵懂且迷茫的,眼睛微微睁开一线,看到了面前模糊的人影。
那身形气息,是他的师兄。
他的神智还未完全清醒,就着刚才的美梦,欣喜的去拉苏卿北的手:“师兄……”
就算被苏卿北烘干了衣物,他的手也还是凉的。
冰冷手碰到苏卿北温热的指尖的那一刻,他才猛然惊醒,察觉到了这次的苏卿北并不是幻象而是真实,以及自己现在正坐在他师兄心爱的椅子上。
他猛然坐了起来,一脸的惊恐,随即火速抽回手,在摇椅上一撑,整个人都从椅背那一边翻了出去,拔腿就跑!
第267章 那么吓人吗
这一番如行云流水的操作属实把苏卿北给整愣了,眼看着陈宵枫瘸着一条腿跑了,一时却没反应过来。
陈宵枫没往竹屋的方向跑,慌不择路之下,下意识的向厨房的方向逃去。
然而他太慌张了,眼睛又看不清楚,着急之下没能找得准门,竟一头撞在了门框上,“砰”的一声闷响,非常巨大。
他如今是半魔,磕碰一下完全没得事情,可是寸就寸在他额上的固魂阵终于支持不住,破掉了。
他太着急,这一头撞上去结结实实,一撞之下,竟将他那不稳固的元神给撞飞了出来!
只见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虚影脱体而出,微微一愣,竟下意识的就要爆炸。
苏卿北:【握草!】
他想也未想,脚下一蹬,整个人飞身而起,掌心带着识海中的固魂石之力,一掌拍了过去:“回去!”
这个过程说来慢,实际上却是极快的,陈宵枫失去了元神的身体还未倒下,元神就已经被一巴掌拍了回去。
元神归位,他踉跄了一下,再次愣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和肚子,发现又回来了,于是继续拔腿开溜。
苏卿北厉声道:“你给我站那!”
陈宵枫脚下一个急刹,人像是被下了封印,立住不动了。
他的胸口起伏得有些急促,慌慌张张的抬起袍袖去遮挡自己的脸。
一来是他牢牢的记得苏卿北反复说过不想再见到他的话。
二来……本来是不在意的,但现在意识到苏卿北就在他身后后,他不自觉的就想起了将离说他“已经变丑了”的事情。
听到苏卿北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他越发紧张,脚下却钉死了不敢再跑,呼吸越发粗重了些,有些结巴的解释着:
“师……啊,苏……你……是、是有事路过么?抱歉,我不应该在这里住……我、我就是暂住,很快就要走了的……”
他猛然想到这个居所酷似风夕居,又是一阵心虚,生怕苏卿北会觉得膈应,又苍白的狡辩道:“这房子……房子……我不是故意弄成这样,就是、就是巧合,我……”
苏卿北一声叹息:“我不是路过,特地过来寻你的,手放下。”
可这一次,陈宵枫没有听话,还是举着袖子挡着脸。
听到苏卿北特地来寻他,他的语气中难免带出了一丝忐忑的雀跃:“师……你……寻我是有事要我做么?我可以的!”
他还记得那时在秘境口,苏卿北说自己已经算不得他的师兄。
他想着,苏卿北应该是很不想听到他唤“师兄”的,这两个字由他这种白眼儿狼师弟说出口,也确实是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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