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原本还挂着笑意的脸庞骤然惨白。
他停下脚步,不可置信般地摇了摇头,机械地重复道:“活……活了?”
影三只是看着他,并未再应声。
刘毅瞪大眼睛,后退了好几步,后背撞上一旁的石柱后才停下来,喃喃着:“不可能,他已经死了,不可能……不可能!那现在呢?现在他死了吗?!”
影三背光站着,将刘毅脸上的种种表情尽收眼底,道:“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刘毅得不到确切的答案,却也不敢再追问。苍白的嘴唇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应道:“好,好的。我失态了,让陆少阁主见笑了,请跟我来。”
山路崎岖,越往上走,狭窄的道路变得愈发逼仄,甚至需要斜着身才能走过。午后空气闷热潮湿,被刻意阻挡在外的阳光照不进来,路旁泥泞处尽是随心所欲的毒虫。
绕了许久,两人才来到一个黑黢黢的山洞门口。
这里临近山顶,地势开阔。山峰处斜斜地横亘着一块巨大的岩石,龙飞凤舞地刻着“鬼灵派”三字。
刘毅脸色难看了一路,此时牵强地笑了笑,对影三说道:“师父不喜奢华,总说要让自己吃点苦头才能更好的坚守正道。”
影三目光动了动,没有接话。
刘毅在山洞外站直了身子,恭敬地向里面传话道:“师父,弟子刘毅。千巧阁陆少阁主今日亲自造访我鬼灵派,想跟您说一些……刘醒的事情。”
沉闷的一声响后,洞门打开,浓烈的恶臭四散,一位身着黄袍的老者从阴影处缓缓来。
影三拱了拱手,道:“千巧阁陆展清见过黄掌门。事出突然,临时造访,还请见谅。”
黄易骏已是迟暮之年,满头白发,后背佝偻,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却透露着精光。
他扯了扯嘴角,诡秘地打量了影三几眼后,说道:“陆少阁主说笑了。不知少阁主突然造访,老夫在洞内炼制鬼傀,味大了点,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几人方走了几步,黄易骏突然转头,狼一般地目光盯着影三,喋喋地笑了:“千巧阁都这般看不起我鬼灵派了吗?随便派了一个人充当少阁主,也想瞒过我的眼睛?”
话音刚落,一只鬼傀骤然出现,双目紧闭,面容溃烂,浑身散发着腥臭之气,双手成爪便向影三攻来。
影三心下一紧,面上却不动分毫,冷冷地看向鬼傀。右脚轻点,行云流水般躲开鬼傀的攻击。指尖一晃,便拈出了三颗黑子,尽数打进鬼傀的身体。
“三星为缚,定!”
黄易骏眼中精光一闪,喃喃道:“星罗双煞。”
星罗双煞是陆展清独门杀招,绝不会外传,尤其是黑棋的控制,需要极为准确地对经脉的定位以及深厚的内力,一般人不可能加以模仿。
黄易骏放下心来,舔了舔嘴唇,撤回了鬼傀的攻势,朗声笑道:“都怪老夫老眼昏花,看人不清,竟然没认出来这是如假包换的陆少阁主,少阁主见谅见谅。”
影三听闻此话,冷笑一声,又是三枚白子打入了鬼傀的眉心,低喝着:“破!”
三枚白子在内力的操纵下炸开,鬼傀晃动着身体,倒在地上,肉眼可见的腐朽,化成了一堆黑粉。
黄易骏脸色一变,眼神阴冷,却又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赔笑道:“陆少阁主莫怪,实在是近日来,不安之事太多。老夫也是不得不多提防一些,还望少阁主见谅。”
星罗双煞太费内力与心神,饶是影三也不好受。他压抑着翻涌的血气,双目冷冽,一言不发。
黄易骏又拱了拱手,歉意道:“听我这不成器的徒儿说,陆少阁主是带来了一些刘醒的消息,不知是什么消息能劳烦少阁主亲自跑一趟?”
方才那翻打斗牵扯到了脊背上的伤,影三咽下喉间的腥气,语气沉沉:“刘醒受刑后,又活了。”
“活了?!”黄易骏的眼里突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精光,满脸都是欣喜之色,直勾勾地盯着影三,一字一句:“当真有此事?”
垂手而立的刘毅听闻此话,脸色唰的一下变的苍白。他低着头,不敢与黄易骏对视,低声问道:“师父很希望刘醒能活过来吗?”
黄易骏陷入了某种莫名的情绪中,并未回答刘毅的问题。他死死地盯着影三的眼睛,在他的脸上来回扫视,希望能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一些端倪。
可惜影三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他只好连珠炮弹似的发问:“他现在怎么样?跟之前有什么变化吗?他现在在哪呢?”
影三看着他,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来。
入夜,影三蜷缩在客栈的床上,冷汗涔涔。
为了不出任何纰漏,陆展清给他的伤药他早在到鬼灵派时就吃下,如今药效已过,铺天盖地的疼痛从脊椎骨蔓延至四肢百骸。
疼。
影三轻轻地抽着气,想着陆展清的话,心里无限慌张。
林逸——
他怎么能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伤在后腰,牵动全身,影三趴也不是,躺也不是,哪怕是轻微的动作,都难以忍受。短短一炷香时间,沐浴完新换上的中衣就被冷汗湿了一半。
比身上的伤更难以忍耐的,是心里的无尽的猜测与自责。
陆展清推门进来时,影三缩在床沿的一角,毫无反应。
他皱眉,刚想责备影三因贪睡而失去的警惕心,就听到床上那人咬着牙关低低模糊的几声轻唤。
“少阁主……”
这几声又轻又低,无助又依恋。
桌上点着一支快烧到尽头的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陆展清瞧见了影三的模样。
影三瘦削的双肩抵着墙,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鬓边的发被冷汗粘在脸颊两侧,眉峰紧紧蹙起。因痛苦而紧闭的双眼上,纤长的睫毛在颤动,像被困在雨中的幼蝶。
苍白,脆弱。
唯一的光源被挡住,影三似是有些害怕般的挪了挪身子,不出意外地,一声极轻的闷哼从他紧闭的唇齿中泄露出来。
脖间的冷汗沿着锁骨滴落,划过一片湿漉漉的莹白。
他难耐地抓住一旁的被子,无意识地重复着:“少阁主……”
似乎这样做能减轻他无休止的疼痛。
陆展清内心狠狠一动,仿佛有一抔野火在烧。
影三这幅样子都是因为自己。
他转了转手腕,喉间滚动,眼中藏着汹涌的暗流,不合时宜地笑了笑。
真乖,真美。
影三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在摸着自己,很好地驱除了疼痛带来的灼意,他下意识地往前凑,努力地睁开眼,恰好对上陆展清晦暗不明的目光。
神志一瞬间回笼。
影三瞪大了双眼,还没来得及感受轻抚自己脸颊的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摔跪在床下。
他抖得厉害,慌乱中散开的中衣露出平时不常见的软白,后背消瘦的蝴蝶骨随着他的动作轻微的颤动着。
“少阁主,我…我…不是有意…”
他想要求饶的话戛然而止。
他这两天犯的错误太多了,不敢再承认,唯恐被舍弃,只好僵硬地转换了话题,把今日在鬼灵派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陆展清坐在床边,一边低头看他,一边仔细听着,听到二人动手时,突然道:“他认出你了?”
“没有!”影三慌忙抬头,脆弱而修长的脖颈就这么送到了陆展清手边,他连连否认:“真的没有……若是有,影三定自绝经脉,不给少阁主添任何麻烦。”
这是影子的大忌,影三分得清。
陆展清伸出食指摩挲着送到面前的喉结,感受着影三难以克制却毫不躲闪的战栗,轻笑了一声:“我自是信你的。”
可怜影三动都不敢动,就这么伸着脖子,只拿着一双忐忑不安的眼睛望着陆展清。
在这逼仄狭窄的高低落差里,陆展清微垂眸看他。
不同于一般影卫的高大魁梧,五官凌厉。影三生得白,五官柔和,除却出任务时眼里的冷漠狠厉外,平常垂眼静坐时,温润儒雅,不像是刀口舔血的影卫,倒像是名门出身的贵公子。
他这幅模样,都是自己养出来的。
陆展清心中一动。
影三跪得越久,后腰的疼痛就愈甚。
陆展清瞧着他惨白的脸色,从袖中拿出药瓶,倒了一粒在手心上,示意他吃下。
影三身子骤然僵硬,他看着躺在莹白手心上的嫣红药丸,气息渐渐消沉。
“少阁主……”
他声音艰涩,嘴唇灰白,呐呐道:“您,还是要,杀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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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剜肉
换做是别家的影卫,看到主子没有提起惩戒,也就自然过去了,偏偏影三是个呆脑子,非要执拗地问个清楚明白。
陆展清闻言,微微怔愣了一下,避过了影三的问题,道:“不愿?”
影三没再像前一晚一样苦苦哀求,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里所有的希冀与侥幸散去,逐渐灰败,逐渐落魄。
他勉力跪直身体,低下头,字字低哑:“影三愚笨,原本就是要被遗弃的残次品,谢…谢少阁主八年的悉心教导与付出,影三愧对您,负您甚多…”
他直起脊背,头一次没有用双手去接陆展清给他的东西,反倒是低下头,干涸苍白的嘴唇轻轻碰到那微凉的掌心,将药丸含进了嘴里。
柔软的唇一触及分,徒留呼吸的余温。
影三吞了药,认定自己必死无疑,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指尖绞在一起,嘴唇开合数次,才极低地问道:“少阁主,我能……”
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陆展清略一点头。
影三笑了。
这一笑,如枯木生花,寒灰映红。
他凑前些许,小心地张开双臂,虚虚地环了一下陆展清的腰。
只一下,他就拉开了距离。
他退后几步,垂下眼帘,重重地磕了头:“影三僭越,谢少阁主成全。”
怎么会有人临死之前,竟然只想抱自己一下。
陆展清心下一叹,这傻子。
罢了,就算护不住,也护他这一回吧。
他起身,揽着他的腰身把人放上床,示意他趴好,才道:“不过是一颗暂时麻痹你痛觉的药罢了。”
影三突然陷在柔软的被褥上,还没反应过来,迷惑地啊了一声。而后,他突然激动起来,努力地抬身往后看,一个劲地追问着:“少阁主,您的意思是,是……”
修长的手指已然挑开他的中衣,沿着那凸起的蝴蝶骨往下,一直拉到腰下。
陆展清的手点在他后腰肿胀发青的那一处,看着影三骤然吃痛忙咬住枕头的样子,眼底多了几分笑意,平淡道:“还有力气问,看来是不够疼。”
影三心下终于一松,攥着一小块被子,偷偷扬了扬嘴角。
昨夜陆展清气在头上,下手重了几分,被责打的这一处丝毫没有破皮见血,只青白的浮肿着,周围一片都泛着不正常的灰白,是淤在内,不得宣泄的缘故。
若不及时散淤,定要吃尽苦头。
他指尖松了几分力,安抚地拍了拍影三的脊背,唤人送来了热水与布巾。
药是好药,生效快。
模糊中,影三只感觉到陆展清轻柔地用偏烫的布巾揉着自己的伤处,痛觉被压制后,腰上的触感与温度便愈发明显。
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努力地克制着内心的燥动。
以往对他来说很容易的走神变得无比困难。
只要一想到少阁主的那双手在触碰自己,热度就一直上涌。
不一会儿,耳后都烧成了红色。
陆展清利索地揉散淤块,用刀放了淤血,重新上药包扎好后,眼神却骤然冷了下来。
那柔白如新月的腰间上,有一抹淡淡的红。
是指痕。
“影三。”
陆展清的声音陡然转冷,胸腔内膨胀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怒意,冷硬道:“腰上是怎么回事?”
影三才松下的心又紧紧地悬起来。
他连忙回想着离开了鬼灵派后的事,一五一十道:“是,是在去买包子的路上,有人喝醉了,把我认错了,就,就……”
陆展清伸手掐住了那道红痕,覆上他的痕迹,眸中翻滚着暗色,道:“以你的身手,躲不开?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躲?是个人就能摸你?”
陆展清的生气来得莫名,影三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沮丧地想,是因为自己没得到允许就擅自去买包子,惹他生气了吧。
腰间愈发明显的疼痛让他小声地抽着气,影三想跪起来,却又不敢挣开他,只好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少阁主,我、我太饿了,一时没留意到…我不敢了…您,求您别生气…”
两天未进食,影三饿得受不住,闻着味来到包子铺前,却因为陆展清没有给他银子,吃不到包子,还被街上的醉鬼认错了人,摸了一把。
陆展清根本听不进任何东西,他紧紧盯着他腰间那块肉,像是要把那块被人碰了地方活活割下来。
暴虐,失控。
影三是他的所有物,别人怎么能碰触?还留下了痕迹?
他眼神发狠——
绝不,绝不可以。
藏在这幅好皮囊下的燥郁与病态再难掩盖。
他重新拿起方才放血的刀,眼底发红,刀锋森然,架在了影三的腰侧。
言简意赅。
“剜掉。”
冰冷的刀锋贴着肉,已然传来尖锐的疼痛。
影三被他压制着,起不来,挣扎着回头。
陆展清眼里的偏执与疯狂让他心惊。
他抿着唇,惴惴地与陆展清对视,而后将手覆在陆展清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把刀柄往腰间狠狠一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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