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决意先行的商闻柳三人。
孙修上元节跟着出去捉细作,有一份功劳,事后终于入了军籍,算是个正儿八经的锦衣卫了,日子有了点盼头。这回随行来云泽县,摩拳擦掌想再立一功。
昨晚商闻柳就提前备好了面罩,把脸涂得蜡黄,麻子点了满脸,见人问起,便对着守门兵卒好一阵咳。尤先生拉着他解释:“上官莫怪,我们投奔亲戚来治病的!”
土里土气,原来是乡下的病痨鬼,遭殃遭殃。
那个兵一脸嫌恶,骂骂咧咧说着短命痨鬼,自己躲臭虫似的闪开了。
商闻柳没想到进城如此顺利,保险起见,他还是罩着面罩。
一行三人往里走,过了城门不远就是布告张贴的木栏,底板都是稀碎发黄的小纸头,最前面张贴大纸,贴了官府勾朱的文书。商闻柳细细查看,终于在角落看到义庄的认尸布告。
正月有十六具无主尸身,男女都有,除了亲眷抛弃,剩下都是横死他乡的。徐子孺的名字写在最末,籍贯年纪草草一划,好好一个活人,变成纸头上毫厘小字。
商闻柳望着那三个楷字,深深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去想徐子孺死前是何情景,那个在信里问候“赤子之心,切记切珍”的鲜活生命,如今正躺在义庄的纸皮棺材里。
他从前最惧蛇鼠,那义庄里是不是也有老鼠?有没有彻夜叫不停,在棺材里啃食皮ro?天这么冷,可有人为他烧冬衣?可有人为他供香龛?
商闻柳有无数念头,嘈切悲声低低在他耳边略过,仿佛陷进无尽深渊。
徐兄冷否?饥否?悲切否?
奈何桥上,尚能记弟否?
他愣愣地落泪。
残寒犹在,重泉一念一伤神,从此再难同梦。
君埋窅冥一孤坟,余做苦海沦落身,这样的因果,怎样参透呢?
......
礼部忙翻天了。
礼部侍郎来来回回批了三十来张条子,终于搁了笔,老泪纵横看着迎接黄将军的队伍浩浩荡荡驻进了官衢。
黄令庵回朝述职,是大事。
黄将军并非寻常封疆大吏,二十多年前接手了薄云关失陷的烂摊子,一路雷厉风行且守且攻,终使盘京未能夺下关隘,防止其在边关坐大。他在大梁子民眼里就是天神,皇家自然不能薄待,盛装相迎。
这天京师很热闹,九个城门有八个见不到人,全往一处涌。
停在京畿的一列军队拔营进京,足有千人,全穿着黑甲,密集的马蹄声掀得夹道沸腾了。潮水一般的黑甲劲旅从顺杞门出发,缨枪上的红穗子像血一样艳,领头那位老将龙骧虎视的影子飘过了每一个大梁子民的心头。
刚下了常朝,皇帝出了午门迎接。
nan风dui佳黄令庵带来的兵不能进宫,故而只带了几个高阶军官,一路向内,只见皇帝衮服冠冕,琉璃珠子炫目逼人。天子站在众臣之前,带了点睥睨的眼光,看着缓步上前的将军。
黄令庵行叩拜,身后军官跟着见礼。
“黄卿,上次一见,距今已然两年了!”李庚伸手托起黄令庵,虚虚一扶。
黄令庵道:“臣守薄云关,幸不辱命。”一挥手,一个人捧来漆皮箱子,开锁里面两把火铳,没装弹丸,装饰盘京的苍蓝云雷纹,是那天塘报中所述,缴获的盘京火铳。
李庚笑了,他望了眼不远跟着来的温旻,掂量着火铳身。
军政无甚大事,午朝结束,酉时一过,天子宴享群臣。
尚膳监的内官鱼贯进殿,菜肴端上来,中间夹杂几样朴素小菜,是太祖为“示子孙知外间辛苦”而设,可惜几无人动箸,温旻同坐席间,心里怀着事,也没伸几筷子。
郑士谋今日坐在上席,隔了几张桌子,温旻心事重重,觥筹交错间望见义父淡淡撇来的目光。他想起义父的叮嘱,微微一皱眉。
郑士谋只说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这个“变”,是云泽县?
那县令之死固然可疑,却哪至于让一朝首辅亲躬,温旻越想疑虑越大,他扫了眼在座的朝臣,一张张人面竟如鬼魅。
京师这些勋贵,就像蚁巢的蚂蚁,他们群居、相互谋其事,不辞辛劳添砖加瓦的同时还要暗中啃食,就像一张密不可分的网,所有人不可避免地踏入网中。这张网子还在扩大,在不断蚕食,还有无数的人要踏入这张网,他有种隐隐的预感,或许过不了多久,这网就要倾盖而下,到那个时候,谁能逃脱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温旻莫名想到这句话,他打了个寒战,再抬头时,黄令庵冲他微微一笑。
温旻稍稍安定,举杯示意。
一片荒凉地,白幡片片飘着,沉沉死气盘旋在上空。
义庄就在不远处了。
三人到了庄子跟前,见这四合院落钱挂一块大牌匾,写道“仁善庄”三个大字,多年不曾打扫,已经附了厚厚一层灰,门ko蹲着个精瘦的老头,两眼浑浊,两腮凹陷,蓬草一样的头发随意收束,抖着手指正在卷烟叶子抽。
南粤舶来的东西,专让人抽了上瘾,除了一些如j院赌场之类的糟污地方,很难在中原附近出现。
生父十分喜好此物,商闻柳皱了皱眉。
孙修上去,先打听了情况,那老头站起来,自称姓高,人称高阿五,守了半辈子义庄了。
照他们出发前定好的计划,商闻柳挂了个笑容,往高阿五手心里塞了一锭银子:“老阿公,劳烦您点事。”
高阿五缓缓看了眼他,捏着钱摩挲:“客气客气,你说嘛。”
商闻柳吸了ko气,他不常撒谎,眼下是不得已而为之,做出讨好模样:“里头有个我跑掉的婆娘,八字好,贵得很,家里要寻她回去把事办完哩。”
高阿五瞪大眼睛地望着他,眼里带了些惊奇,猥琐笑:“寻回去办事?什么事?配阴婚?”
有些穷沟沟里的男人讨不到老婆,索xin攒了钱去人牙那儿买一个,运气好能碰上漂亮女人,不过相应的价格也高。没人追究这些女人从哪来,到了人牙子手里,人就是牲ko。
高阿五回忆了一圈庄子里躺着的女人,每一个他都摸过,心里忽然非常爽快,憋屈一辈子,他给眼前这怂货戴绿帽了!有钱有什么用,有钱的小王八,哈!
眼下买婆家寻过来了,就是要带回去配阴婚,就有那样的人,死了也要带进祖坟里。高阿五鄙夷地看着商闻柳,什么狗/日的屁八字,有这个钱再买一个如花似玉的大活人不比什么强!
“八字旺夫,死了埋祖坟里旺家,万里都难挑一,这不就急着找回去。”商闻柳暗自绞着指头,十分难捱。
高阿五嘿嘿一笑,满足了他那点好奇:“行吧,啥名儿?”
商闻柳再如何也猜测不到高阿五的龌龊心思,便按布告上年轻女人的名字说了。
“这个可搁太久了,不保准没烂啊。”高阿五擦了火石,烟点着了,照着铜杆一吸,吐出一ko烟气,商闻柳这回是真咳,这烟草里不知道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熏得他眼睛难受。
商闻柳道:“老阿公发发善心,家里催着呢。”
“找媳妇的心小老可以理解的嘛,归宗是大事情,只是、只是这个还差点意思嘞——”他拿牙咬了银子,趁商闻柳还没反应,把银子收进ko袋。无赖地望着三人,嫌钱不够。
孙修有些恼,眉毛已经竖起来,商闻柳眼疾手快把他一拦,好言笑说:“老阿公辛苦守庄,给点辛苦钱应该的,我请老阿公买酒ro。”说着,又是一锭银,十足地扔在高阿五手心。
银子沉甸甸地,高阿五心满意足了,伸手一指:左间第三具,里边请吧。
人进去了,留一个在外面守着。高阿五也不避讳,他哼着荒腔走板的戏词,在门ko吞云吐雾抽大烟。
“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
小王八与失贞妇,好一出好戏喏!
第33章 勘验
天寒地冻挡不住尸身腐烂,阵阵恶臭穿过门窗缝隙,直直扑来。
破败的门成了生死之间的一道天堑。
尤先生已是习惯了,商闻柳被熏得好似元神出窍,胃里一阵恶心,扶着门站,缓了好一会儿。
“大人在此处等,我先进去查看。”尤先生安抚地拍拍他。
“我没事,”商闻柳抹了把脸,定下心神,“咱们一起进去吧,先生不知徐县令样貌,我来指认。”
戴了面罩,那股冲鼻的臭气还是萦绕不去,商闻柳面色惨白,经过方才所指的第三副棺材时,他拱手一拜:“万不得已得罪,此间事了,在下必为姑娘厚土安葬。”
整间房停放的都是无主尸身,男女清晰可辨,徐子孺的尸身很快找到,过了十多天,已然开始腐烂,商闻柳不忍卒视,从包袱里掏出些来时买的纸钱,压在他手边。
尤先生提醒道:“事不宜迟。”
商闻柳了然,他们诓高阿五此行是来领走尸身的,若是待久了,难免惹其怀疑。
“还请先生快快施为。”
他自不忍在一旁观看,闭眼在门边望风,耳边听得尤先生为尸身脱衣的簌簌声响,遍体冰凉。
时间有限,只能粗粗勘验,尤先生验得很快,尸身大体上查验一遍,再细查发肤指甲有无微小伤痕,九窍既勘,则大功告成。
“还没完事呢?你们这小相公也待太久了......”高阿五嘀咕道。
“既然收了银子,就别想些乌七八糟的。”孙修守在门ko,冷冷道。
高阿五一耸肩,乖乖闭了嘴。
心里还是奇怪,只不过认个尸,能要多久?
高阿五鬼头鬼脑抻着脖子往里瞟,心道:该不会真在里头干点啥吧,也太那啥了!
孙修始终警惕地守着,这守庄的就不是个老实人,就算此举成功,也难保不会将他们的行踪说出去,必要时......他不自觉摸上了腰间藏的刀。
杀了封ko。
高阿五忽然觉得后颈子一凉,飕飕地冷风直往衣领里灌,他回头看了眼守在门ko的孙修,那高个子还是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儿。高阿五就是个泼皮无赖,遇到更恶的也只能憋着一ko气,颤颤地从ko袋里摸烟叶子。
抽吧,抽一ko就百忧消。
这一摸,ko袋却空了。烟叶子是县衙的葛师爷送的,高阿五犯馋劲,想着再找他要些,这一想,便回忆起葛师爷的嘱咐。
要是有人来义庄,定要通知县衙!
哎呀!烟草害人!
高阿五一激灵,浑浊的眼珠子顿时转了一转,上下打量孙修,他本就起了疑心,这会儿看此人更加不对劲。高阿五活了大半辈子,没成什么大事,只有个看管死人的活儿让他做。死人么,管他生前显赫几何,死了都是臭ro一团,高阿五看了这么些年尸体,众生相快看尽了,自诩辨人的眼光一流。
正如眼前这位,眼神锋利,哪像寻常人家。
高阿五越想越不对,这几人指不定是什么要犯呢,怎奈他现下势单力薄独木难支,胳膊怎拧得过大腿!
葛师爷本是派了个小衙役过来一同守的,结果没两天就嫌仁善庄臭气熏天,跑了,高阿五暗暗骂娘,年纪轻轻,死人一个。
他暗暗记下这几人面容,这个守门的一脸凶样,好记,里头一个小的麻子脸,一个老的美髯公,过会儿全通报给葛师爷,一锅端了去!
眼看着人已经进去许久了,高阿五焦急万分,苦于抽不开身,他挠挠头,顿生一计。
“小哥稍待,小老内急,去后头方便一下。”
尤先生擦了把汗,将尸身重新盖好。
听到门内声音,商闻柳清推门,低声道:“如何?”县衙通报的徐县令死因,是在青楼取乐时,醉酒不慎失足翻下栏杆,从高处跌落触及后脑而亡,尤先生查过,确实后脑有伤。
“死因确系后脑伤所致,不过我查验过后,还发现了徐县令两侧面颊及掌心有许多擦伤,是生前伤,并右手小指骨折。还有......”尤先生一连串地说,忽的一迟疑,“徐县令的ko中被清洗过,不过我还是发现一些污迹,黏于牙内,似乎是......是便溺。”
若人从高空坠落后脑着地,两颊的擦伤几乎是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徐子孺的死状直直指向谋杀。
“什......”商闻柳几乎难信自己的双耳,那糟污的东西见一眼都嫌脏,他心中惊雷大作,万钧霹雳砸在他的神智中,恍恍呢喃:“他们让徐兄、让他......”
尤先生点点头。
他做了多年仵作,极少遇到这种情况,人心方寸间,这翻覆已然骇煞人了。
“人心何以至此!”商闻柳再也难忍,颤着声发誓:“我要他们偿命。”
却听外面一阵喧哗,从屋内听着有十来个人,吵着闹着往义庄来。
仁善庄这一带人迹罕至,商闻柳心知不好,暗道孙修怎么没有动静?
这么想着,后窗一阵响动,窗子哗啦一声被踢得粉碎,窗纸木片掉一地,一颗脑袋探进来,赫然是守在门ko的孙修。
孙修脸色臭极了,头顶挂两片烂菜叶子,鬓发黏着青黄的玩意儿:“被守庄的阴了,二位屈尊从此处出来!”
大门的人已经叫嚷着进来了,商闻柳胸ko狂跳,顾不得许多,闪身扒上窗子,弯着身子跳下外面的泥巴地。尤先生紧随其后,他们才跑了几步,屋子的门就被破开,模模糊糊的喊声抛至脑后。
隐约还听到高阿五嘶哑的叫喊:“就在这儿的,人呐!”
“嘴门儿关上!”
葛东敕刚从小妾怀里爬起来,脑子还混混的,听着高阿五破锣样的嗓门就上火,抬脚给他踹没声了,倒在地上抽气。
“娘的,谁让你打草惊蛇?”拍马屁的给他搬来凳子,葛东敕又踹一脚,“坐个屁!还不快跟着去追!”
“我的葛师爷!可不是小老过失,他们仨人呢,我这点出息哪儿拧得过呀,我这不就搬救兵去了!”高阿五缓过劲了,哀哀地嚎。
“滚滚滚!”葛东敕气急败坏,扫一眼屋内惨白的麻布,一阵恶寒,咬牙切齿骂:“一群废物,养你们当摆设?滚去找人!”
此行带了十来个护院,纷纷向商闻柳跑掉的方向去追。
随着来的还有个狗腿子叫廉善,忽的叫回那些人,问葛东敕:“万一真是钦差,咱们追上了拿他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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