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鸿清道:“今日先说到这里,兰台回去之后,旧案要查,可是千万当心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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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偏西,人马俱疲。
江抚晒得脸发红,拔开水囊匆匆灌着水,身边的锦衣卫殷勤地给他挡太阳。过了会儿,有人递来一张条:“同知,有信儿了!”
“谁的?”江抚扔掉水囊,送信的立马接住,指了下自己。江抚瞄了眼远处蹲在地上的唐录,想过来又犹豫的模样,露出几分讥讽:“领赏钱去吧!”
“走了,唐小哥,”江抚甩着马鞭,嬉笑着,没个正经样,“找你的小情儿去了!”
他一夹马肚,转眼就跑出了几丈外。
其余锦衣卫纷纷上马,几个好事的偏偏还往唐录那里看。他显得有点窝囊,但那脸上的神情说不好,像是恨,又像是悔。几个人只来得及看上一眼,唐录已经绷住脸,扬鞭追了上去。
消息里说洛汲还藏身在京城,江抚催马时暗自骂了几声娘,他的确想不到洛汲胆子这么肥。打头的锦衣卫破开道路,前面是个蚊蝇乱撞的水沟,再往前是一些随意搭建的茅屋,住的都是卖苦力的穷苦人。
一地便溺臭,锦衣卫个个捂ko掩鼻,江抚指着他们鼻子骂:“白他娘的吃饭了!还不如吃屎去!”
一队人马这才低头耷脑地跨过水沟,里头住的人家慌忙逃开,家家闭户,江抚一摆手:“抓人。”
江抚在探子身上下了血本,打探会的消息自然精准,锦衣卫没多搜查,径直踹开一扇烂门,从里头揪出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要不是江抚花出去的几千两银子,他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就是洛汲。那么端着的一个人,被下等人看一眼都要拂两下袍子,忽的就从云端摔进泥坑了。
“挺会躲啊,”他挤着这几个字,转眼看到唐录冲进那间茅屋,“跟几个人进去!”
洛汲神情不太正常,像是失心疯了,大抵是东躲西藏,镇日恐慌所致。锦衣卫押走他的时候,他ko里还在惊喜地念:“郑士谋死啦?死啦!”
江抚人生最大的乐趣,恐怕莫过于看人跌落变成烂泥。他招狗似的“嘬嘬”两声,锦衣卫就把洛汲押得转过头来。
“哎,你夫人呢?”
洛汲形容委顿,满头乱发几乎把眼睛盖住,可是他看向江抚的时候竟然咧开嘴嘿嘿笑了一下。那笑容太诡异,江抚背上一阵发毛,他撇过头,挥两下手,示意手下把人赶紧带走,可这时候后面的茅屋里一阵掀天的动静,像是什么被砸穿了,接着是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嚎叫。
洛汲哇哇嚷起来,咕咚滚在地上。江抚也差点被瘆得跌下马,他拉紧了辔头,惊魂未定地向茅屋看过去的时候,唐录已经从里面奔出来,他怀里抱住一个衣衫被撕碎的女人,看样子早就没气了。女人的一条裸露的膀子垂下来,骨头应该断了,皮ro上面全是新的旧的指印,不像全是一个人的......
庭院内溽气不减,商闻柳就近捡了一把蒲扇,不要命地扇。
工部那里昨天就领不到冰,说是都调去郑阁老那里停灵,各部的官员们暂且忍耐,等到了最伏的时候再用上。今天一整天没见着几个好脸色的同僚,可是谁都不敢言明,抱怨憋了一肚子,还能怎么办,忍呗!
偏偏是在这种时候,官员们不能告假偷懒,全都得老老实实听候调遣。刑部衙门里热得像蒸笼,商闻柳扇着风,额上搭块湿布,凝神翻着当年马久志的旧档。
还没一会儿,外面鬼鬼祟祟晃着硕大一团人影,逡巡半天,终究还是叩了门。
这时候都该下值了,趁着人少来,恐怕又是有事相求。
左澹听里面没声儿,纵是瞧见商闻柳坐里面了,还是装着不知道:“商郎中在里边吗?”
今天是免不了又要想法子糊弄一回了,商闻柳搁了卷宗,说了声进。
门就开了半人宽,左澹横过身挤进来,抬眼看着四周,再没见着别人了,这才捋了下湿漉漉的头发,道:“大人,下官这次来,还是为了之前的事。”
左澹有了点底气,如今郑士谋也死了,洛汲翻身的最后一丝希望便消失无存,这时候出来揭他的罪,那是人人乐见,他们稳赚不赔。
“左主事要出头,何必拉上我。”
左澹也不要脸皮了,径直道:“下官哪里敢出头,人人都晓得下官与那贼人的过往,哪肯信呢!还不是想借借大人的光,这......”
“你说。”
“大人如今是得了圣上青眼的,做什么不比下官顺当呢......何况,这事没什么黑白了,大人只管撒开膀子做,将来领功受赏,还不是十拿九稳十的事儿。”屋里开了窗也闷,左澹脸边上流汗像下雨似的,领ko已经浸出一圈白花花的盐粒。
“好啊,”商闻柳抬眼,面有厉色,“洛汲党羽才散了几天呐,左主事就忙着结新党了?”
左澹脸色一青,脸上ro颤着:“大人,可不敢这么说!”
“旁人可不见得看得出你在想什么,旁人只看得出自己在想什么。”商闻柳已有不耐,他时间紧迫,左澹却偏要在这里纠缠不休。
左澹向前半步,急切道:“大人,咱们从长计议——”他身躯庞大,这样一晃,竟然跌了两步,撞歪了桌角放的卷宗。一摞卷宗摇晃之下,马久志的名字显现出来。
商闻柳抬手去掩,已经来不及。左澹眼珠转了转,道:“大人在看旧案?”
“这和左主事有什么干系?”
“大人,下官却有个线索。”左澹知道机会来了,凑上去,一身的汗味。
商闻柳态度坚定,一心想摆脱此人,收起卷宗就要走:“改日再说吧。”
“大人!”左澹追了两步,像是有所忌惮,声音低低压在喉咙里:“当年这个人,就是洛汲杀的!”
第164章 朋党
商闻柳停步,目光转向左澹,半晌,他道:“左主事在打趣?那年洛汲尚未进京,如何在千里之外杀人?”
“此事千真万确,”左澹一看有门,神神秘秘地,“不过并非是他亲自动手。当年这个马姓商人正是从他的辖地走货出来,到了京城便死了。”
“只因为这个,未免有些捕风捉影了吧。”
“若是捕风捉影,下官岂敢对大人直言,当然有证据。当初洛汲升官,下官携礼去恭贺,却被扫地出门。但塞翁失马呀,下官竟然在墙下无意听见了他们的密谋。”
左澹说书似的:“这个商人精得很,他们官商勾结做些黑心买卖,分赃时却生了龃龉,那商人上京之后,洛汲便和京里的人联络上,把这人给做掉了!”
庭院蝉声如沸,商闻柳放下了卷宗,盯住左澹。
恭贺是虚,洛汲那时升官,以他一贯的作风,恐怕就是专程去查洛汲的底的。
但这话也只能信五分。
“下官若是撒谎,天打雷劈,”左澹发着誓,“大人不妨去查一查洛汲那份罪证,里面一定就有和那商人来往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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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了左澹,商闻柳连夜取来那册账簿。
洛汲十年间大宗的钱财往来都记录在这里,册子应该是在哪里放久了,熏上了一股女子香,封皮皱巴巴的。
此前坑了孔照一次,所以商闻柳没有亲眼翻看过洛汲的这本账,如今好说歹说才借来,这下欠了孔尚书天大的人情。孔照爬起来给他批文的时候带着几分不情不愿,话音里来来回回都是刺。商闻柳有求于人,再如何也只能受着,半点不敢反驳。
这账目的确有不对劲之处,恰是在马久志被杀的那一年,洛汲账册上的进项渐露颓势,这是因为当年蝗灾席卷了两个省,饥荒让黑市的粮商也收不上粮,无从可赚。可是在年底时,洛汲手里的银款突然激增,他没有任何生意往来,几十万的银子就这样被兑换成黄金,藏在某个地方。
这批天降的钱款,不论是时间还是数量,都来得太巧了。
到这里商闻柳就想明白了,当年马久志上京恐怕根本就不是想求一官半职,那一年他的粮草生意逐渐亏损,他是破釜沉舟,想借着手上那些暗中来往的证据和银两要挟郑士谋,获得更多的利益。然而他们最终没有谈拢,马久志身上有太多秘密,当然不能活着。
他被凭空出现的流匪杀死之后,用以要挟的纹银便被运走,被洛汲用来上下打点。洛汲是郑士谋在外的ko舌耳目,这批银子没有白花,官员盘剥之后送回了孝敬,很快就赚回了本。洛汲把银子换成了更为贵重的黄金和其他器物,一批巨额白银就这样在来回倒换之间消失。
洛汲从这一年开始便一路高升,他和郑士谋之间还有一笔暗藏的账,这本账簿里的银子,不过是十几年来的冰山一角。
想至此处,商闻柳放下簿子,独立风中。他对着这些账有些茫然,但最终还是提了笔,连夜写成奏本,递交给通政使司。
郑士谋从贤臣变成国贼,也是一夜之间的事。
朝廷大动干戈地查起账,户部衙门内外都是一片噼啪的算盘声,算珠拨动时嘈切如雨坠,密集的轰鸣之下,大厦急遽倒塌。
昨日民间立起的功德碑今日便全数拆掉,数十劳力两眼瞪得血红,肩上扛绳拉着巨石,烟尘落定后欢声雷动。一天之内,清算郑党的令牌发出百枚,近至眼前远至千里,被株连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
田庄、商号,郑士谋名下的产业被连根拔起,悉数贴上官府封条。一切恰如风卷残云,迅雷疾电一般发生了,快得令商闻柳生出隐忧。郑士谋生前数十年的经营,竟然毁去得如此轻易么?
那日的棋局还历历在目,他那时说的后招是什么意思?
容不得商闻柳细想,接踵而至的公务让他无暇分神,事情是他挑出来的,自然要全须全尾的从他手里经办后,再交到更上面去。
与此同时,洛汲的审问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然而锦衣卫从洛汲嘴里审问不出半个字,他这一枝在东窗事发时就散掉,能挖出来的都是些翻来覆去的东西。本来锦衣卫把希望全押在洛汲身上,这下倒好,人疯了。江抚的银子相当于全砸进了水里,他是半点没捞着,可是他竟然没什么怒气,甚至在听到宫里传召温旻的消息时,仍然泰然自得地抓了把赏钱撒给手下人。
衙门里的例冰减了,宫里却不能省着,天子住处摆着大小冰盏,到处阴凉。温旻由内侍引着,一路向内,只觉寒气绕身,不免微皱眉头。
“来了。”里面有人说话,听得出是李庚的声音。
温旻刚要接言,又听垂帘里面问:“什么时辰了?”
这不是在问他,温旻静立着,端等身侧的内侍答话。
内侍换成了个模样普通的,头埋得极低,只听见声音从地底下冒出来:“回陛下,这会儿才过戌时一刻。”之后没再多别的话,算不得伶俐。可现如今在御前,不伶俐就是算得一种伶俐。
皇帝像是刚睡醒,话音里夹着惺忪:“是该这个点了,有点冷。”
内侍一动不动,跪在地上:“奴婢去撤些冰盆。”
这话在温旻耳朵里听着古怪,像是两个人一唱一和地给他演着戏。
内侍说完了话,人还没动,片刻声音才从上头轻飘飘落下来:“去什么,太热了,心就给热坏了,冷一冷好。”皇帝停了会儿音,又说:“蠢东西,杵这么半天,还不给人看座。”
皇帝不会说废话,冷是什么意思,热又是什么意思,温旻尚未想通,但他被晾了这么会儿,再迟钝也能觉出不对劲了,现在只等皇帝发话。
一把软椅被搬上来,锦缎模模糊糊地流转光芒。软垫上绣的是人物绘像,一列臣子边上,立着一头鹿。君臣之间隔着几丈远,中间垂帘似水滑动,天子面目被淡淡纱影笼罩,温旻站在层层烛光下,一时竟然有些目眩。
太远了。
两年前的李庚尚能对他偶露心事,现在全然不同了,在他面前的,是真正的帝王。
看不清,猜不透,温旻从骨子里感到一种冷,他站在伏天的夜里,依然觉得身处极寒之境。
“明粹一走,下面人办事愈发蠢笨,”皇帝话里听不出埋怨,冷冰冰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偏偏是在这个时候,郑士谋本该是朝廷肱骨,出了这种事,实在令朕扼腕。”
一席话说得温旻颇感不自在,他没表露什么,顺从着道:“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抬眸,视线直直刺过去,漠然审视。
“朕是在想,郑士谋出自忠烈之家,为臣历经两朝,曾是无数士子的楷模,即便是他这样的人,竟也难逃过利字当头。朋党比周,环主图私,真不知道朕身边还有多少这样的人。”
这几乎是指着温旻发问。恐怕他和郑士谋的关系已经有人报告给了皇帝,郑士谋若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贤臣,那今夜便不会有这一场诘问,偏偏世事向来是环环相扣,又偏偏这一环又一环的,走到了最坏的境地。
越是此时,越不能失了镇定。温旻深吸一ko气,缓缓道:“一人之心,并不可见千万人之心。陛下诞瑞膺图,握极御天,是解民生于焚溺的圣明之主。陛下是珠玉在前,臣等也自当勉力。”
皇帝懒懒地支腮:“你竟也说这样糊弄人的漂亮话了。”
温旻心中猛然一跳,心知今日皇帝就是刻意找茬,便干脆认了:“臣知罪,可是方才所言,句句皆出肺腑。”
“什么罪不罪的。”李庚一哂,跟着调转话锋,开门见山道:“洛汲那案子,眼看人抓到了,可惜并不如朕意,还有些事要你去做。”
温旻起身,掀开袍角跪在地上听旨。
“他的祖宅还有藏银,江抚已经先过去了,但朕不放心,还得你亲自去,”李庚又是一停,“好好办,别出什么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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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奉旨出京,不在天亮时走,偏偏赶在这个晚上,可见事情之紧急。温旻心事重重从衙门回家,吩咐仆人收拾行装。
洛汲的祖宅离京就三十里地,没什么好打点的,下面的人匆忙走了个来回,只是把马厩里的马刷了一遍,再捎了一套新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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