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完了,孔照睨他一眼:“如实报了就是!”
商闻柳尚未作答,孔照已然拂袖而去。
院外初阳高升,不多时便浮起zao来。
日头渐晒,火辣辣的太阳光刺得人汗流浃背,胸前压了石头似的闷。过午之后,安排去调查洛汲的人手就挑选好了,商闻柳摇着扇子,匆匆嘱咐了一些事情,没有跟着去。
洛汲倒台是在他意料之中,在朔边营逃兵跑出来的那一刻,洛汲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接下来的事已成定局,商闻柳现在更在意的是郑士谋下一步打算怎么走。
户部和刑部取来的旧档还没有归还,中间零散夹杂了工部的记载。轸庸年的旧档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青骢江到京城码头,记载的内容倒是没什么问题,否则不会这么些年都没有出大乱子。
但以他的经验来看,线索往往也就隐藏在这些看似寻常的旧档里。商闻柳重新看过工部送来的旧年青骢江和京城码头的构建,除了排水沟和老旧垮塌的建筑,近三十年都没有什么大变化。
他有意挑出了轸庸初年的卷宗一一比对,那些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桩桩旧事,似乎被再一次搬上舞台,鲜活地重走了一遍。
从轸庸元年开始的一幕戏,有的人进去了便出不来,有的人出来了却丢掉半条命,后来人不知其中艰险争抢着粉墨登场,铅华未褪便被草草收葬。
商闻柳捻动书页,手抄小字细如蚊蚁,他不敢懈怠,一头汗顾不上擦。那么多旧案轶事,冥冥的,像是撞进一张网,俄顷风至,故纸堆片片作雪飞,扑面而来的是嘈嘈切切的人语,幢幢黑影反复演练着生前的轨迹。是鬼魂还是什么,光明正大地在屋宇间穿行着、游动着,唱念那些听不懂的音节,商闻柳的气息滞涩,似乎一潭黑水已没过头顶,此消彼长的怨声和心跳声缠斗成一团,似乎要分出个胜负。
烈风席卷来大雾,霎时把眼前遮蔽,黑影退了场,千万缕的雾丝疾追而走,前面是金光万丈,隐隐一豆黑点,近了竟是个人,那人伫立着,即将被金光吞没时猛然一回头,静默里一声霹雳:
“三哥!”是谁!
回声消散在空寂的午后,像即将化水的残冰碰撞地面,商闻柳猝然拍案,眼前澄然清明,手中握着的,是元景明送来的轸庸初年徐英川和郑士谋作为人证的那宗旧案。
铜盆里的冰块已然融尽,商闻柳勉强平复心神,后背潮湿一片,是汗水。
方才是梦?但又不像,商闻柳分明记得那些旧档里所载为何,只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入梦,又在踏入迷梦的那一刻突然醒来。
他看着手中的卷宗,正好翻到证词那一页。
商闻柳记得详细案情,码头两个劳工争执至斗殴,不慎砸沉了雇主的一批香料。香料浸水就是血本无归,捞上来也是白搭,两人分别都说是对方的过失,于是被雇主扭送官府做个定夺。正巧徐英川和郑阁老当时在场,目睹了发生经过,这才被当做证人请到公堂。
市井斗殴算不得大案,它被收归刑部是因为证人是当时的两位风头正盛的才俊......这个理由说出来,可信又可疑。据证词中描述,徐英川和郑士谋本打算一同去品鉴寺院素斋,因为寺院人满不得而入才闲逛到此,登楼是为了从远处看僧房里的僧人敲钟。斗殴发生在寺院钟响后的一刻内,这时候两人恰好在码头登高,看到了僧众倾出的景象。
“这是......”他霍地站起身,没顾得上一桌被卷掉的册子,急匆匆往外走,外间没几个人,他揪住一个人飞快地说:“衙门里在京四十年以上的官吏者有几人?都叫到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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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临宛河哗哗流淌,岸边溅着水,将落的阳光蒸得河岸一片闷热。
又瘦又黑的一个小老头,脸上带着恭敬,一面向前走,一面侧着身子往后瞧,生怕后面的人不留神摔坏了。
“大人来看,就是此处了,”小老头一欠身,“路不好走,好多年没人来过了。”
商闻柳踩着碎石瓦砾,问:“具体是多少年?”
老头发愣,挠着脑门想了半天道:“那可就太久了,这原来是个商人的小楼,后来人出海了就再没回来,还是小老年轻时的事,这算一算......有个五十多年了吧。”
“下面就是运河了,您看看,这视野算开阔的,除了这儿,还真没几个地方能看这么远的。”老头揣着袖子磨了半晌后槽牙,偷眼打量着商闻柳,有几分试探道:“大人是喜欢这地段儿?这算是有主的地方,要是想盘下来,得先和官府......哎,您就是官府!”
想在刑部找一个在京四十年以上的官吏实在是难,这老头是被临时找来充作向导的,在房契交易的牙行干了快五十年,京城的地段他都熟。
瞧着商闻柳那头没动静,老头也摸不准这位心里是个什么意思,便滔滔不绝:“您别觉着老头子净捡好听的说,其实这也有缺欠,但就只这一条。”老头吞着唾沫,“就前面那个饭馆子,这么高的楼哇,那也是先帝爷的时候建的,净挡着南来的光了!”
商闻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像是在苦苦思索。
“您这......”老头讪笑着,哈腰搓手地观察着商闻柳的神情。
谁知猛地一阵钟声把他震了个直挺挺,老头魂都快被吓飞,下意识骂了声娘。
残阳横斜,瑰色的云团骤然被敲散了,从南边来的钟声震荡九霄,是寺庙里的晚课钟。枝头鸟雀纷纷打翅而去,袅袅的余音里,商闻柳面色凝重,扶上了残破的彩绘栏杆。
老头生怕他掉下去,伸着手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颤着声说:“您您您当心呐!”
“老丈,”商闻柳蓦地回头,“这座楼是何时建起来的,建成时就有这么高吗?”
老头皱着眉苦苦思索:“应该是没有加盖过,建了有挺久了,和咱们看的这地方差不多时候。”
“看不见......”商闻柳低声念着,爬起来垫了两块砖石在脚下。
高立的酒楼挡住了一大片视线,看不到卷宗中所说的寺院,更不要提什么看僧房的僧人敲钟。
商闻柳勾着首,伸长了脖子往下看,这下面是一片宽绰的平地,堆满了即将装船的货物箱。前面连通道路,原本松软的湿泥地被来往运货的民夫踩出了斑驳的小坑。这是装货的地方,堆放货物时几乎能把整片空地塞满,来往的民夫没有多少时间停留,弯腰驮起箱子便走。
在这样的地方斗殴,甚至厮打至伤残——
商闻柳脑中冒出了古怪的猜想。
假如当时这里正在装货呢?
“看不见啥呀!”老头快要魂飞天外,叫唤道:“哎哟大人,您留着神呐!这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商闻柳恍若未闻,风过时扶手的拉杆嘎吱一阵响,摇摇欲坠的。老头在边上快哭了,干脆不管不顾地蹲下去,拽着人的腿肚子,瘦巴巴的手臂死死箍住不放:“您快下来吧!”
老头常年在外面跑生意,很有几分力气,商闻柳一下没站稳,真给他从栏杆上扯了下来,木屑飞落一地。两人都没站住,在一片瓦砾堆里踉跄几步才站稳。
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人呐小老是实在怕哇!您看这么高的地儿您往上一杵谁看了心里不怵呀呜呜……”
商闻柳还呆着,像是真被刚才那一下吓傻了,他盯着远方瞧不见影的寺院呆立片刻,突然掏了串钱塞给老头,“对不住了,这是今日的报酬!”
留下摸不着头脑的老头,商闻柳提起袍角匆匆下了小楼,在奔下高地的时候回望了一眼那个堆放货箱的平地,小憩过后的工人陆陆续续喊起了号子,汗流浃背地背起箱子往前走。
商闻柳不由得停下脚步,心里那个疑问始终挥散不去。
徐英川为什么要撒谎?他当年在这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第158章 早朝
傅鸿清心里兜着“离间”的事儿,一夜没睡着。
事情说起来倒是简单,但是要做得不引火烧身,还是要费番心思。每年供上去的那些银子,郑党拿了几成,他要想办法让上面拿钱的人知道些底。最难之处就在于此,他没有实证,总不能凭空杜撰一个数字交上去。
况且皇帝迟迟不对郑士谋下手,是因为朝中除了他,并无人可用了。秦邕是清流,李庚不指望他能往国库里填银子;赵复是手握兵权的皇亲,李庚不会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他手上。
这样一来,只有郑士谋可以办事,李庚无形中默许他做下这么多事,也足够说明郑士谋在天子心中拥有绝对的地位。
这时候痛击郑士谋,他麾下的官员便会受到波及,眼下的朝局经不起大批官员换任带来的动荡,除非是触到了天子逆鳞,否则李庚不会轻易动他。但是正如商闻柳所说,现在就是一个好时机,这样的时机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了。
郑士谋如果真的倒了,朝局乱起来,不过祸及一时,可是如果不将他连根拔起,便是流毒百年的罪过。
傅鸿清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上月秦阁老受挫,如今朝中还有余力与郑士谋周旋的人,只有赵复了。
今年的赵尚书依然流年不利,刚安排好心腹去青骢江任职,还没几天,就收到回信。心腹在信中叫苦连天,直言这满朝文武心中的聚宝盆根本就是个烂账堆。心腹才去不久,就被一摞摞旧账欠款闹得头大如斗,更有数桩待判的旧案等着他宣判。心腹写了三大张纸,哭得纸面团团墨痕:如今的漕运卡已经捞不到什么钱了!
赵复煞费心思,丢了东南这么大一块肥ro,得到的却是个理不清烂摊子,一肚子窝囊气正是没处撒的时候,哪还有心思经营这个已成空壳的漕运关卡。
这正是傅鸿清看准的好时机,青骢江漕运以往是有郑士谋的人把持的,赵复拱的一肚子火当然也有郑士谋的一份。主意既然打好,傅鸿清当即拜访了孔照,在他面前恬着脸扯了几个时辰不肯松ko,终于说服了他。
今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刚好青骢江眼下易权,爹不疼娘不爱,是最薄弱之时,干脆大理寺和刑部联手起来,发批捕文书,剿水匪吧!
眼下洛汲失了势,间接影响了皇帝对郑士谋的信任,赵复如果够聪明,就能明白这一手不是在趁人之危,而是在给他递刀子。
果不出他所料,短短半天时间,赵复那边就有动静了。
赵尚书何其老练,当然也不会由自己亲自出面,兜兜转转把户科给事中骗来,又迅速拉拢青骢江当地州府衙门,悄悄搞出了一份清剿水匪的名录,所缴获的金银财帛竟有百万之巨。户科给事中一上朝,对着众位官员张嘴就是三大问:水匪何以如此猖獗?漕运衙门何以如此懒政?数年所剿金银何以如此之巨?
前面两问不过是例行的打耳光,最后一问才是直中痛点的利剑。
盘踞江上的水匪都能有这么多钱,那每年管漕运的官员拿的钱不知道多到哪里去了!看了这些数字,皇帝心中难道没数?流回国库的银子怕还没有水匪私藏的多!傅鸿清这一下,可不只是扎个针孔这么简单了,他把这遮羞布烧了个大洞,烧得人脸上发烫,烧得人快无地自容了。
金殿上李庚平静扫视他的臣子,一言不发。
朝臣猜不出皇帝的情绪,低着头,谁也不敢吭气,偏偏都察院的老御史一听着陈奏,也来了劲了,一个个像屁股后头点了火似的往前喷字眼,把李庚说得面色铁青。
刑部尚书孔照作为领头办事的人之一,这时候秉承了少说少错的至理名言,眼观鼻鼻观心,堂而皇之地杵在朝堂上神飞天外了。李庚几叫不应,直到御前锦衣卫凌厉的视线射过来时,孔尚书才惊醒了似的,道:“陛下恕罪,老臣在忧心军粮的事,一时竟然忘我了!”
他这话一说,御史们的怒气更甚,叭叭着嘴就摘出了洛汲的几大罪把他骂得体无完肤,末了还阴阳怪气指责户部识人不清。户部尚书快五十了,到老气血不好,这一听差点厥过去,立刻哆哆嗦嗦指着都察院的鼻子反击。
一场朝会就这样在唾沫星子里结束,各家该干嘛的干嘛,总不能为了板上钉钉的事儿坏了自己的捞钱大业。
孔照回了刑部衙门,火药味十足的一场早朝,得来一壶明前龙井压压惊。至于案子,他倒是不怎么操心,事儿都交给锦衣卫办了。有了送到刑部的那些指证,清算洛汲的势头轰轰烈烈,来往洛府的人马掀起二尺高的扬尘,来不及逃跑的仆役被捆成一串,蹲在角落噤若寒蝉。
洛汲在前一日便收到风声,带着他的夫人连夜潜逃,锦衣卫正在捉拿,尚未回讯。
前去追回洛汲的正是江抚手下的兵,点人的时候江抚看到送来的名单,乐不可支了一下午,不为别的,他在这些人里瞧着唐录了。
早前知道他为温旻所提拔,却不知这都是郑阁老一手安排的,这么看来,郑阁老其实一早就盯上温旻了?想到之前的种种,江抚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仰头在躺椅上闭目小憩,这时小妾推门进来,轻柔地揉捏他的肩膀,
小厅里通风,又摆了冰降暑,实在是惹人困倦。这几日确实也累着了,浑身酸得很,江抚闭着眼,长舒一ko气:“下点儿力。”
这像是个暗示,妾室脸颊泛红,柔弱无骨地倒上来。
江抚“哎”了一声,推了把道:“莫闹。”
小妾揪着丝帕嗔他一眼:“怎的,嫌弃妾身了?”
江抚无端一阵烦躁,挥挥手道:“大白天的。”
“以往,也不是没有。”旷了这么些天,妾室的眼泪快流出来,以为他是在外面有了新欢,
“多大点事,”江抚起身抖抖袍子,没理会妾室的哀怨,“衙门去了。”
五月近了端阳,正是zao热的时候,江抚跨上马,后面几声清脆的瓷片碎裂声消停后,又隐隐传来女人的哭音。
第159章 溽暑
溽风又热又闷,吹得人昏昏沉沉。看库房的小官吏有点儿心不在焉,脑门抵在门边上打瞌睡,整个人快陷进黑糊糊的梦里了,突然后面有人轻挨了他一下,乌七八糟的梦境“咻”一下飞了,小官吏挺直腰,瞪起眼一字一顿地说:“大人,您吩咐!”
商闻柳险些被他撞到下巴,扶稳了怀里抱的几本厚册子:“这些是我要借出的,劳烦做个刊记。”
都是轸庸初年的卷宗,小官吏只是清醒了一瞬,眼皮很快又打起架,模模糊糊看了个年号,掐着膀子把自己逼清醒了,ti‘anti‘an笔尖记了几笔,叮嘱道:“好了,大人用完了,按时归库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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