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连阙自鸣得意,向影三比划着。
“第一次靠近你的时候,你就睁着眼睛看我,好奇又安静,不哭不闹的。伯父伯母可宝贝你了,天天研究给你取什么名,甚至还拌嘴好几次,最后才定为长宁,意为顺遂长宁,希望你一辈子平安快乐。”
影三垂眸看着手上的药纱,一言不发。
“等你满了百日,伯父便邀请宾客前来为你庆贺。但没想到,跟在伯父身边几十年的侍从竟然动了心思,趁伯父伯母前去更换衣裳的时候,掳走了你。”
纪连阙磨着牙:“就那个杀千刀的东西,还有脸叫阿忠。”
“他早就算计好了一切,趁着你风寒不能久见客,必须早些回屋静养时,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婴孩代替了你,带着你就此逃出慕家。”
“伯父伯母发现后,疯了一样地出去寻你,但因你才百天,不会说话,除了耳后的小痣再无其他信物时,茫茫人海十余年,都没找到你。”
影三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要摸自己的耳朵。
纪连阙眼中燃起希冀,道:“长宁,伯父伯母,就是你父亲母亲,一直在寻你。可你被卖进影风门四年,出来后在千巧阁里足不出户八年,我们根本探不见你的消息。若不是那日与你相见,见你相貌与伯母如出一辙,恐怕……”
纪连阙起身,缓缓向影三走近。
“慕家的白灯笼一挂就是十八年,自你被掳后,他们每日寒食,再无一句笑语,你母亲更是忧思成疾,缠绵病榻。”
他向影三伸出一只手:“跟我回去,好吗?”
午后打了几声雷,雨没下透,天阴沉沉的。
陆展清踏着屋顶上的水,飞身而下时,影三正站在客栈廊下,仰脸望他。
“三三?”
陆展清在他身侧站定,端详着他的脸色,将人往屋里带:“外头正是刮风下雨的时候,最容易风寒,你怎么出来了?”
影三抿了抿唇,道:“我、我担心少阁主没拿伞,就想出来等着。”
大雨噼啪砸在窗上时,影三就如同往常一样,想也不想地就翻身下床,想要给陆展清送伞。
可不管他怎么努力,裹着药纱的手都拿不起那把油纸伞时,影三才明白,江医官的话不是虚词。
影三的目光从陆展清被水打湿的头发开始,一直游移到湿透的下摆,喉间紧涩。
潮湿的水汽里还涌着血腥味。
影三有些紧张,凑前闻着味:“少阁主杀人了?”
“嗯。”
陆展清揉着他的脑袋,把一包裹着牛皮纸的松子糖放在桌面上,对他笑道:“处理了几个不长眼的暗卫,没事了,三三别担心。”
影三默然颔首,将唇抿得紧紧的。
陆展清恐他自责,带着他坐下,拈了一个松子糖喂他,道:“刚熬出来的,还热着呢。”
“谢谢少阁主。”
影三含着糖,倏而,露出点点微笑:“很甜,影三很喜欢。”
陆展清笑意不减,托着他的后脑缓缓靠前:“那我尝尝。”
影三略一走神,齿关就被叩开,松子糖和着陆展清温热的气息就在唇齿间蔓延。
上升的温度将那颗清甜的松子糖化成馥郁的甘甜。
影三浑身酥麻,一改以往的被动顺从,试探性地回应着陆展清。
笨拙又稚嫩的唇舌换来了陆展清逐渐急切的独占。
等陆展清放开人时,影三急促地呼吸着,柔软的双唇变得湿润通红。
感受到陆展清的视线,影三羞得不行,交叠手臂放在桌上,把自己埋了进去,只露出通红的眼尾。
陆展清失笑,抄起他的膝弯,把他放到床上,道:“歇一会儿,我去沐浴换身衣服。”
影三陷在被褥里,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我已经让店小二备好热水了。”
送不成伞,总也要做点别的事情。
陆展清闻言,又俯下身来亲他,夸道:“三三好贤惠。”
外头风大雨急,影三听着隔间的水声,舌尖舔了舔自己的下唇,似是回味。
而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影三,羞得直接坐了起来,却看到放在床沿的衣物。
是少阁主沐浴后准备换上的衣物。
影三朝隔间上方空无一物的衣架子上看去,果然,少阁主忘记了。
指尖刚刚触碰到柔软的布料,眼前就疼得发黑。回过神来,那一片衣角已然溜走,纹丝不动地堆叠着。
左手不死心地再次试探,除了把衣物弄得全是褶皱外,一无所获。
影三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无缘无故的,想起在村子里,那位夫人喊自己的称呼。
小妾。
现在自己不就像是个小妾么。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猜测与担心中等待着少阁主的回来。
连给少阁主送伞送衣服这样的小事都做不成,还提什么拿剑保护他。
影三厌恶这样无能的,弱小的自己。
隔间水声晃荡,影三收回思绪,双臂合拢往前,将衣服挂在手臂上,朝隔间走去。
“少阁主,衣服——”
话戛然而止。
陆展清意识到什么,已经极快地转身,可影三还是看到了。
看到了陆展清背后丑陋狰狞的伤疤。
那伤看起来极重,且由于没有及时处理,有些严重的地方甚至还未结痂,渗着黑血。
手臂上的衣服滑落在地。
影三喉头急促地滚动着。
“三三。”
陆展清定了定神,朝他伸出手:“过来,来我这里。”
“少阁主……”
影三的双肩开始紧绷,垂下的手臂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三三,过来。”
陆展清声音沉了些,指着木桶旁边的小马扎:“来我这里坐下。”
影三木然地照做,双膝局促不安地并在一起。
陆展清心念百转,沾着水汽的手摸着他的脸颊,道:“三三,看着我。”
陆展清在那双眼里看到了无尽的自责与厌弃。
是影三对自己的厌弃。
“三三,这伤只是看着严重,不碍事的,你看我,不是活动自如么。”
“是林逸吗?”
影三脸颊贴着他的手,眼眶通红,执拗地问着:“是林逸吗?还是别的谁?是谁?”
影三鲜少这样咄咄逼人,泛着猩红戾意的眼眸让陆展清想起影三上次也这样的时候。
那一次,是自己被林逸罚跪,在结着薄冰的青石板上一跪就是四五个时辰。
跪的太久身上每一处都是僵硬的,尤其是膝盖已经钝痛到麻木。
扶着墙艰难地移到院外,就感到肩上一沉。
影三站在他面前,那张还不会隐藏自己表情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那时的陆展清,只以为连影三都看不起处处受制于人的自己。
回到屋内,陆展清斜靠在床上,谁都不搭理,直到感觉到裤腿被轻轻卷起。
影三半跪在床前,将他裤腿挽到膝盖处,仔细地把伤药在掌心上化开,小心翼翼地搭在了他青紫交加的膝盖上。
陆展清到现在都记得,影三又轻又柔的动作。
可与之格格不入的,是影三有些粗重的呼吸,和泛红的眼底。
“少阁主,下次去阁主院子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
陆展清看着这个只跟了自己不到半年的影子,冷漠道:“怎么,觉得我无用,好去师父院子里,让师父看到你,良禽择木而栖么。”
影三惊慌失措地摇头。
他失落地垂眸,掌心温热,一点点地揉开膝上的淤青。
那伤在陆展清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惹眼,影三欲言又止半天,最终双膝跪地,额头贴着他的膝盖,道:“影三绝无背叛之心,只、只想着、跟着您,能替您受罚。”
年仅十岁的影三连看他勇气都没有,只低着头毛遂自荐:“影三不怕疼,愿意替少阁主受一切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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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抉择
风雨如晦,电闪雷鸣。
急雨泼在廊下,打在门板上,嘈杂不已。
陆展清都来不及擦干身体,胡乱地系上中衣,就把影三搂进怀中。
潮湿温热的怀抱里,影三浑身发冷。
他陷入了对自我的厌弃中,情绪失控。
都是因为自己,林逸才会对少阁主下如此重的手。
也都是因为自己,这一路对阴阳当铺的探查,不仅没能替少阁主扫清障碍,反倒成为了少阁主的阻碍,屡屡拖累他。
影三连日积压的恐惧与压抑彻底爆发。
不管疼痛,他紧紧地攥着拳头,嘶声剖白:“我好没用啊——”
他红着眼,恨透了自己。
什么也学不好,什么也做不对。
就连唯一还过得去的剑术,现在却连剑都拿不起。
影三崩溃地呜咽一声,突然死命地扯着自己手上的药纱。
药纱凌乱鲜红,落在地上。
“三三!别!”
陆展清连忙阻止,握着他的两只手腕,强行把他带到了床上。
宽大的手一下下地顺着他的后背。
“宝宝,冷静一些,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
影三只是张着嘴,摇着头,发出声声悲鸣。
“少、少阁主,我的手、我的手是不是再也不会好了……?”
“当然不——”
影三打断了他,恨声道:“是、就是的!”
“我再也不能提剑挡在您面前了。”
陆展清听着影三句里的绝望,额头用力地抵着他,哑声道:“三三不需要站在我身前,你可以站在我身后,我会为你遮风挡雨。”
影三首次对他的触碰表现出了抗拒。
他挣扎着向后躲避,声调发颤:“少阁主、您杀、杀了我吧,影三不能、不能接受、软弱的,废物的自己,也、也不想离开、离开您,回到四家。”
陆展清手臂紧紧圈着他,扫了一眼没被摆放回原处的椅子,急道:“今天纪连阙是不是来过,他跟你说了什么?”
影三挣不开这个温柔牢笼,双手抵着他肩膀,急促地喘息,脑海里都是纪连阙的话语。
不怎么亮堂的屋内,纪连阙站在床边,望着他。
他不愿用那些肮脏阴毒的话语去威胁恐吓影三,只和缓又冷静地陈述。
“你的手好不了,就一辈子都无法拿剑,你甘心么。”
“还是,你就甘愿一辈子躲在他身后,等着他为你遮风挡雨?倘若明念崖的事情再次出现,他护住了你,护不住自己,你会怎么办?”
“你明明知道,他是你内心的执念。”
纪连阙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劝说,朝外走去。
“长宁,其实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不是么。”
无法抉择的痛苦快要将影三撕碎。
一口血蓦然打湿陆展清的肩头。
影三贴着他,昏迷过去。
腥气萦绕在这一方天地,经久不散。
凌乱的床褥上,陆展清僵直地抱着影三,久久未有动作。
这几日,影三内心煎熬,他也一样。
一方面,他想让影三知晓自己的姓名与家世,可一方面,他也怕影三就此离他而去。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这个话题,直到情绪的极点。
陆展清维持这个姿势,直到心底的寒意将四肢百骸都冷透了,才拿出帕子,擦净影三唇边的血迹,将他放进被褥里。
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夜空万里澄澈,圆月高悬。
陆展清低头看怀里的小少年,把被子拉高,盖住了他瘦削突起的肩头。
影三乖极了,就算是刚刚大闹了一场,现在也只是微微蹙着眉,安安静静地蜷缩在自己怀里。
月光沿着陆展清的指尖划过影三的脸庞,清辉洒在稍有些凹陷的脸颊上。
连日的汤药让影三的呼吸都浸着苦味,陆展清重新给那两只惨不忍睹的手包好药纱,内心疼痛。
他的三三,为了他,吃了太多苦。
明明是因为保护他才落得如此境地,却偏偏还要把所有原因揽在自己头上。
绕在影三磨损最重的手腕和脚腕上的白纱,像枷锁,像锁拷。
沉重的吻落在白纱上。
“三三,是我困住了你。”
月影被风带动,轻晃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怀中抱着的温度不知何时褪去,等陆展清醒来时,身旁的被褥都冷透了。
“三三!”
陆展清心下一惊,猛地坐起,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了不知何时跪在床下的影三。
影三埋着头,跪得笔直。
受过伤的膝盖轻轻地颤抖,不知跪了多久。
“三三。”
陆展清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拉他:“快起来,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少阁主。”
影三轻轻地推开陆展清的手臂,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影三方才失态,惊扰到少阁主,请少阁主原谅。”
影三平静到无波澜的语调让陆展清心逐渐下沉。
睡前点的烛火不知何时燃尽,陆展清手忙脚乱地去拿起一旁的火石,正欲打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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