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有些愧疚,自己好像总因为无法正确感知情绪而说出不该说的话。
“对不起,如果不方便说的话……”
“不是因为这个。”岚看向刚才显示着光屏的位置,难得一见犹豫,最后吐出一口气,终于妥协:“只是不确定该怎么跟你说。”
李乐安静地看着他。
“现在我难以保证,是否还能像从前那样思考。”说话时,他浅蓝色的眼眸沉沉回视,像是蕴含着浪涛:“如果遗忘掉最初战斗的理由,那又该将什么设立为我指挥的首要目标。”
李乐心里一颤:“不是为了胜利吗?”
岚平静道:“至少目前,只能为了这个。”
-
日记与数据飞速破解着。
李乐带回来的信息很重要,在他返回飞船后,日记与数据就同步上传到了飞船网络中。挞责是搬运者文明中的一部分,他们对数据的忌惮,也同样代表着搬运者文明对这份数据的恐惧。
因此,这份武器被第一时间保护起来。
而带回这份武器的李乐也没有受到任何责罚,不仅休息室的士兵照常对他动手动脚,或请求他再说一遍那首诗,就连一向并不那么通情达理的一号船长塞西尔也没有因此生气。
“或许对于你来说,你的确不是人类,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塞西尔忙得没空搭理来自地球的小机器人,然而不得不:“从一开始,我们保护的就不是人类,而是人类文明……说白了,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博物馆里的东西,承载着这份文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不重要。”
李乐扣扣手指,觉得有些不舒服。
“反而我很不理解,你会因你不是一个真实人类而感到愧疚……你明明就是个比碳基生物更高级的存在。这种连我都明白的道理,那位怎么会——”他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如果只是因为说谎而愧疚,那么总指挥应该已经原谅你了,他做的任何决策,我们都不会有异议。”
百忙之中赶来敷衍他的一号船长刚走出去几步,变回立方体形状后又退回来:“当然如果要说我个人想法,更希望你之后不要再有隐瞒。”
“虽然这样说有些夸大,但是,至少在地球问题这件事上,你还是有一定重要性的。”
李乐眨眨眼睛。
塞西尔的能量体发出急促短光:“数据和你所说的‘日记’已经在破译中,如果你愿意进一步提供帮助,那就尽快连接上我们的数据库。”
看着急匆匆的能量体逐渐远去,李乐重新将这番话回味一遍,后知后觉道:“……多谢夸奖?”
没有人回应他。
这让仿生人觉得有些好笑。
只是他打心里并不认可自己等于人类。
更不认同自己一个不算生物的机器,如何比肩人类。
他感到事情微妙地有些反转过来——从前他迫切想要让他们相信自己是人类,现在却又希望他们能意识到自己远无法代表人类文明。
“我很惊讶。”洛娃的声音幽幽响起:“我没想到我们竟然算是同类。”
李乐低下头:“抱歉。”
对方沉默一小会。
“没什么好抱歉的,只是超出了我的计算范围。”洛娃说:“所以你一直念着要去寻找的人,是你的主人吗?”
李乐点头:“她给我布置了工作,要我找到她。”
洛娃叹气:“如果是工作的话,那我能理解你了。”
如果是工作的话。
——那就是一台机器永恒追求的目标所向。
一路指引他前往数据库,他不由再次向洛娃问出那个问题:“你觉得我是人类吗?”
“虽然我觉得这并不是你想听的……但,是的。”洛娃声音忽远忽近:“你拥有人类的思维模式,拥有人类的常识,拥有人类的外形,虽然狭义上来说,你的确不是你认识的人类生物,但对于我们而言都是一样的。就和这船上的其他人一样,你难道会觉得,意识体的他们,与恐龙身体内的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吗?”
李乐摇摇头。
可是。
“可是对于我来讲,你难道会觉得,一张有了自我意识的桌子,只是因为长期呆在这艘船上,就可以自称是恐龙了吗?”
“……”
洛娃过了很久才回答:“或许我们双方都需要重新思考,智能机器到底处于一种怎样的定位上。”
智能机器的定位。
李乐不懂这些。
一台家政型仿生人不能理解这些。
他站在长长的银色走廊上,前后都空无一人,只有风扇隐约发出呼吸般的声响:“你是不是觉得,接受真正智慧赋予后,现在我们已经不算是同类了?”
洛娃仔细感知着地球小机器人的情绪,从最初接触起,李乐就一直很稳定和乖巧,这让她很久没有这样需要小心翼翼考虑回复内容。即便是现在,她也可以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她判断这会让李乐伤心。
她的程序告诉她不可以伤害对方——更不可以因此让她的主人费神。
所以这个答案很重要。
“我觉得……”洛娃声音放柔,尽可能起到安抚作用:“只要你想,我们一直都可以是同类。”
“……抱歉。”李乐微微低下头,高温丝头发挡住他眼眸,声音平静,但是有些闷闷的:“我让你感到为难了对吗?对不起,我好像总会搞错,到底什么时候应该运用什么样的情绪……这对于一台机器来说太难了,我不应该对你发脾气。”
洛娃沉默跟随着他,来到数据库门口,才示意停下来。
“你愿意原谅我吗?”李乐问。
地球的小机器人没有发现,他已经开始能够理解他人……以及自己的情绪了。
洛娃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她有些俏皮道:“当然,你所谓的‘发脾气’,简直就像是在撒娇。”
# 人类赞歌
第18章 场景进入
进入光屏的一瞬间,李乐感觉自己全身麻酥酥的。这个感觉有点熟悉,和当时在地球上,被那两个挞责纸片人盯上时的触电感一样。
仿生人不觉得自己会有人类那种奇怪的感知力,所以当时的触电感也好,现在这道光屏也好,大概都是制造了相同的电磁环境。
脚下浅蓝色光亮起,顺着脚尖方向一路延伸向前。李乐看向前方,发现几束蓝光汇聚一线,顺着巨大柱形物体螺旋而上。
他们跃动着,却又秩序井然。排队等待的原始信息终被终端机一口气吸入咀嚼,浅蓝色的光翻滚着,被圆柱体快速消化理解,一点点变红、变黄,又分错回浅蓝色的无数光线,分别流淌向屋内不同的区域。
“文字因语言模式的不同,产生歧义在所难免。”一道声音从身旁传来:“所以我们将其转化成了任何文明都能理解的、最不容易引发误会的模式。”
李乐将目光从银河般璀璨的天花板移回,发现是那位曾经向他解释地球现状的人。
对方向他微微一笑,没有问他来做什么,而是直接带领他前往最靠近他们这边的一个小分组,边走边介绍道:“数据本体——也就是你说的‘日记本’,已经被我们控制和保护起来。现在进行解析的只是一份副本,即便这艘船被整个击沉,我们也有机会复制另一份数据。”
他点开一扇光屏,向他展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的计划是将你的意识数据与转化完成的日记联通。你将在数据里近距离观察信息,同时依照你的记忆,对不完整数据进行补全——而我们已经分为各个小组,同步统合里面出现的信息。”
李乐凑近一看,发现原本呈现在电脑与纸张上的文字已经变成类似视频的模式。
说是视频,也有些不合适。
随着数据的快速解析,光屏上逐渐搭建出一个个场景,像是人类的3d建模,或是vr。但其中缺陷在于,恐龙们对人类文明后的地球并没有那么多认知,里面许多地方都是空白。
“这些,都要由我的记忆来补全吗?”他用眼神一点点描绘过去,与记忆经常被自己篡改的人类不同,他能清晰回忆起地球上他所见过的一切。
每一株草、每一棵树……每一个人。
他的记忆将被用来填补恐龙不知道的区域,以此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
李乐抬手按按脑袋,竟觉得自己有些焦急与不安。
他能比人类更加完美地完成工作,这是事实。可是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自己真的合适吗?
这就是李文卉要留给他的东西,自己寻找两年后的结局。
——终于要找到她们了吗?
如果自己的记忆出现问题怎么办?
黑暗房间被浅蓝色光线和每个小分组光屏发出来的光亮照明,李乐看向那个巨大的柱形物体,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手指却在半路微蜷。
蓝色的光停留在指尖,只要一个轻微颤动就会将它们惊吓飞走,可仿生人不动,它们就从始至终都稳定地存在着。
“只要你准备就绪,我们随时可以将你与解析完成的数据连接起来。”那位引导他的观测员笑着说。
李乐看着自己的掌心:“以前听人类说过一个词:近乡情怯,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观测员没有催促。
仿生人握紧拳:“现在开始吧。”
他已经准备了两年。
随着多根数据线的接入,意识缓缓从机械身体转移。李乐先是看见那份承载着自己的数据变为整间屋子中微不足道的一根蓝色光线,顺着一路汇聚,随后掌控他视觉的输入部分也脱离身体。
他奔腾着,但是不难受,也不迷茫。和所有数据一样,他迫不及待,又有条不紊。
“中途出现任何问题,都要马上讲出来。”
李乐看向一圈圈围着他展开工作的小组,分不清是其中谁说的话,想要点头,随后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头”这个部件了。
他感到有些好笑,回复说:“好的,不过我现在感觉没有问题。”
“收到。”
他已经到了圆柱体底部。
从下面仰望,这个圆柱体就仿佛是神话中的奥林匹斯山,神圣又神秘,庄严又华丽。无数数据组成的光河汇聚一体,借由它向天上去。
与其他更多蓝色光线交汇,李乐感到自己记忆中开始出现许多新奇的东西,它们并不陌生,甚至融合到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一样。起初李乐想要认真查看,却怎么也看不懂,直到后来他们终于一起抵达终端。
嗡——
他看懂了。
庞杂的数据在他面前飞速建构起来。李乐站在空中,大地便从脚下浮上来,他看向天空,风便呼啸而过,卷起一地樱花。花瓣高高扬起,被引力牵扯,牵连出绿化带、铁门、喷泉……随后一切又消失在眼前。隔音墙壁立起,座椅翻开……以及那面很熟悉的,蓝底白色地球标志的旗帜。
【2022.4.20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它们出现了,并且找上的人是我。真不敢相信,世界末日居然真的就在眼前。】
大厅里很多人,李乐不认得他们,都只能存在一个白色边框。他们乌泱泱地在一起讨论着什么,气氛很微妙,介于躁动与安逸之间,仿佛只需要一个火星就能将他们点燃。
这时,其中一个白色边框缓缓改变了。
黑色马尾辫、瞪大的黑褐色眼睛、中性风运动服——所有白色边框中,唯有这个姑娘,有些拘谨地坐在挂有蓝底白色地球旗帜的大厅里,像是在寻找什么而左看右看。
李乐站在过道处,一时恍如隔世。
他认识她。
曾在偶然一见的百度百科上,以及陈年封存的相册中。
李文卉,那时22岁。
第19章 李文卉
会议进行中,大屏幕上显示的资料李乐见过,正是前往地球后寻找到的那份。
“……以上,经过多次检查,Betelgeuse,也就是猎户座α星的诡异偏离,的确具备对地球造成毁灭性打击的可能性。”
信与不信,应对又或者不应对,一时间成为大厅中讨论的话题。
两颗星球之间的距离太远,现在他们所能看到的,其实是几千年前的猎户座α星。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它坍缩了吗?它的自转轴偏离了吗?它还会再向哪里移动?完全无从得知。
就连它是否真的会像学者们猜测的那样,对着自转轴方向释放伽马射线暴都不能确定。
他们难道要为了这种可能性,而将现在定义为末日吗?
整理好资料的发言人走下讲台,一步步靠近开始坐不住的李文卉,最后拉开座椅,坐在一旁。
“妈。”李文卉压低声音:“它又来了。”
而她面对着的,却是一个纯白色的虚影。
李乐一愣。李文卉的母亲是国内有名的天文学家,只是李文卉在购买他之前,这位女性就已经死亡,他无缘在现实里见到对方。就连破损的陈旧照片里,李文卉也将这位女性单独剪去。
读取不到李乐对这个人的记忆,画面里自然也就没有她的身影。
不过他还记得她的名字,搜索软件上就能查到信息。
于是仿生人将“蒋春意”这个名字告诉正在统计数据的小组,很快,白色身影逐渐清晰。
穿着薄毛衣的蒋春意看上去有些严肃,她年已经步入中年,一种时间凝练出来的认真刻在她眉眼之间,与后来的李文卉竟有八分相似。
“这次它说了什么?”
“它说……”李文卉仔细侧耳倾听,随后脸色一白:“它问我,我们现在是在集体沟通有关人类灭绝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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