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群狼环伺,锦衣卫自左右抢身而上,然而他们却并不前扑,等候着江抚的命令。
夜风似乎凝住,温旻额间渐渐沁出冷汗。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指挥使还不束手就擒么,”江抚微笑着看温旻做困兽之争,向前泰然自若踱了一步,“不想被扎成刺猬——就叫我一声爷爷。”
四围而上的锦衣卫已经搭箭,弩机咔嗒作响。
“杀我,恐怕你还没那个本事,”温旻反手扣着刀,凝神听风中的动静,“天亮之后,你要怎么向京里交代?”
“哈!天亮?”江抚眼中仿佛亮起幽火,“天一亮,你就不能再讲话,面见圣上的人是我,呈明你的罪愆的人也是我。”
“圣上岂是你ko中那般昏聩,江同知哪里来的胆子想要在今夜围杀我,难道不怕明日一早被问罪?”后方尚有出路,温旻心中默默打量,百步之外便是后宅,房屋层叠楼阁高挑,此处也有树木遮盖,找一个藏身之处并不难。
“温指挥在找你的兵?”江抚笑了笑,提出一块金牌,在他眼前晃着:“看看这是什么?指挥使的兵再忠心,又怎么敢做乱臣贼子?”
“你问我哪来的胆对你下手,我当然没这个胆,是有人命我对你下手啊!”江抚放声大笑,刻毒地盯着温旻:“圣上金ko玉言,你这个指挥若有藏私,即可捉拿归案。温指挥,你查抄洛汲的祖宅,怎么敢偷偷昧了那些珍宝啊!”
他抬手,这是个信号,手臂挥动时弩箭嗖嗖发射,霎时间钢箭密集如雨,破风之声无孔不入。温旻瞳孔骤缩,挥刀就挡,同时仆倒闪蹿至树后,顷刻之间,只闻崩崩的弹响,树身震颤之下,已经被弩箭扎得密密麻麻。
又是弩箭装搭声!
方才箭雨之下,温旻小腿被射中,他砍下箭尾,正待屈膝躲闪时陡地一阵麻——那箭镞上抹了麻药。
药劲凶猛无比,他半边腿已无知觉,几乎站立不稳,只好以刀鞘撑地,这时包抄他的锦衣卫已经搭好第二拨弩箭,号令声下,黑麻麻人影向前逼近一步,围猎着他们的上司。
江抚在胧月下拍掌大笑:“好,堂堂指挥使,也有抱头鼠窜的时候!”他扭曲着面目,阴狠地抬起手,“放——”
这一声却卡在了嗓子里。
“好啊,漏网之鱼......”那刀尖抵在江抚后心,挤着夏日的薄衫抵进些许,血水丝丝浸透衣物,江抚呲着牙,求饶道:“有话好说!”“叫你的人扔了弩机,全部退后。”
声音低沉,江抚马上听出来了:“是你——唐录。”
“废话莫说,想要你的命,就让他们离开。”唐录架着刀,冷声道。
江抚僵住的手臂垂下,他带来的锦衣卫心领神会,纷纷掷了弩机,倒退至来时藏身之处,一阵簌簌声,看不见影了。
温旻此时强撑着站起来,半边身体已经麻木,神情复杂,看向唐录。但是唐录躲开了他的目光,确认锦衣卫短时间不会回来之后,他押着江抚的肩缓缓靠近。
“现在不需要我了吧?”江抚心中焦躁。
“江同知是保命符,卑职可不敢轻易丢掉。”唐录不敢松懈,打量着四周。
黑寂的夜色,如果不是一地的弩箭,几乎没人会相信锦衣卫方才来过这里。
“到宅子里面去。”唐录知道温旻的人被困在那里,此时如果贸然让温旻孤身一人逃走,反而坐实了江抚的嫁祸。他抿紧了嘴,掌下刀尖滑动着,道:“江同知最好不要耍花招,否则卑职不知会发生何事。”
“好说,”江抚气息紊乱,“唐百户留神,可要仔细我这个ro票。”
温旻以刀撑地,拖着伤腿缓缓地走。唐录牵制着江抚,无法去帮扶,三人在夜色中走得极慢,偏这夜星藏月匿,前路崎岖,他脚下磕绊着,竟然跌在地上。他小腿上的那只弩箭伤得极深,箭头还留在血ro中磨动,血水汩汩向外冒渗着,靴子里浸满了血。
唐录心忧他的伤势,却给了江抚可趁之机。眨眼间,江抚屈肘猛地向后一顶,唐录腹部被狠撞,胃内顿时翻江倒海,手上短刀倏然掉落。
“放箭!”江抚在这瞬间侧身闪躲,就地滚了两圈,脱开唐录的钳制,刹那间,数十发箭弩箭噗噗直射而来——
他们还有后手!
唐录脸色骤变,抽刀便砍,温旻半边失去知觉,勉力撑起另一条腿翻滚至掩体后,“他们人多,我们尽快撤去后宅。”温旻飞快地砍落一只箭,狼狈地伏身闪躲。
“我掩护你。”唐录握紧了刀,汗水涔涔而下。
后宅的院墙近在眼前。
“你掩护个屁,”温旻发泄似的,抬刀挡掉又一支弩箭,“你不活着到武释坟前给他磕几个头,这事不算完。”
他们在缓慢地向里移动,外面包抄的锦衣卫像是逐渐急躁起来,弩箭稀稀拉拉地,突地密集起来。
“杀了他们!”江抚疯狂地嘶喊在夜空中回荡。是谁点着了火把,从某一个时刻开始,射来的弩箭上每一只都燎着火舌。
宅院本是木构,经年无人养护,木质枯zao易燃,火星一溅上,立刻窜起火苗。
顷刻之间,又刮起大风,火势骤然涨起。宅院内还有锦衣卫,江抚疯了!
“原本想和里面的兄弟汇合,这样多少还有自证清白的时机,可是现在这样,里面的人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唐录脸上被擦出一道血痕,麻痒难当,在空档时迅速地说:“你得活着,不管怎么样,要有一个申辩的机会。”
今晚唐录讲的话比任何时候都多,温旻无心感慨,握刀的手紧了又紧:“你想做什么?”
“我替郑士谋做事的时候,听洛汲讲过一条密道。”唐录自顾自交代着:“就在后宅的枯井中,找到它,然后离开这里。你把兄弟们带来这里,就算回不去,也不能让他们的名声受污......武哥也一样。”
“你......”温旻错愕着,忽的一阵天旋地转,唐录一把攫住他的领ko,掼进了后宅破败的木门。
轰的一声,温旻重重摔在地上。
唐录没有回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是我求你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
他说着,身躯陡地一震,一只弩箭穿透了肩膀,血水浸透肩头。
“放箭!放箭!”江抚的声音逼近了,随之而来的还有蜂拥而至的脚步声。
“唐录!”熊熊火焰跳动,温旻双目发红,却听唐录猛地翻过身,双臂高举攀住了门框,俨然是回护之态,他大吼道:“走!”
凶猛的火箭破开夜色,像迅猛的雨点砸在了唐录的后背,他整片背烧了起来。
那片脊背可能再没有钉进弩箭的余地了,箭支噼啪打在石砖上。唐录喉中溢血,咬不住齿关,哇地吐出一ko血沫,死死撑住了门框。
“走吧!快走!”
唐录的眼睛始终不敢看温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债算是还了。
第167章
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经了一双厚掌这么一拍,几乎散架。
桌子边围坐着一群破衣烂衫的男人,脸上乱糟糟糊着黑,就连身上的衣裳也燎着焦黑的边,几乎看不清织物的本来面目。
“把我们晾在这儿不让走,话也不交代一个,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从火场死里逃生,这是要干什么!指挥使呢,我们要见指挥使!”
一群男人正吵吵着,门突然被踹开,来人一脸不耐烦:“嚷什么!现在哪有指挥使,死都死逑了!”
这话一扔出来,院里的人全炸开了锅,攥着拳头扑上来,逼得那人连连后退,ko中直说:“造反了、造反了你们!”
院里本就狭窄,这么一闹,简直乱成一锅粥,眼看就要真刀真枪动起手了,突然外面簇拥着什么人来了。一道门里先灌进一队锦衣卫,把里头的秩序压下来,而后江抚挎着刀跨过门槛,他身后还有一个太监打扮的。
小院里狼狈的男人们面面相觑,方才被推搡的那个人此刻见了主人,立刻跑上前,委委屈屈地哭诉。
江抚倒没理他,径直道:“前锦衣卫指挥使温旻勾结罪臣郑士谋贪墨军粮,已经伏诛在那场火里,如今圣上开恩——”他转身对那太监道:“您请吧。”
那太监往前了两步,和煦道:“圣上有旨,千万罪责只在温旻一人,你们尽可放心。若有人知悉他罪行的,也可在此时一并讲明,功和赏江同知都看在眼里。”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这是要让他们往温旻身上泼脏水啊!
“哪有什么罪行!”人群里有人嚷道:“我看指挥使做得最昏聩的事,就是纵容江抚整日在衙门撒泼!”
江抚立刻斥道:“大胆,罪状已定,恐怕撒泼的是你!”
太监此时又来唱白脸:“各位莫心焦,早日把事情交待了,早日恢复官职,圣上那边也能定心,各位也有忠君的名声,这不是三全其美?”
“恢复什么,做了这等不要脸的事,那还算人吗!”人群里当即有人憋屈地喊:“大不了不干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知是谁应和着:“对,不干了!”
宫里的人还在边上冷眼看着,江抚面上涌着血,把眼一横:“行啊。”他抖开袍子一脚蹬在板凳上,“不干了行啊,把腰牌全给我撂了,不忠不义的东西,别出去给我锦衣卫丢人!”
人群里登时静下来,谁都知道把这腰牌摘下来的后果。一旦摘了,说不定就永远挂不上了。
“还有谁不干了?”江抚自认拿捏住了他们的命门,小人得志地扬着声,“刚才哪个说不干了?”
前面鸦雀无声的,静了半晌,突然间站得密密麻麻的队伍被挤开一条道,从后面走出来一个人,脸上身上都是黑灰,站到江抚面前,cun线紧绷着,一言不发解下了腰牌,哐当扔在地上。
他伸手又去解破烂的外衫,露出脏兮兮的中衣,然后是靴子……
不知是谁动容地叫了他一声:“孙哥!”
孙修恍若未闻,把靴子扔在江抚前面,“我不干了。”他转身就走。
江抚像是被这声“不干了”狠狠抽了两耳光,也不顾及身边的太监,气得就要拔刀,岂料这时又是腰牌坠地的哐当声,江抚火从心头起,却见另一个黑面站出来,如出一辙地,只剩一件中衣走出去。
接着腰牌掷地声纷如雨坠,片刻的功夫,前面一个人也不留了。
————————
刑部落衙,几个官员搭伴一块往外走。
“一个还不够,什么时候锦衣卫的事儿都要我们刑部来断了,真以为我们闲的,唉!洛汲一个疯子,他……”
同行的人挥挥袖子:“少说几句吧,嘴上不把门儿,明天你就——”他往脖子上一比划。
那人脸上晦气,换了话题:“我说,这是这个月抄的第几个宅子了?八个了吧,多少银子啊,锦衣卫赚死了......”
“方才都说了话不能乱说,你看......”说话的人欲言又止。
另一人摇头:“谁能想到他也是——”
“谁能想到……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这个时辰刑部衙门的前堂里已经无人,几个官员谈话便少了顾忌,其中有人是在刑部干了十来年的老人了,见着无人,便压低了声音:“要我看呐,什么结党不结党的,这都说不清的事儿!当年那场乱子,他算是有大功的吧?现在来这么一出,这不是卸磨杀驴嘛?”
“谁说不是呢,你们看当年的老臣......如今这还剩几个?”接话的人也有了年岁,当下十分感慨,正神秘莫测地还要接着讲些什么,余光却忽的看见侧门外有个人站在那,背对着光,隐约看见他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
说话的那人立时住了嘴,待他看清了门ko那人身上的官袍,一颗心才吞下肚,道:“神头鬼脑的,站那干嘛呢?”
那人客客气气地作着揖,道:“下官照磨所元cun和,正在此地等人呢。”
“这时候哪还有人出来。”那官员心里发虚,念叨叨地:“莫名其妙!”
元景明道:“正碰上几位大人,真巧了,商郎中可还在里头?下官这里有几份公文,还要他过目才好。”几个人相视一眼,一人道:“今晚郎中当值,正在里面呢。”
元景明拱拱手,往里去了。
“哎——”边上有人低声叫了句,“现在让他进去?”
那人往回瞧一眼,撇撇嘴:“由他去吧,商郎中那儿忙得翻天了,看这厮不碰个一鼻子灰!”
纸张翻动哗哗响,商闻柳掐着鼻梁定神。同值房的还有几个人在来回忙碌,有人趁着空隙给他端了杯茶,“提提神。”
茶还是热的,商闻柳心神不宁地说了声谢,动作虚浮地去接,岂料茶杯陡地就翻了,全泼在袍子上,滴滴答答淌着水。
这一下惊着值房里其他人了,各自上来取巾子帮忙擦拭,动作间责怪道:“帮忙还是添乱呢!”
“我!”端茶的那人是有苦说不出,拂了袖子在一边等。
商闻柳窘道:“怨我,各位都去忙吧,我去后面换一身。”
官袍湿了,临时只有布袍可换,商闻柳心不在焉罩着布袍,看见窗外飞走一只雁。
他情难自禁,视线追出窗外,心ko还揣着那个名字,一到寂静时,发了疯似的念。
温旻离京的第三日,锦衣卫权柄右落,他曾经的部下挂刀罢工,却丝毫不影响江抚总领卫事。
天子下了狠手,郑党倒台不过七日,京中日日都在杀人,尸骸垒成高台,血腥塞人鼻目。清算郑氏残党的命令如同飓风横扫,却几乎成为一些人铲除异己的刀,朝臣朝出家门,无不忧心暮时便被打为郑党,抄家落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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