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士谋说得对,铁腕之下,聪明算不得什么。一切都被绝对的权力碾成齑粉灰飞烟灭。温旻背负着一个说不清的罪名,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不是他事先留了心眼……眼下温旻应当在秦家商号养伤,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一切都说不准。
商闻柳心绪纷杂,开窗通风。夕阳西下,萧萧风住,重叠屋脊挡不住他的飞眺,,仿若云外仙宫。军器,漕粮,朔西人。郑士谋坐下这些铺垫,不会只是为了一己私欲,他还想做别的什么。
朔西人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应该是......商闻柳额上冒汗,急促地摩挲指腹。
是秦翌被诬陷的那一次,吉祥说出的朔西话。
假如莫名进京的商队就是从朔西草原一路到此,那京城内一定已经有一部分朔西人扎根于此,但近年政令收紧,即便是商队也没有几支,在京城往来的异族屈指可数。
他们躲过了盘查,藏匿在京中。
这些人把自己藏起来,是想做什么?
随着秦翌案结,朔西部的消息就像水入江河不可寻踪,唯一能作为突破ko的就只有商闻柳曾经接触过的穆兰妲。那时穆兰妲决心赴死,临行前托付给他一句话,叫他去临宛河东的瑞云记取来金银首饰,送给父母养老。
穆兰妲那些金银首饰......托人给古家夫妇带个话就成了,为什么要他去取?当时那家铺子的老板更是交代,若有什么不满意,改日再去更换。
瑞云记......瑞云记!
商闻柳倏地想明白了。
穆兰妲还有东西存放在那里,这才是她未说出ko的最后的嘱托!
商闻柳暗骂自己愚笨,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一面穿衣,一面推门出去,顾不得是否还有人在附近监视,急匆匆雇了街边的马车,一路赶去临宛河东。
到了地方,铺子正要打烊,伙计懒洋洋举着门板,一块一块往槽子里插。
商闻柳说明来意,伙计有些不耐,抱着门板嘟嘟囔囔:“早不来晚不来!喏喏,东家就在里头,库房的钥匙在他那,你去找他要。”
说完,一屁股坐在大门前,转头皱起脸叮嘱:“一条街都打烊了,客官赶紧的吧!”
瑞云记的老东家神神秘秘,一见他来,随即笑了笑:“客官眼熟。”
商闻柳拱手:“来过一次。”
“落下东西了?”
“是来取东西的。”
“那便是了,”老东家捋捋胡须,背手转身去里院,“随我来吧。”
到手是把钥匙,沉甸甸的黄铜,拿个简陋的木盒装着,不知作何用处。
老东家显然只知道在他第二次来的时候把钥匙交给他,别的一概不清楚。伙计下了钥,商闻柳还站门ko思忖。
京城有千万户人家,用这种钥匙的少说也有几万家,一户一户去找,简直是无稽之谈。
如果他是穆兰妲,留下一把平平无奇的钥匙,一定不会是为了要人找到这扇门。
潜藏在京中的朔西人譬如鬼魅,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意,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藏身何处,穆兰妲是他们之中最先暴露的人,所以绝不会是最为核心的人。
这把钥匙对于穆兰妲而言,或许是她留给自己的退路。
商闻柳模模糊糊地有了一个想法。
穆兰妲是要告诉他另一扇不为人知的“门”。
第172章 宫墙
时近黄昏,商闻柳怀揣一把铜钥,疾步穿行在行人中,心中的疑惑随着不断思索逐渐解开。
穆兰妲和她的同伙进京,若未生嫌隙,何必要把这把钥匙交给商闻柳。单是因为秦翌,恐怕说不过去。
藏在京城的朔西人并不知道这把钥匙的存在,那么钥匙对于穆兰妲而言,就是一个全然的秘密。也许它能打开一座宝库,也许是一条密道,这是穆兰妲的退路,是在山穷水尽时的保命之法。
只有在面对亡命之徒的时刻才需要费尽心思出此下策。
朔西部在暗中养精蓄锐,他们已经被郑士谋喂肥,磨刀霍霍地蠢动,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京城歌舞升平,没有人看得到那见血封喉的野心。
这几乎是天马行空的推论,但也是唯一可能的推论,商闻柳猛地意识到,他必须要进宫面圣。
一抬脚,好像走不动道,商闻柳低头,看见鞋面上趴着只黑白相间的猫子。
花色眼熟得很,只是体型大不如前了。
因为锦衣卫里已经没有能去喂它的人了。
小猫歪着头,摇晃着站起来,围着他脚边打转,见他没动静,便向前走两步,又回头瞧着他,露着尖齿轻轻叫。
也许是有什么人在前面,商闻柳不敢猜。
阿黑急急地晃尾巴,小狗似的来回踱着步。商闻柳弯身抱起阿黑,揉揉怀里的猫,贴住胸ko有种柔和的热度,他站在将落的夕阳里,被重重人潮之外模糊的影翳勾得心跳不已,可他不能再往前走,站在那里,似乎只是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发青的天幕。
他放下猫,小黑猫喵呜一声,扭着屁股往前奔了两步,转回头看他。
余辉里只剩浓墨重彩的一瞥影子,阿黑喵喵地摇尾巴,抬起爪子向另一头走过去。
也许有一刻钟,也许更久,小黑猫钻进了窄巷里。干zao浅青的绿苔一路浸浓,到了里面,暗得几乎看不清路,阿黑轻巧地穿行,扑到最里面的一个影子身上去了。
那人险些没站稳,往后踉跄了一下,但那晦暗里的神情依然柔和,挠挠小黑猫的下颌。大概是腿受伤,他站立的姿态微微有些不自然,站了一小会儿,便半坐着倚靠在墙壁上。
“倒是绝情。”他搓一下阿黑的脸,语气闷闷。
阿黑蹭蹭他的掌心。
那人酸溜溜又说:“咱们还有好多日子,你得等等我。”
阿黑攀着人襟ko,喵喵地找他要鱼干。
那人轻笑:“这次没有,下回给你补上。”
————————————
商闻柳站在宫门前,什么也没有,守门的禁军架着枪戟,冷冰冰看着他,似乎下一刻这对枪就要往他头上劈来。
如今北边军粮缺失,纵然亡羊补牢也难立刻恢复战力,朔西部如有动作,这是绝佳的时机,商闻柳铤而走险闯宫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孔照拒不见他,傅鸿清辞呈已交,更没有请他出面的理由。
但他只身一人,也只能在门前打转。
禁军是认得他的,不过他现在什么都不算,即便未被停职,区区郎中,没有传召也休想进宫。
这时有人风似的过来,瞥了眼他,皱起眉向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
看此人的打扮,他就是赵文钺了。
商闻柳心想他们算有过节,应当避开,这么盘算着,守门的禁军忽然过来了。
枪间寒光微闪,那禁军黑起脸:“何人在此逡巡不去,赶紧离开,否则以反贼论处。”
天快黑了,赵文钺在几步之外扫了他一眼,眼里有些不耐,似乎是着急办什么事。商闻柳刚要答话,他又支了个人过来驱赶。
“我求见圣上,有要事禀报。”商闻柳不徐不疾地后退一步,避开禁军沉沉的煞气,向赵文钺那里望了一眼。
“一天像你这样说辞的有八百个,我们统统放进去?”那后面来的禁军握枪一敲地砖,“从哪来回哪去,否则就不好说了。”
“我是刑部的......”商闻柳的腰牌被收,没有可以自证的东西,“有天大的事。”
赵文钺听见了,挎着刀正要过来,忽然不远处停了一台轿子,他面色微变,干脆转过身,横在商闻柳和那轿子之间。
轿子边上过来一个老者,斯斯文文的打扮,是哪个大官家里的家奴,见着赵文钺先是和气地行礼,接着两人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谈了些什么。
赵文钺脸上僵着假笑,不时点着头。
那顶轿子始终没有动静,里面就像是空的,他们两人说完了,赵文钺向这边的两个禁军挥了下手,表情不情不愿的,拦住商闻柳的两个禁军便闭上嘴,各自散开。
“好福气啊,商郎中。”赵文钺隔得远远的,扔下这么一句话。
轿子里是谁,商闻柳也能估摸出个大概了。
朝中就那么几个有分量的老臣,郑士谋没了,赵复需要忌惮的就剩秦邕一个。
商闻柳诚惶诚恐,站在轿子边不知该说什么。
先前那老者和蔼一笑,道:“咱们一同进去。”
说罢,四个轿夫一同压轿,老者矮身拨开轿帘,秦邕提着袍子,缓缓踏出来。路上没人说话,商闻柳对此不敢开ko,想来秦邕此时进宫,若不是为了郑士谋,便是为了朔边军营。
接见的小太监见着多了个人,倒没什么诧异,似乎是知道秦阁老此行会把他带上。
宫里那些走动的面孔真的焕然一新了,商闻柳有些惴惴,他还记得上次进宫的情形,天子威压有若实质,泰山一般压在他头顶。
引路的宦官这时候转过身来,客气地侧过身,让秦邕进殿。
大抵是说些军国大事,商闻柳站在宦官后面,两人在殿外静心等着。那宦官不会来事,两个人石像似的站了半晌,一个字没往外讲。商闻柳倒是如释重负,以往遇见的太监,不管大小,为了点面子,总爱和文官武将攀谈几句,叫两声先生老爷的。
夜渐渐深了,星星月亮露出头。在皇宫里看夜空,别有一种滋味,宫墙让星月都困顿在此,谁看了都有战战兢兢如芒在背的局促。
殿里的脚步重新响起来,隐隐有说话声靠近了。门推开,是个两个宦官,和门外这个交换了个眼神,然后道:“大人,您请吧。”
这是在说他?商闻柳有一瞬间的迷茫,但脚下立刻跟着两个宦官进去。
刚一穿过帘幔,两个宦官就退到后面消失了。入目先是秦邕的身影,坐在一个软垫绣墩上,更前面看不清脸的是皇帝,商闻柳只敢粗粗瞥一眼,闻着殿内安神的香气,缓慢地踏进去,跪在地上。
他一时间有种错觉,好像方才看到的夜空和眼前这一对君臣重叠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前方的人影并未动作,只说:“阁老说的原来是他,朕念他于民有功,才没有贬了他的职。江尚书险失爱子,朕这里多少人上本参奏,说他是目无法纪,容下一个戴罪之身的疯子的要求,现在阁老把他带到朕面前,是何用意?”
一番话说完,全然不提他对江抚的杀心。
秦邕从容不迫:“老臣在宫门前遇到此人,闻及他在宫门前喊叫,特将他带过来。”
“阁老何时如此孟浪,宫门前撒野,便能让一朝阁臣亲自带进宫,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商闻柳伏地未动,全听秦邕如何作答。
“圣上听臣一言,”秦邕缓缓起身,“那江抚在漕运上动心思,是天谴之人,应劫在此,不可不说是苍天有眼。此人行事莽撞,罚是应当,只是不该罚他闭ko不言。他在刑部干事,一定知晓何为对何为错,可又是为什么知法犯法?凡是皆有因果,此事已了,姑且不论,臣今日带他来,也是为了陛下心忧之事。”
说到这里,商闻柳便明白,他们方才在谈论的正是朔边营的军事,并且皇帝在他到了宫门前时就知道他有事要奏,秦邕这番举动,不过是给皇帝一个好下一些的台阶罢了。
“圣上广开言路,不妨也给这个目中无人的匹夫一个一展ko舌的机会。”
听到这话,商闻柳几乎将脸贴在地砖上,等候皇帝开ko。
“那朕就听他说说,今日是有什么天大的事,不进宫见朕,天就要塌了?”
商闻柳微微起身,双臂撑地,垂着头:“回圣上,臣要说的,是朔边军粮之事。”
皇帝走近几步,略略挑眉,有些意外。
“军粮、军粮紧缺,边防军心譬如散沙,”商闻柳心跳几乎冲破胸ko,“朔西部常年骚扰我朝边境,他们三十年前曾经南下,如今贼心不死——”
“朕的边防固若金汤。”皇帝冷冷道。
“但人心不固。”
皇帝走到近前:“你好大的胆子。”
“臣死罪,恶狼在侧,臣不得不想到最坏的结果,”商闻柳再一次五体投地,“郑士谋死前,就已经把朔西人引到京城了!”
殿内一下就静了。
秦邕突然道:“小子无状,御前大放厥词,可知后果如何!”
李庚没有说话,回到他的御座上。
“边关异动,斥候和守备比你一个小小郎中清楚,你哪里来的证据,说朔西部要进犯朕的疆土?”
商闻柳自知此时不能有丝毫隐瞒,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秦邕额上冒汗,他怎么也想不到商闻柳是来说这个,此时再看皇帝,脸上更是乌云密布。
“若是虚惊一场——”
“若是虚惊一场,臣便自裁谢罪。”
————————————
京城风云未收,朔边依旧如常。
极北的边境秋季来得早,入了伏依旧不怎么炎热,刚进六月,便有凉风轻拂。五月底第一批增调的军粮已经押送在途,守备的士兵饿怕了,不管一线还是后备,统统提高了警惕,生怕快到嘴边的粮食再次不翼而飞。
然而押粮的队伍还没到,监军先到营里转了一圈,扔下一串血淋淋的耳朵,接着把始作俑者揪出来,一人三十军棍。
边境没有朔西游兵进犯,假借平民领功者,再见当杀。监军大声宣读军令,被打的士兵连声惨呼,无人敢言。
他们知道,去年那桩案子把当官的闹怕了,今年没有人敢上报人头,不知道这些人怎么会往这枪ko上撞。
“歪门邪道来骗军功,当上面是傻的、愣的?”监军还不解气,自己捡了鞭子上抽来抽。
鞭子带带刺,抽得人血ro横飞,监军面目狰狞:“再有此等败类,下次割的就是你的耳朵,斩的就是你的头!”
被打的士兵齿缝溢血,依然不松ko。
逐渐聚拢的士兵中响起隐隐的议论声。
监军瞧了眼这些不识相的士兵,淬ko唾沫扔了鞭子,大摇大摆坐上坐撵,拍拍屁股走了。
118/128 首页 上一页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