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意白不疑有他:“他在哪?”
这次鬼奴停顿了许久,而后哑声道:“我会带您过去,请随我来。”
虞意白轻蹙了下眉尖。
对方的反应……是不是过于慢了些。
他将这个疑虑压下心头,想着这里是归殷时管的酆山,左右也不可能出什么事,便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吧。”
鬼奴走得不快,虞意白也就慢慢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路沉默,直到周遭的景色越来越逼仄幽暗,走了许久对方都没停下,他隐隐觉察到了些许不对劲。
但鬼奴受殷时管控,怎么会……
虞意白压下心头的不安,目光在四周陌生的景物来回游离着,终于,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停住了脚步。
“等等。”虞意白说,“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鬼奴在这时缓缓向他转过了头,惨白的死人脸上面无表情,随后以一种非人的速度突然朝他靠近,倏然便到了眼前。
虞意白呼吸一窒。
-
夜晚,殷时从外面回来,推开门后,房间里空无一人,唯有明黄的烛火哔剥燃烧着。
他站在门口,殷红的眼眸幽冷,阴影下,神色晦暗不明。
他闭上眼,霎那间,神识铺天盖地地笼遍整座酆山,夜间活动的无数鬼物都觉察到了一股遍体生寒的冷意,黑暗之中,凶厉的它们此刻却因恐惧而禁不住地匍匐战栗着,不知鬼主为何动怒。
殷时的神识宛如探出的触角般扫荡过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深入地下,疯狂搜寻着哪怕一丝一毫有关那人的气息,几近失去理智地,和无处不在的黑暗一同侵入。
可是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残留的熟悉的余温正在被带走,那几缕若有若无的气息昭示着它的主人曾在这里短暂停留,而源头却已然不知去往何处。
虞意白。
消失了。
消失了。
消失了。
空气尖锐地躁动起来,无数蛰伏的鬼物在惊惧里瑟瑟发抖,它们的主人正在愤怒,那股疯狂的情绪宛如风暴一般席卷了整座鬼域,再强大的厉鬼,也会在几息之间顷刻爆裂成粘连着黏液的碎片。
无比的冷寂蔓延,死气笼住整座酆山,方圆百里外的植物都在如沼泽般侵蚀的黑暗下渐渐枯萎,刚死的尸体化作白骨,鸟兽的鸣叫都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殷时静静地站着,双眸红得宛如淬血,他肤色苍白得诡异,发丝宛如乌木般漆黑,那股平日刻意隐藏的冰冷的非人感在此刻彻底显现,一身猩红衣衫下,皮肤表面隐隐有诡谲艳丽的纹路浮现。
无数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尖锐地鸣叫着。
他消失了。
他去了哪。
找到他。找到他。找到他。找到他。
……
一定要
找到他。
第109章
虞意白醒来的时候,只觉后颈酸疼,他勉强地坐起身子,发觉全身上下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垂着眼,无声喘了几口气。
……他在哪?
记忆的最后是鬼奴那张麻木而狰狞的惨白面容,随后便彻底陷入黑暗。
其间他似乎醒过一次,迷迷糊糊地刚睁眼却又被人打晕过去,如今浑身酸痛得厉害,骨头宛如散架了一般。
双手正被粗粝的绳索绑缚着,腕上的皮肤被磨得泛红刺疼,身体像是服用过什么药物,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大脑也昏昏沉沉的。
他正身处于一间四面封闭的空间里,没有窗子,只有一扇窄小的木门供人出入,房间内除了一张床以及摆放着各式各样奇怪用具的桌子外,再没有其他。
“醒了?”
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虞意白心口一跳,连忙转头看去,入目的赫然是虞夫人的那张脸。
穿着雍容华贵,指甲上涂抹大红蔻丹,画着艳丽的妆容,眼下隐隐带些粉底遮不住的憔悴青黑,鲜红的唇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
联想到之前虞家给自己写的那封信,虞意白的眸光闪烁了一下,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桌上的瓶瓶罐罐与黄符,开口了。
“虞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掩唇道:“给你修书信邀请你你不来,那我们只能用这种办法让你过来了。”
对方这话说的怪异,虞意白眉尖轻蹙了一下,隐隐意识到了什么,试探道:“虞梁他生了什么病?还能……治好吗?”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虞夫人内心的悲伤与愤懑便一道齐涌上心头,再也无法维持面上的从容,精致的面容隐隐扭曲。
“你若是真关心你弟弟,那日你怎么不来见他!梁儿落到如今这般,还不是那个鬼害的!——治好?当然能治好了,梁儿福大命大,他马上就能康复如初!”
虞意白早已习惯了对方的性子,压着内心的不适道:“既如此,抓我来干什么?”
虞夫人抹了抹眼角的泪,冷笑一声:“当然是因为只有你,才能救我的宝贝梁儿。”
他眸光微动,不解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心中那抹不安的感觉愈来愈盛。
……信中不是说虞梁重病,已然无力回天了么,怎么又说能救?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殷时下手,绝不可能留下活口。
虞夫人做了个深呼吸,很快就换上了温柔和善的笑脸,缓声道:“意白,你八字极阴,又是梁儿的血亲,只要你和梁儿换命,重病的梁儿便能好好地活下去,虞家养你这么多年,你总要报答的吧。”
短短的一句话令虞意白心头巨震,眸中神色变幻,投向对方的目光中充满了不敢置信,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换命?你的意思……是让我替他去死?”
虞夫人连连呸了几声,恼道:“怎么说这么难听,梁儿濒危,只有你能救他,倘若别的方法能救,我们早救了。但现在唯有你,是他仅剩的希望了啊。”
虞意白只觉喉间干涩,一时有些恍惚,唇瓣微颤,艰难道:“这便是……你们所有人的决定?”
虞夫人笑靥如花,仿佛没看到青年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似的。
“自然。你父亲一开始就同意了,不然你以为那封信是怎么来的,秋儿那几个孩子以及虞家的长辈们后来都点头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要怪我们狠心,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虞意白轻轻闭了闭眼,竭力忽略耳边那一阵阵的嗡鸣,说:“可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
她皱眉道:“梁儿可是你的弟弟,虞家养了你这么多年,如今到你回报的时候了,你不愿意也得做,这可由不得你……”
对方之后絮絮叨叨的话语逐渐变得模糊,虞意白只觉心口一阵刀剜般的刺痛,几乎都喘不过气来,脱力的指尖颤了颤,狠狠咬了口下唇,尝到口腔里蔓延的血腥味,神智才勉强清醒了些。
见他沉默不语,虞夫人叹了口气,想着鸣玉准备仪式还需半个时辰,继续苦口婆心地柔声道:
“意白,你人都在这了,想走也不可能走,乖乖地给梁儿换命,你的情分我们都会记一辈子的。你看你,命里带煞,从出生便被鬼缠上,还克死了你娘,日日过得都不安稳,不如下辈子投个好胎,比战战兢兢再活个几十年要好多了……”
“凭什么。”
清冷的嗓音在这片空间内突然响起,虞夫人话语一顿,连忙抬头去看。
倚在床头的青年容色苍白,一双眼睛却黑得吓人,长发细碎的阴影下,他姣好的面容染着种宛如鬼魅般的阴冷妖异。
那张脸仍旧是熟悉的,一瞬间,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与那目光对视上,虞夫人骤然感到心头腾起一阵寒意。
青年的眼珠极黑,嵌在眼眶之中,好似不见底的漩涡一般,将人牢牢擒住,无法逃脱。
虞意白忍着左胸口下刀绞般的疼痛感,只觉面前之人的面容恶心得令人作呕,往昔那些他刻意逃避的记忆在此时一并涌上心头,宛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注视着虞夫人,寒凉尖锐的目光仿佛穿透她看到了别的影子。
“虞梁这种人,活着便是祸害,死了最好。不只是他,虞家的所有人,我都巴不得你们去死。”
虞意白的声线清冷冷冰凌凌,声音不重,回荡在封闭的室内,激起幽冷的回音。
他面容平静,口吻很淡,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但她偏生从其间听出了浓烈的恨意,争先恐后地从那一丝裂开的缝隙里宣泄而出。
那是种仿佛要将人啖肉饮血般的恨,哪怕知道对方现在没有丝毫反抗之力,虞夫人还是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恐慌之际,也感到了愕然。
虞意白向来唯唯诺诺,在她面前都不敢还嘴,现在这个模样……
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虞意白的睫毛在眼落一片细碎的暗影,他的眼眸漆黑,渗血的唇宛如上了胭脂般艳丽,裸露的皮肤犹如上釉的瓷,阴影之下,他唇角一弯,竟扯出个笑来。
“虞夫人,人倘若生前怨气太深,执念未化,死后便会化为鬼,执念越深则越凶,你猜猜,我死后会变成什么程度的鬼,又会不会缠着虞家呢。”
她强装镇定,抬起一根手指直指向他的鼻尖:“虞家乃除灵世家,哪怕你死了化作鬼,我们也有的是办法将你收服,定让你灰飞烟灭,连转世的机会也没有!”
虞意白不恼,清丽的眉眼在阴影下染上了一层诡谲的冷,他吐字很轻,每一个字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到了虞夫人的耳朵里。
“是么。那你怎么还怕成那样呢?”他笑了笑,“都说最难缠的是家鬼,越是至亲之人所化,便越难摆脱,到时候,你们不管去哪,到处都是我的影子,一闭上眼,我的模样便会出现在你们的面前……”
“还有虞梁,他也不是生病,只是因为被什么缠上,魇着了吧,他现在的模样肯定很惨吧。真可惜,我不能亲眼看到他饱受痛苦时的模样,不过放心,我会慢慢地折磨你们,让你们比他还惨。”
虞意白的眼眸微微弯起,语气几乎没什么波动,平直,幽冷,整个人犹如一具苍白冷漠的雕塑,精致的面容上带着些嘲讽的笑。
“虞家虽自诩为除灵世家,实则早已式微,而今甚至连应对一些普通的厉鬼都勉强……还有,现在的鬼王早已经盯上虞家了,我问过他,他可是恨你们恨得不得了,等我死后,虞夫人,你觉得等待你们的下场会是什么呢?”
看着面前的这个青年,虞夫人只觉浑身发冷。
她咬牙道:“虞意白,你也不过只呈口舌之快罢了,左右今日你是逃不了的了,仪式马上开始,到时候,你就能永远闭嘴了!”
丢下这句话,虞夫人便转身离开了,背影带着几分仓惶的味道。
不久,自门后走入一道身影。
看到对方熟悉的面容时,虞意白瞳孔微缩。
鸣玉推着一具黄皮包裹着骨架的身体,缓缓来到他的身前,垂眼微笑道:“虞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一切已准备就绪。”
-
殷时正在竭力逼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脑海中有无数杂乱的声音在一刻不停地叫嚣着,几近要把他给生生逼疯,他从未想象过虞意白竟然会突然消失的可能性,以至于突然砸下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混沌疯狂的状态。
他的意识仿佛被撕扯成千万片,每一片都在尖锐地喊着“找到他找到他他他在哪他他他他”之类癫狂混乱的字句。
他贪婪而疯狂地追寻着对方遗留下来的气息,哪怕是一丁点都会令他探出的分支禁不住地发自本能地战栗,虞意白的气味对鬼物有着天然的诱惑力,而今成了追踪他最好的信标。
殷时的眼眸红得滴血,妖异诡谲的纹路宛如疯长的藤蔓般爬上侧脸,人皮鲜丽的伪装在一点点褪去,露出恶鬼狰狞恐怖的内里,异化自化作白骨的指尖开始,逐渐延伸至全身。
殷时往前走的步伐很慢,但每迈一步,周遭的景物便会飞速地往后掠去,斑驳成嘈杂的色块。
阴冷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弥漫,铺天盖地的死气席卷而来,仿佛连头上的日光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四面八方隐隐响起鬼魂哭嚎的声音,万物死寂。
虞意白。
他无声将这三个字拆皮剔骨细细碾碎了咀嚼着。
意识到对方消失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里仿佛也有一块随之空了,无边的冰冷灌进来,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在叫嚣着,饥饿着,迫切又不安地渴望着,要将那块填补回来。
是心吗?不,恶鬼是没有心的,那又是什么?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需要找到那个人,得到一个答案。
“虞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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