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郑士谋眯起眼,胸肺中浊气上涌,脊背已然佝偻,“云泽铁矿,就是我杀他的契机。河谷一战,我买通监军太监,断了前后两支队伍的联络,而后伪造通敌书信和诸多金银器具,辗转交到先帝面前,先帝当然深信不疑。去书催战,徐英川自然是收不到的。”
“坐实了通敌之罪,叛将被斩,便没有人再去看那日码头的风波......那些铁器,”郑士谋目光忽的游离,“那些是铸好的兵器!”
商闻柳猛然抬头。
运河北出国境,郑士谋从运河运走了兵器!
“云泽县官之死,同样是如此,世上总有人想去管别人的闲事!”郑士谋端坐深息,嘴cun绛紫,强自开ko道:“我杀了多少人呐!可是于我可有半分妨碍?螳臂当车,不值一提!几十年的保命银,都以为老夫是白白奉上的么?”
他嘴角冷笑:“今日洛汲落马,就算于我百年之后,也不会有半分损害,这就是郑重裕的为臣之道。”
“老贼!”商闻柳拍案而起,“私贩兵器军马,是祸乱朝纲,至万姓于倒悬之苦,天地不容!”
郑士谋狂妄道:“朝纲?朝纲负我!”
“你看我郑家满门,何人不忠不烈?忠烈的下场便是死,我的两位兄长死了,夫人吊颈随殉,我又得到了什么?”
“郑家险些家道中落,血染的名差一点就要被人践踏,我两个兄长,都是为了天下而死,他们凭什么?他又凭什么?徐英川不过是小胜一仗,风头便盖过了我死去的父兄!”郑士谋喉中溢出粗声鸣哮。商闻柳这时才看清了,眼前的不过是一个齿落毛衰的老人,别的什么也不是。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比他们更狠啊!”郑士谋陷入了癫狂,似乎站在她面前的并不是商闻柳,而是三十年前一个个鲜活灵动的身影,“可是我更有手段,我有了权,还挣了名......阿川啊!”郑士谋喉间一哽,像是被人当头一棒,视线逐渐清明。
“徐英川......他要守河山边陲,我让他守了,一辈子都守在那,万万年不移。”郑士谋捂着手帕,浅红血沫粘在了ko角,“他却为什么!为什么午夜梦回,还要来问我何时回家?三十年了,何必还要折磨我!”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商闻柳身上:“何必!”
“阁老,”商闻柳平静地开ko,“这么多年,折磨你的不是徐将军,也不是先帝。斯人已去,阁老心中的怨魂,不过是流连在世人红白之ko中的影子,影子是折磨不了人的,折磨你的是你自己。”
风声敲着窗,商闻柳屏气凝神:“永夜不去的那些鬼魂,倒不如说是你自己的心魔。”
“我没有心魔。”也许是这话太过锋利,刺得郑士谋双眼紧闭,胸ko剧烈起伏着,猛地咳嗽起来。
商闻柳迟疑着:“阁老——”郑士谋退后一步,迟缓地摸出一粒药丸,就着茶水吞服,咳嗽竟好了许多。
“商闻柳,黄ko小儿啊,”郑士谋按住心ko,强笑着,令人胆寒的雷鸣电闪分裂苍穹,仿佛那雷电近在咫尺,“我乃两朝阁臣,助天子杀叛将平外敌,荡平寇患还田于民,世人称我贤能,这岂止。老夫将门之后,代代东征西讨为朝廷竭尽肱骨,我郑家彪炳千古,我郑重裕生荣死哀——”
昏昏的瞑光里,商闻柳似乎看见郑士谋ko鼻中渗出了黑色的血液。他心中猛然一突,倾身上前:“你吃了什么!”
“知我罪我,其惟cun秋,只是我一生坦荡清正,后人的毁誉?可惜……商兰台,兰台啊!你自以为聪明,只是铁腕之下,聪明算得了什么?”郑士谋低沉地笑起来,眼中阴毒无尽,嗓如han砂:“我就要抽身,可你还在苦海翻腾!”
商闻柳的声音颤抖起来:“你疯了!”
郑士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靠在了椅背上:“兰台,老夫的后招,你能看破吗?”
正当时,低矮云层中裂开一条蜿蜒电光,炸雷惊响,砸得地上人四散奔走,空气似乎凝固,木叶瑟瑟着,为即将到来的天地之力惊恐万分。
商闻柳呆在原地,屋内呜呜着风号,先是一点掀动发丝的细风,而后大门轰然洞开,杂杂的脚步声围上来,长驱直入的狂风鼓荡袖袍,抽打在他的脸上。
郑士谋仰面躺在椅背上,没有一点声音,四周的灯罩噗地冒出青烟,一行哑奴穿堂而入,顶着骤然烈风,在商闻柳身边来去,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个人存在。
直到府上管事垂头过来:“主人驾鹤,我等为他收殓,还请避让。”
“驾鹤......”商闻柳无措道,“他死了?”
商闻柳惶惶地:“他死了吗?”
管事脸上冰冷,道:“罪臣洛汲私贩军粮倒卖兵器,是罪大恶极之徒。主人愧对先帝,愧对今上,自戕以谢罪了。”
“轰”!惊雷爆响,接连而来的闪电将庭中花影扯得四分五裂,商闻柳踉跄着走到回廊下,看见凄凄迷迷的云顶,心中莫名恐惧。
很快的,千万雨线从天穹纷扬坠落,眨眼密集,雨珠急剧敲击大地,簇簇黑影在发白的雨幕里晃颤。
商闻柳闷头往前走,没有人拦他,郑府上下全跑去静室的书斋,他们像早就知道阁老会在这一刻死去,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一声不吭,有条不紊捧热巾寿衣,一个个鱼贯涌进去。厅堂里冷极了,有一副棺材躺在那里,盛满了陪葬珍宝,商闻柳步履不停,外面雷声大做,风雨歪斜怒飞,凉丝丝的水从长廊的地台迸溅到身上,很快湿透了布料。
那股郁郁之气堵在喉间,他越走越快,阴沉乌云不断聚拢,电光穿行,一下一下把天地照亮。
前面就是大门,外面是如洪波倒倾一般的暴雨,商闻柳径直撞进去,砭骨冷雨霎时砸在他脸上,汇聚成深深浅浅的水流。
商闻柳跌跌撞撞,在水坑里摔倒又爬起,除了雨声,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好像思绪都被风雨吹打而去,他淋着雨,无念无挂,是赤条条的一个生灵。
直到什么人穿过了厚重的雨瀑,一把伞遮过头顶。这是一隅的安宁,脚下依然有汹汹雨水冲刷,商闻柳恢复听觉,听到那个人的心跳。他知道自己可以安心,于是闭上眼,额头靠在那人肩上,喃喃说:“冷。”
撑伞的人在狂风骤雨中把他扶起:“走、走,回家。”
第163章 疯癫
内阁大学士郑重裕以死明节,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据说消息传到宫里,皇帝唏嘘不已,提笔良久,写下“文英”二字。
礼部办事干净利落,于是郑阁老的谥号便是文英公。
圣上下旨关照,但郑士谋的后事操办一切从简。前去吊唁的官员,或是真心或是假意,总归都在灵前奉了香。郑士谋没有后人,亲族也死了个干净,料理后事的都是他生前指教过的学生,洛汲本该是这里面的翘楚,可他现在已是欺师叛道之人,在场的人知道前因后果,都不愿提起他,只当此人并不存在。
停灵七日,郑府的仆役来回在棺下垫冰换冰,地砖上满是水迹。厅里阴冷非常,商闻柳从里面走出来,照到阳光的那一刻,方才觉得自己回到了人间。
傅鸿清老早就插完了香,轿子在外面等着。商闻柳挤进去,扇着风:“我听外面说,你昨夜进宫去了?”
“谁的嘴这么大?陆犹敬是吧?”傅鸿清笑了笑,没点生气的样子,好像昨夜狼狈的人不是他。
“何必去硬碰硬,上面的意思太明显,”商闻柳没否认,只是叹息,“郑士谋刚死,若没有确凿的证据,圣上便下旨清查,这叫下面办事的那些人怎么想?兔死狗烹?塘月怎么会这样冲动。”
傅鸿清淡淡道:“哪里是你想的那样。”
千古文人心中的君王从来难觅,傅鸿清过去一直以为皇帝是嫉恶如仇的皇帝,他过去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在得知郑士谋饮毒自尽的那一刻,理智竟被冲动压过,本来快歇下了,当即冒着大雨进了宫。
郑士谋为什么要自尽,傅鸿清多少猜得出来,此前洛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郑士谋作为引荐他的老师,势必会收到连累,他不可不能做准备。
昨夜傅鸿清进宫,李庚已经得到了消息。年轻的皇帝还没有歇下,宫殿灯火通明,桌案上宣纸展平了,只写了寥寥几字。
见傅鸿清进殿,李庚向他招手,道:“爱卿深夜到此,朕也未睡,想必是为了同一件事。”
“虽说是礼部的事,不过还是由朕亲自来提最为合适——你看这几个字中,哪一个可做郑阁老的谥号?”
“文敦,文清,文道。”傅鸿清轻声念了,缓缓抬眸:“这几个字,郑士谋配得上哪一个?”
“怎么,”李庚并未显怒色,神情自若,“爱卿还有高见?”
“敦者,善行不怠、温仁忠厚,郑士谋在内阁操控风云,陷朝廷忠良于水火,欺上瞒下,何言为‘敦’?清者,洁己自爱、奉法安民,郑士谋任其党羽敛财无数,知法不就,何言为‘清’?”傅鸿清抬高声音,掷地有声:“既然前二者皆无,又从哪里来的‘道’?”
李庚放下笔,不紧不慢卷着宣纸,“郑阁老在民间声望颇高啊。”
傅鸿清从前是怕他的,可是这一刻他似乎忘记了面前的人是整个王朝的九五之尊,梗着脖子反驳:“郑士谋所作所为,你难道还不清楚?”
卷宣纸的动作停了下来,外间随时等候吩咐的内侍似乎也感到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息,悄悄隐于帘后,找不到人了。李庚微微抬眼,看着傅鸿清:“方才你说什么?”
这样愚蠢的僭越之罪!
“我......臣死罪!”傅鸿清脸色煞白,直直跪在地上。
李庚此时的表情颇为古怪,他的皇位来得艰难,论血脉,充其量就是个皇亲,他容不得一丝冒犯,可是傅鸿清偏偏触到了这片逆鳞。
“朕可以赦免你的不敬之罪,”李庚俯视着他,“以后这话,不要再提。”
“圣上!”傅鸿清骤然抬首,却只看到李庚转回身,缓缓坐回御座。
李庚神情冷淡:“看清楚,你面前的,是大梁的君父。你我的交情,根本算不得什么。”
傅鸿清手脚发凉,抖着嘴cun。他从前不敢想,更想不到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情,他也这样说了:“臣万死,圣上和微臣之间,何曾有过交情?”
这夜大理寺卿是被赶出宫门的,皇帝没叫留宿,也没让他带上伞,傅寺卿一路淋雨到了宫门前,上了马车时浑身淌水,昏昏沉沉到了家,好悬第二日没生病。
帝王之怒,让傅鸿清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他转头看向一边的轿帘,道:“不说这个了。那老匹夫狡诈,死后还要留这一招,全他一个贤相的名。我总是看不透,他竟是这样在意声名的人。”
“但他所谓的声名,”商闻柳想起郑士谋饮毒前说的那些话,不由得卡了一下,有几分怅然,“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正说着话,外面抬轿的轿夫忽然晃了一下,傅鸿清掀帘道:“什么事?”
轿夫唯唯诺诺:“老爷,前面锦衣卫过路。”
他抬头,果然是烟尘翻滚,一行人纵马扬鞭,闹得街面上行人东奔西顾,鸡犬不宁。
商闻柳道:“这时候锦衣卫出来做什么?”
“江抚的人,”傅鸿清坐回轿子,说了声晦气,“办一个洛汲,费去这么些时日。”
商闻柳稳坐不动:“我听衙门里的风声,像是快抓住了。说来出奇,那厮藏得这般严实,竟然瞒了锦衣卫这么多日。”
“我说句用心险恶的,洛汲藏身的功夫,还不是由江抚去定,换个人就说不好是什么情形了。”傅鸿清说着,又撩开帘向外看一眼,烟尘已经散尽,行人熙熙攘攘从两边涌回中央。
轿子抬起,继续向前。
“郑士谋死得这么轻易,想用一死来换取党羽的安宁,我偏偏不如他的愿。”傅鸿清道:“锦衣卫那边追查洛汲,不会轻易结案。这案子还没完,郑党是百足之虫,后面免不了一场交锋。”
他说罢,迟疑一瞬,还是道:“我听说,郑士谋专程找过你。”
这算是个质问,傅鸿清犹记得当日云泽案结案后,郑士谋也曾经宴请过他。
商闻柳想了片刻:“昨日酉时,他与我下了一局棋。”
傅鸿清的目光微深,追问:“什么棋?”
“他许诺若我赢过他,便解开我的疑惑,但是现在想想,也许这局棋不论输赢,他都打算把那些事讲出来,”商闻柳道,“关于当年徐英川,和如今的漕运。”
傅鸿清像是哽住了,他有些无措地看着晃动的轿帘,半晌才说:“漕运一事,其实我事瞒了你。”
轿内静了一会儿,商闻柳示意他说。
“年初时你问我过我一件旧案,你可还记得?”
“那个在广化林被杀的马久志。”商闻柳道。“不错,”傅鸿清略一点头,在狭小的轿内有些局促,“这个案子复杂,就是因为也与漕运有关。那时情形不明,我没敢向你讲明......惭愧。”
他叹气,继续道:“当时我之所以坚持要彻查,是因为我偶然之间发现了那个粮商和郑士谋在联络,他在郑府和码头两边跑——今年又出了军粮的案子,他们早就在粮草上动了歪心思。”
“后来案子也没查下去,先皇认为我好大喜功,当着百官的面打了我十板子。”傅鸿清苦笑,又是一声叹。
“记载此案的卷宗存放在刑部,二判的记录有一部分被人毁去,”商闻柳思考着,“让他冒这么大的风险,把手伸到刑部,看来马久志的死对郑士谋来说非常重要。马久志身上会不会藏着至关重要的证据?”
“过了这么久,不好说。”
“总会留下一些痕迹,这样,明日上值,我去刑部找一找。”
轿子外响起轿夫的声音:“二位大人,到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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