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许久没有出去过了,”老者从桌案底下拿出一卷地图抖开,铺在慕长宁面前,道:“外头阴阳当铺的布局与位置你了解吗?”
慕长宁点头,接过毛笔,在地图上圈画着。
尊者的脸色随着慕长宁的下笔愈发难看:“枯骨天灯阵的起源就在中川,如今仍能布出这种阵法的,一定出身于中川,还是大宗族。”
似乎想到什么,尊者又急急问道:“南域的枯骨天灯里走出的是多大的女子?”
慕长宁道:“约莫十五六岁。我也问过纪连阙,他说漠北的枯骨天灯里,走出的尽是些中年妇人。”
“那就对了。”
尊者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造孽啊。”
“你能来找我问这个事,想来你对枯骨天灯阵也有一定了解了。这阵法起源就是殉葬,这些给功勋贵族们殉葬的女子最小的也就五六岁,大的不过三十。”
“越小的女子,体内阴气越重,越能长久地陪伴那些身死之人。”
无端端地起了一身寒意,慕长宁皱着眉,猜测着:“师父的意思是,这阵法也是根据女子们的年岁来排的,既然南域与漠北都不是五六岁的幼童,就一定在中川,所以布置在阴阳当铺内的枯骨天灯阵的源头,也在中川。”
尊者的目光落在被圈画好的地图上,点了点头:“只要破除了中川的枯骨天灯阵,南域与漠北的就无须担心。”
尊者伸出手,拈着断了墨的笔锋,将那羊毛揉的零散不堪,开口道:“寂灵之地与枯骨天灯阵相依相靠,互为一体。如此看来,要想破阴阳当铺给四家布下的局,你得去一趟中川了。”
慕长宁颔首:“是。师父吩咐。”
尊者长叹一口气,拿起那只被他揉的半秃的笔,朝着地图虚虚一划,鲜红的一笔就落在了中川的位置上。
“如今四家人脉稀少,各家家主还得坐家镇守,无法外出。淮意有了身孕,修竹多有不便,只剩下你与连阙了。但中川巫蛊盛行,与我们所学武学大相径庭,必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
他看向慕长宁的目光有些不忍:“你本来淬血与锻骨时间就迟,要遭的痛苦都是普通四家之人的几倍,中川巫蛊专攻心神,你心神薄弱,若是与锻骨同时受训,怕你受不住。”
慕长宁跪直身体:“师父,我既是四家之人,就该担起四家的责任。”
“男子当以天下大义为先,不管是为四家,还是为避免‘极’现世后的生灵涂炭,我都应当全力以赴。”
尊者直直地看着他,释然一笑,恢复了以往没正经的样子:“真不错。”
他凑前些许,看着慕长宁耳后还未消退的一点红,贼兮兮地问道:“小媳妇呢?”
“什、什么小媳妇?”
尊者看着慕长宁脸颊上骤然上涌的血色,意味深长道:“他不是小媳妇,你是小媳妇吗?”
地面好似烫的坐不住,慕长宁连连站起身,匆忙逃离:“师、师父,天色晚了,您、您早点休息,我明日、明日再来。”
尊者坐在原地,毫无形象地拍腿大笑。
待到慕长宁离开后,才往后瞥了一眼,道:“行了,出来吧。”
慕少秋从后头走出,忧心忡忡道:“尊者真要让长宁锻骨与心神受训一起么,我怕他——”
无名风动,两侧石壁上的长明灯晃动得厉害。
尊者掐指算了算,凝重道:“来不及了。”
“少秋,留给四家的时间不多了。倘若‘极’真的现世,你知道的,我们首当其冲。”
隔着门板,慕少秋看着慕长宁行走在雪中的背影,良久默然。
次日一早,慕长宁早早就叩开了宗堂的门。
湿滑的雪在廊下被抖落,落在地上迅速融化,浸出深色的一摊水迹。
慕长宁解开披风,一进门,便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浓郁香味。
“师父今日怎么点香了,还点的如此浓?”
慕长宁如往常一样,将食盒打开,呈到他面前。
“哈!梅花饼!”
老者拿起筷子夹着饼就往嘴里塞,含混道:“从今日开始训练你的心神。这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好东西,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慕长宁对他师父所说的“好东西”是警惕的不得了,熟稔地谨慎起来,又仔细地闻了闻,蓦然变了脸色,失声道:“露华香!”
“哟,瞧你这个神色,是吃过苦头了。”
埋头苦吃的老者看了他一眼,乐不可支:“这是比平常要重的剂量,收一收你的害怕,不然一会儿,疼得可不是我。”
慕长宁白着一张脸,僵硬地跪坐着,极力收敛心神。再是克制,放在膝上的指尖仍感觉到寒意在蔓延,每一次的呼吸都让他无比的煎熬。
尊者自顾自地享用着他的早膳,不时还要戳着筷子点评一番,让他回去给厨子说如何改进。
等到尊者吃饱喝足,拍着自己的肚子,惬意地伸展着身体时,慕长宁的冷汗已经浸满了脖间。
他没有办法不害怕,露华香的教训刻骨铭心。他咬着牙,嘴唇都在泛白。
“定心,凝神。”老者看着他狼狈的模样,解释道:“你的心性不够坚定,太易受外界影响。中川的巫蛊之术专攻心神,倘若心性不定,情绪不稳,定会在他们的巫蛊术下迷失心智,疯癫而死。”
“露华香是极佳的磨炼意志的迷香,从今日开始,你就要和它作伴了。”他露出肉痛之色:“好好练,很贵的。”
他撸起袖子,拍了拍瘦骨嶙峋的胸脯,说道:“放心吧,有我在,我守着你。”
慕长宁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到他补充道:“锻骨的疼痛会让你清醒的,如果醒不了,我就多用几分力,反正你也死不了,对吧。”
……
慕长宁咬牙切齿道:“对。师父说的对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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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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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布局
虽是年关,但千巧阁里四处笼罩着压抑。
原本可以自由出入的暗卫们都躲在暗卫营里,半步也不敢迈,整日乞求着千万别轮到自己到林逸的院子里当值。
这段时间,关于林逸的流言甚嚣尘上。他们这些专攻小道消息的暗卫们,知道的只比别人多,不比别人少。
知道的越多,性命越保不住。
但凡他们在林逸院子里当值时,露出半丝神情,都会被林逸活活捏死。
整个千巧阁,风声鹤唳。
明里暗里,向少阁主陆展清投诚的暗卫,越来越多。
陆展清刚进小院,刘铭就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里窜了出来,单膝跪地低声道:“少阁主,姓顾的那小娃娃,常常来小院找您,想要见您一面。”
“顾谨彧?”
刘铭连忙答道:“是他。”
陆展清沉吟片刻,道:“也罢,带他来见我吧。”
刘铭意外地抬起了头,看着陆展清眉眼处的平和,心下疑惑。
少阁主这两天是去哪了,那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竟消失得半点不见。
陆展清在院中坐下,将石桌上的小块炭火点燃,放进小火炉里。见刘铭迟迟未应,看了他一眼。
刘铭恍然应下:“是是是,我这就去。”
千巧阁的夜晚黑得瘆人,就连值守的暗卫也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一个约莫七岁的小娃被捂住嘴,夹在刘铭的腋下,朝小院疾步而去。
夜行的黑暗里视物不清,轻微的脚步声更是让人遐想万分。
前一刻还在睡梦中的顾谨彧眼里满是眼泪,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要在这个时候被带走杀掉。
高大的杏花树在风中轻晃。
刘铭把顾谨彧放下来,借着蹲下来为他整理衣衫的机会,凶狠地威胁道:“不准哭,不然少阁主把你丢去喂狼。”
其实早在顾谨彧看到陆展清的一瞬间,眼泪就已经吓了回去。
他嘴上嚷着要见少阁主,实际上比谁都害怕传闻中那个冷心冷情,严苛冷酷的少阁主。
他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指着陆展清,声音发颤:“那、那个就、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的、少——”
刘铭坏心眼道:“是。”
顾谨彧的腿抖得都迈不开。
刘铭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把人推进了小院,利索地提气,溜了个没影。
顾谨彧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又手忙脚乱地爬起,向他行礼:“给,给少、少阁主请,请安。”
陆展清用铁筷子拨弄着火炭,淡淡地瞧他一眼:“听说你要见我?”
小童向前作揖的手抖得不成样,嗫嚅道:“是、是。”
见陆展清不接话,他怕得退了几步,突然跪下,泣涕涟涟:“求少阁主,救我、救我一命。”
陆展清凝视着他,毫无起伏道:“林逸把你带回来,是要在你们二十几人中抉择出一名少阁主。你与我,是敌对的关系,倘若你能当上这少阁主,你入主小院的那天,便是我身死之时,我为何要救你?”
木炭骤然爆裂出火星,橙红的星子溅在顾谨彧眼前。
他惊呼了一声,身子朝后跌去,手掌在粗糙的地面上擦出一片血。
顾谨彧避开他让人直泛寒意的目光,用手背狠狠地擦了一下红起来的眼眶,说道:“我不想当什么少阁主,我只是想活下来,我还想见到姐姐和阿黄。”
“我的爹娘早就死了,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姐姐照顾着我,我们相依为命,日子虽然难,但是很快乐。”
“可是、那天,村子里来了一个人,就是林阁主。他看我们家没有男人,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姐姐,就给了我姐姐二十文,要带走我。姐姐不同意,他就、他就把我姐姐打晕,还、还把一直跟着我们的小狗阿黄也打伤了。”
“少阁主——”
顾谨彧连连膝行着上前,抓住了陆展清的下摆,乞求道:“我们二十二个人,死得只剩八个了,我、我不想死、阁主、阁主要我们互相厮杀、我、我很想阿黄,想回家……还有姐姐,我不想,不想在这个地方……”
顾谨彧越说越伤心,也不敢哭出声,怕陆展清不高兴,只好小声地呜咽着,眼泪一颗颗地掉。
顾谨彧的话让陆展清想起当年的自己。
那为期两年的少阁主考核,是无法遗忘的阴影。
一块帕子出现在眼前。
顾谨彧泪眼朦胧地抬头,陆展清正看着他,莹白的手指上挂着一块质地柔软的白帕子。
顾谨彧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决堤,对悬在头上的死亡二字恐惧无比,尤其是他亲眼看到那些考核失败的人被林逸毫不留情地遗弃,没有半点心软的时候:“少阁主,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小童下着对他来说全部的筹码,死死地抱着陆展清的腿,痛哭流涕地哀求着:“我可以,可以把阿黄送给少阁主,它很乖的,不,不咬人……”
微冷的手摸了摸他的头,陆展清的声音依旧疏离,却多了些许柔和:“这几次考核都过了吗?”
顾谨彧忙不迭地点头。
“你还有两个月时间。”
陆展清移开目光,将沸腾的茶水倒进杯盏,道:“这两个月,拼尽全力活下来,我会让你成为下一任少阁主。”
顾谨彧终于松了一口气,失声痛哭。
送走顾谨彧后,陆展清到了诛恶台。
诛恶台里的惨叫让人心惊,各种刑具加身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陆展清径直走进最深处的一间偏房,敬平正扶着墙,艰难地站直身体。
“少阁主?”
敬平一愣,手上一松,整个人就摔到在地,疼得龇牙咧嘴。
陆展清上前,搀扶着他在床边坐下,问:“没有请医师来看看么。”
敬平扯出一点笑容:“看过啦,没啥大事,伤筋动骨一百天嘛。”
陆展清的目光沉了沉。
敬平瞅着他的神情,抓着自己的头发,道:“少阁主,我听酉哥说了,说你打算与阁主分家,我——”
“敬平。”
丁酉的声音倏地响起。
他手上还满是鲜血,只胡乱地在衣上擦了擦,便向陆展清行礼:“少阁主,丁酉来迟,请您恕罪。”
“快起来吧。”
陆展清示意他坐下,道:“上次让你考虑的事情,你考虑的如何了?”
丁酉看了一眼茫然的敬平,复又跪下,道:“丁酉愿跟随少阁主,一切听少阁主的安排。”
“好。”
陆展清颔首,将他扶起,道:“如此,这两个月时间好好准备,分家以后,我们前去中川,替你复仇。”
丁酉刚毅俊逸的脸上晦暗不明。
复仇,这两个字,从他被驱逐出中川之日起就如跗骨之蛆一般,无休止地折磨着他。
直到陆展清离开,敬平还不明白两人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他锤着自己无用的腿,有些烦躁:“酉哥,你跟少阁主之间说什么了?”
丁酉走到他身边,捏住他捶打自己的手,道:“分家,报仇。为我,也为你。”
敬平这段时间情绪并不好。
尽管敬平嘴上对自己的腿伤一副无所谓不在意的样子,可每每深夜,丁酉醒来之时,都看到敬平呆坐着,看着自己的腿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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