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燎没吭声,葛师爷又道:“在场都是自家人,张大人怕什么?”
“这......我是想盯着那位,以免生了什么事端,也好解释......”张燎支支吾吾地说,他抬眼看葛东敕的脸色,咽下一ko唾沫,屏息道:“钦差最后问了我,炭。”
倏地一下,屋内静下来,几双眼睛像是刀子扎向张燎,后者瑟瑟一颤,道:“我什么也没透露,因着每年的库量都是算准的,咱们账面上在案的矿石和焦炭的份例也没问题,钦差便没追问......”
账本看了一天,钦差摆明看不出账面上焦炭的问题所在,却偏偏指明了询问此类目。葛东敕心思电转,视线一扫众人,廉善长出一ko气,笼袖站直了。葛东敕缓缓开ko:“这么一说,县丞倒是辛苦了。”
张燎道是此关过了,擦擦额上冒出的冷汗,唯唯诺诺绞着指头,说了声不敢。
倒是胡散听完这一席话,难捱起来。
这里里外外早通过气,京师来了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钦差,背后光秃秃,怕是冲着各位的脑袋来了。胡散当时一琢磨,收拾细软带着老婆先开溜,没成想半路就被提溜回来。葛师爷这一枝上头不知道是打哪来的权贵,手眼通天,夫妻俩宿在农家,忽的遭人叫门,出去一看,收留他们的老夫妇双双躺倒,与贼人撞个正着,只得束手就擒,一路被五花大绑押回来。
胡散想着还一阵颤栗,他从商前就是个穷秀才,倒插门赚了个商贾的独女做老婆,逢年过节的还要弄一套生员的行头穿戴,若非攀上了葛东敕这条线,仅凭胡散一介穷酸,实在成不了什么事。因此胡散发迹,是天降横财,要不是妻家名下的炭火生意在临近几个县镇偶有流动,葛东敕根本不会照顾他的生意,更别提做大垄断,以胡散芝麻点大的魄力,这份家业早不知何时就散尽了。
利字当头,人人都是魑魅,此时听闻钦差有意询问炼铁所用焦炭的名目,心下更是焦急起来。
葛东敕急着把他拖回云泽,莫非是要让他顶替罪名?
胡散惊疑不定地看着葛东敕,那点怀疑全写在脸上。
“这么个时辰了,我叫人送些消夜。”葛东敕拍掌,下人端上几碟吃食。
他们哪有心思吃,静坐着,廉善却是不客气,抓了糕点吃得满嘴渣。
葛东敕看他一眼,懒得理他,径自说:“今日不光是小聚,还有一剂定心丸送予各位老爷。”
“京里回信了,各方已经处理干净,只要咱们不出纰漏,这个小钦差只能吃个哑巴亏。我还是那句话,各家都打扫干净点,别脏了咱们钦差老爷的眼。当下嘛,还有一件事,大家伙儿受点累去查个清楚。”他捏了颗鲜红的番茄,指缝间溢出丝丝红汁。
第42章 证人
武释从笼中捉了只雪白信鸽,捆好信筒,开窗放出去。
“武佥事这鸽子要多少天往返?”商闻柳在一旁静待,忽然问。
这几日两方已经开诚布公,没什么好隐瞒的,武释关上鸽笼的门:“多则四天,少则三天。两天前我就发过一次信,指挥使那边还未回信。”
“那就请看守鸽笼的兄弟受些累。”商闻柳透过竹笼的缝隙看剩余的信鸽,小东西眼珠子滴溜溜正好对上,惹得他一笑。想起还有人在边上看着,他收敛笑容,轻咳一声:“昨日看过账目,依陈沅所言,焦炭一类应该大有问题,但这账做得毫无痕迹,与历年上报朝廷的数字相符,从账本下手,非此中高手恐怕不好查。好在我们已经有了头绪,云泽县炼铁之炭是从私人商贩处所得,理清云泽大大小小的炭火商人,从这些商人入手,说不定能有所收获。”
武释道:“义庄那边要如何应对?”
“放火之人的身份无法盖棺,唯一能推测出的,就是此人有很大把握认为他此举会让我们下重手彻查县衙。此人这么信任我,我当然不能如他的意,县衙一定要严查,不过不是现在。”商闻柳微微一笑。
放火之人此举不成,定会有下一步动作,那便故作置之不理,引蛇出洞,武释了然:“徐知县的居所和出事的j馆尚未寻访。”
“武佥事有见地。徐兄是朝廷命官,若无把柄在手,不会遭遇不测。县衙这些人想必早在事发后就清洗过徐兄的居所,徐兄家里诸事从简,只有一个下人伺候,这人也已经死在长明官府。此时去,想要找到些蛛丝马迹,恐是难事。”
商闻柳徐徐分析:“那j馆人流来往复杂,现场虽然被清理过,难免不会遗漏些,且当时有诸多青楼女子在场,向她们询问,也许会有突破。先时那位陈沅姑娘,便是我在那里结识。”
说起j馆,商闻柳两腮微红。他一看武释,生怕遭人误会,忙解释道:“进城后我们三人走散,想着探听情况,便去了。”
武释却没工夫分辨他究竟是文人作态还是有心办事,如实把徐子孺住处的情况说了:“一切凭大人决断,至于徐知县的住所,在我抵达云泽时,就命人驻守了,至今无人进出。”
商闻柳见他君子之风,便不拘着姿态,道:“修整稍时,我们去那青楼一探。”
这一回动身,是不用再偷偷摸摸的了,商闻柳一身天青盘领袍,袖ko暗绣,围着密匝匝小青花,衬得人肤白如月,精神得很。他行前本是想动用官兵,不过虽然是奉旨查案,这样大摇大摆进了青楼,传出去难免落人ko舌,商闻柳思量再三,还是找了件看得过眼的衣裳穿着,一行人便装出门。
青楼老鸨早得着信,门ko一溜儿人把钦差大人迎进去,那个在陈沅门前说过下流话的龟公见了,眼睛一瞪,咋舌道这他娘的代天pj啊!
陈沅正巧出来看热闹,一见是商闻柳,心下一跳,唯恐去过官驿那段事情被捅破,扭头要走。
那龟公逮着她,嘻嘻哈哈道:“韫汝姑娘,怎么着,搭上大官儿了!赶紧的,使把劲攀个高枝儿,以后飞黄腾达了记得多多提携小人啊!”
“你给老娘滚!”陈沅“啪”地甩上门。
徐子孺失足之处已经看不出异状,商闻柳就地勘察,台阶上光洁如新,丝毫无损,砖缝间的血迹都拿温水浸洗过。云泽县只有一个张燎陪着一同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絮絮叨叨讲起徐知县死因。
“知县大人从楼上摔下,正是磕在此处。我本想将这害人的台阶铲平,可是下官想着知县大人意外丧命,这台阶也是重要证物,便留了下来。”张燎立在一旁察言观色,商闻柳一如寻常,瞧不出什么不悦。
眼看钦差直起身,张燎连忙又道:“知县大人失足摔落的厢房就是最顶上这间,事发当晚就锁起来了,这么多天没让人进,等着大人来呢。”
商闻柳与武释交换个眼神,负手站着,环视一番,问张燎:“这楼有三层,四面都是姑娘的屋子,案发时正是热闹的时候,可有人目睹?”
“有,有。”张燎挥手,有人从人群里推出两个粗服的老婆子,都是在这里打杂的。
“就是她们,亲眼看到徐知县醉酒,从楼上翻下去的。”张燎一身冷汗。
婆子们头次见这么大的官,还是来问罪的,头也不敢抬,眼前千百粒金星,昏昏听着,钦差说了什么也只敢应是。
讲了半晌,俩婆子只听见头顶上那道声音忽然变远了:“上楼去看看。”
张燎一掀袍子,殷勤地开道。
“这就是知县那晚所在的厢房,从此处......唉。”张燎叹气。
厢房上了把大锁头,推门进去,只见地板上碎了一些酒盏瓷片,窗台桌凳上有些擦痕,几片布料挂在走廊栏杆边,保持了案发当夜的一切痕迹。
商闻柳淡淡看他一眼,柔声问那两个打杂的婆子:“知县坠楼的情形,你们在何处见到的?”
其中一个伸手,瑟瑟一指。
那是一条走廊,这楼造得曲折萦回,灯烛东一盏西一盏,天光不进,惟有烛影胧然不清。商闻柳走在前面,张燎视线始终不离,灯火照在小钦差脸上,乍阴乍阳,隐隐透出一股凛凛寒气,像冰天雪地里一瓣刚从枝头垂落的花瓣,结着莹然的冰壳,尘泥不侵。张燎愣着神,不由得走慢了些,冷不丁撞上一个硬邦邦的玩意儿。
“愣着干什么?”
是锦衣卫!张燎遽然一抖,吞了苍蝇般,垂着头往前跑。
打杂的两个婆子指认目击地点,是个隐蔽的小杂间,杂七杂八放着些洒扫用的笤帚拖布,木桶高高摞起,常有人进出,不怎么积灰。
有个胆大点的婆子稍稍抬头,甫一见那问她的官儿的模样,心肝先颤了一颤,先前老鸨母可没说来的是这么一个清秀的小官人呀,她卸下些心防:“大人,就是此处了。”
商闻柳道:“说说那时的情形。”
她一咬牙,瞥下目光,盯着脚尖:“我与同做工的婆子来换洗拖布,忽然间听见知县大人那屋里一阵响,紧接着就坠楼了!”
钦差还是笑,cun风化雨般,不紧不慢的:“响?什么样的响?”
张燎起先还不在意,都是提前通过气的,这话一出,忽然觉得不对劲。
还没来得及阻拦,那婆子便道:“酒盏摔碎的声音。”
此时还有p客往来,丝毫没有因为钦差过来查案的缘故就关门谢客,楼底下来来去去都是人,虽说没有夜间嘈杂,这声音也足够响了。
商闻柳对着对面挥了挥手,里头走出一个锦衣卫,对着这边一拱手。
“可听见什么声了?”
老婆子垂头:“回大人,只听见客人的讲话声。”
钦差俊秀的脸上露出个近似于狡黠的笑容,他不着急说话,先是看了眼县丞张燎,后者心虚地一笑,婆子还在回忆自己是否失言,头顶上那道声音又缓缓响起:“适才我请那边的锦衣卫兄弟摔酒盏,足足摔了十来个,你怎么不曾听见?”
婆子一愣,冷汗涔涔而下,慌乱道:“这......这大约是我这个老婆子耳力不济,时好时坏的......”
商闻柳垂着眼睑:“老人家兴许是听错了罢?”
“是是。”婆子抖如筛糠。
张燎在一旁,已经遍体冰凉。他不敢为这所谓的证人辩驳什么,闹不好还是火上添油。恨只恨葛东敕不在此处,没个应急的智囊。
眼见商闻柳面上已有厉色:“本官再问你,事发当晚,那么多客人,为何白天不做好洒扫,非得晚上出来换洗拖布?本官来时更听说,当夜三楼客人稀少,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洒扫之处,你们莫非是提前得知了知县即将坠楼,特意相邀前来观赏?!”
原以为是个好拿捏的,此时方显雷霆万钧。
张燎结结巴巴:“大、大人,息怒!”
商闻柳看也不看他,斥道:“说什么亲眼所见,看看此处的栏杆,生生为了这‘亲眼所见’,降了九寸高!新漆旧漆,真当我眼瞎吗!”
那两个老婆子几曾见过这样的情状,ko难成句,缩在地上求饶。
“大人莫为这些鼠辈气坏了身子!”张燎不住地劝。
商闻柳冷笑:“鼠辈?”
张燎噤了声。
“武佥事,多劳你先封锁此地,再将这两位人证带回官驿,本官亲自审查。”
晴天一声霹雳,张燎无力摔落在地,他脑中炸雷大作,劈得焦糊一片的脑袋里,隐隐约约想起来,这位钦差是当今皇帝派来彻查云泽知县身亡一事。
大梁最权重的天子,调派了锦衣卫跟从,怎么会仅仅只限于调查一县之长身亡?
钦差临走前那重重的“审查”二字,此刻裹挟了浓厚的腥风,直往张燎面上喷涌。
他看着黑不见底的屋顶,打了个寒噤。
第43章 香消
商闻柳捉了那两个婆子问出了什么,暂且不提。葛东敕眼下召集了一干人,你一言我一语,沸反盈天,俨然一个小朝廷。
正激辩着,外面有人敲门,递了封请柬进来。
洒金纸皮上龙飞凤舞写着钦差大名,邀县衙诸位并一些售买炭火的散户去赴宴。
在座鸦雀无声,心说这鸿门宴,怕是有去无回了。
胡散是这些个炭火商里的大头,一听腿都软了,结结巴巴问:“莫非那个......被找着了?”
葛师爷风浪里来去的,鱼虾龙蛇都见过,不动如山:“他想查案发地,便让他查了,他想查账,也让他查了。在座不妨用此处想想,这位小钦差他查出什么没有?”
葛东敕一指脑袋瓜。
四座便不做声了。
“没有证据的事,纵然影乱纷纷,他怎么定论?要普天之下的悬案都是全凭几张嘴就能断了,那可不就全乱了套了!大理寺那儿出来的官老爷啊,都一个样,往好听了说,心xin纯良,要我看,就是蠢。”葛东敕喝ko茶,又招手:“廉善。”
那小瘪三一应声,从后座窜出来,跟条狗似的。
师爷慢条斯理的:“上次让你去问问谁卖的咱们,找出来没有?”
“这......没呢。”
葛师爷照他心窝子踹一脚,廉善喘几ko气,腰骨塌了似的弓着。
“你这时候发哪门子善心?去,把那个婊子给我弄死。”
“行,这就去!”廉善身形晃了晃,还是跨出那道门槛。
天也不冷,艳阳高照的,廉善却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起栗,他走着,远远听见屋里传来鄙薄的讥笑声。
似人非人,像是一群牲畜。
陈沅在梳头,无由的,她今日眼皮乱跳,大早上就给眼皮子掀醒了,外面还有鸟在聒噪,陈沅听得心烦,掷出几块眉黛去赶,无济于事。想起昨日被抓去的两个婆子,总算多些宽w,盼着这京官是个有能耐的,把云泽蛇鼠一窝的污吏全杀了才好。
嘉兰昨日也来了,两个姐妹聚在楼底下,时间不长,赶着说了些体己话。
嘉兰叫她走,陈沅不肯。
祸害百姓的牛鬼蛇神一日不被拔除,陈沅一日不敢心安,她留在勾栏院里悄悄搜集证据,可惜只有只言片语,要不是那大官善心,这些话她一辈子讲不出。
鸦色的长发瀑布般垂下,衬她皎白的肌肤出水芙蓉一般,那柄木梳捏在手里,一梳而下,陡地一顿,发打结了,陈沅正要去解,那柄木梳发出轻微的“喀”声,从正中裂开一道细细的裂ko。她遽然一惊,捧起那把梳子,已然断裂成两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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