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闻柳在京郊停马,往包裹里塞了些花瓣,一来晒干入茶,二来干花佐甜酱下饭。回来这日正好逢着休沐,皇帝干脆让他僭制进殿,在小廷议呈奏完案情经过,又赏些纻丝绫罗之类的表里,才令其退出殿外。出了宫门,才到家门ko,就被满院子撒欢儿的小白鹅吓着,白花花一个物什扑腾一地羽毛,嘎嘎大叫朝他扑来。
“哇啊!公子!”檀珠在梦梦后面追着,和小鹅一起扑进商闻柳怀抱。
“这是陆哥哥送来的鹅,叫梦梦。”檀珠没把这个名字的由来告诉他,喜滋滋地在商闻柳怀里蹭。
商闻柳差点给这一人一鹅扑倒在地,好容易站定,见檀珠泪眼涟涟,心先泡在一汪蜜水里了,他摸摸檀珠头顶,又捏捏梦梦橘红的喙,把丛云泽带回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摆出来供檀珠挑选。
回来时顺道去了一趟驿使那儿取信,果然家书又送来了几封。想来皇帝知道了他这次死里逃生,赏了他半月假休养,商闻柳琢磨着一别三年,是该回家探望了。
赴过大理寺同僚准备的席,商闻柳便定好车马,又把小白鹅托付给陆斗,这才带着檀珠,一路南下,四天才到了清州地界。
第54章 父亲
三年未归,家乡没有变样。
刚进了镇子,不成想路面车辙太深,再进就要拖底了。赶车的汉子跳下来检查,对商闻柳摇摇头。
“辙痕都这么深,也不见人给填一填!”车夫发完牢骚,又向主顾赔不是:“对不住了,咱们车不好进,要不您先回去,行李改天我给您送上门。”
小镇不常有车队进出,因此路面拖出痕迹也没什么人管,这些辙痕都是有好些年压出来的,纵向碾出斑驳的纹路。
商闻柳想着行李不多,还有些是带给小妹的衣裙,便婉拒,自己背了回去。
这会正是午后,各家才吃过,路过书局的时候,见到几个杂工三三两两在外头摆桌晒书。“咱们进士老爷回来了!”书局的老板先瞅见他,眉开眼笑迎上来,四下看了看,低低说:“你爹的书画还有没有哇,这几年卖得好,这个数,再多卖我几幅!只是别让旁人知道了,那我生意就不好做唷。”
老板虚虚一抬袖子,遮遮掩掩比了个数字。
商闻柳的继父姓程,当年他母亲改嫁,因为户籍更改太繁琐,管黄册的胥吏又是个四处揩油水的,所以干脆沿用了旧姓。老板一提此事,商闻柳倒是想起京城家里还有几轴父亲的画作:“家父书画是闲情偶得,灵光一现本就难求,家父素来又和老板交好,连老板你都收不到,那就是没有作,要是作了,必定要带来请老板您斧正一二的。”
书局老板呵呵一笑,挺高兴:“你这么说,我便放心。往后还是多请兰台赏光,照顾我这生意啦!”
商闻柳退一步,打揖道:“岂敢说照顾。”
“哈哈,和我客气什么,你肯来自然是锦上添花喏!”
家门前还是老样子,疏疏一排花木,cun阳下透出清芬,檀珠人生地不熟,紧张得很,躲在他后头往屋里瞧。商闻柳近乡情怯,伸手半天才叩响门环。
开门的是他娘程周氏,大约在做针线活,姗姗来迟。
带点倦懒的声音问:“谁呀?”
这一声胜过万千,羁旅的满腹委屈忽然烟消云散。商闻柳哽住,嗓音哑了:“娘,我回来了。”
门内哐啷几声,低低一阵呜咽。
长子远游归家,是大事。
父亲程谯云还在私塾教孩子,日落才会回家,周映荷扎进厨房里,晚间摆一桌子接风洗尘。小妹和檀珠聊得来,躲进屋试新衣去了。
等程谯云回家,一桌子酒菜刚刚上桌,腾腾窜白气。一家人吃了会,说完了这几年的见闻,不知怎么聊到娶亲上去。周映荷搁了筷子,道:“昨日刚好有媒人上门,要给你说亲。咱们镇子东头那家大姑娘,今年十八,模样生得可好了。”
“娘你没答应吧。”商闻柳咬一个cun卷,暗忖:难怪在镇子ko老见王媒婆朝他笑。
映荷舀了碗银耳羹给程谯云:“没呢,媒人只说问你怎么想,我说孩子远游在外的,就没应,媒人还是留了信儿。不过前天我去外头见着那姑娘了,真是不错。”
听母亲这么说,商闻柳转念想到自己今年也有二十四,同岁的老乡已经抱了俩,自己是该考虑成家了,便松了ko:“那......去见见也行。”
过了会儿,他又摇摇头:“还是不见了。”
他娘奇怪,说话间又给小妹舀一碗羹汤:“怎的忽然就不应了,莫非我儿有什么顾虑?”
“顾虑倒没有,只是儿在京城还没站稳脚跟,这时候成家,岂不是耽误了这家姑娘。”商闻柳心里念着的,还是温旻未出ko的回答。
那一阵好闻的cun泥气息还时不时萦绕鼻尖,整座山的cun芬都在那了,外面都是火炬,那么亮,可是心里不亮了。听不到他亲ko说,心ko老是犯堵,那晚上散落的阴翳像斑斓的蝶翅,振翼一动,教人看花非花。
“我儿自己拿主意就好。”映荷看儿子面色犹豫,心里晓得这孩子还有什么说不出ko。商闻柳自小若是打定主意不开ko,怎么问都是问不出结果的,便也不再去问。
小妹扒了会儿白饭,忽然道:“哥哥是在京城有相好了吧!小檀珠,你见过没有?”
檀珠满嘴饭,呜呜嗷嗷说不出话,小妹兀自想入非非:“清谈佳人,止于君子之礼,又没有亲眷在京城,故而守着满腔相思......呜啊!”
“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商闻柳气笑了,作势要再给小妹脑门敲一栗。
“哎哥哥,我不敢了!”
程周氏看着一对兄妹,又发愁:“嘉树也十六了,还没有媒人来递贴。”
小妹滑头,瞟了眼商闻柳:“娘莫急我,等哥哥把嫂子迎回家吧!”程周氏瞅着丈夫,程谯云啜一ko银耳羹,一针见血:“你娘是怕没人瞧上你,娘子也不要急,我看邻家的小郎——”
“啊啊啊爹!”程嘉树撂碗,双颊绯红,及时打断了程谯云的话。
饭后小妹帮着母亲干活,檀珠看商闻柳父子俩有话要谈,也跟着去厨房帮工。
程爹喜欢侍弄花草,帮着收了碗,就去小花圃里看看花。
商闻柳取了件外袍跟着,父亲早年身体不好,总是咳嗽,他过去为父亲披上袍子,蹲在一旁看那些尚未开放的花苞。
有的草叶长得太高,妨害到其余花草,只能去除。程谯云拿把剪子,细细修剪过长的花枝。杂乱无章的花圃经一番整饬,顿时顺眼不少。
一刻之内,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着杂乱枝叶,圃中焕然一新。
“遇上烦心事了。”程谯云也没看他,自顾自修剪。
“没有。”商闻柳垂头,看着那些杂枝,五味杂陈,他迟疑片刻,“爹,去除杂枝是为让整片花长势良好,这是很小的取舍之道,可是杂枝本就是无用的,剪去也无甚可惜。”
“嗯。”程谯云专心地剪。
“可要是人......人命,要如何取舍呢。”
程谯云停下动作,搂紧外袍的领ko,偏头看着他。头顶整片天已经暗下来,还有大片大片的余霞聚在无穷远的茫茫一线,在天和平野的交际,秾艳金芒翻卷不去。
“想听听爹的回答吗?”
商闻柳仰起脸,点点头。
程谯云放下剪子,望向墙外,那里还烧着一点夕阳残剩的光晕:“爹是个穷教书的,一生都不必为这样的抉择犯愁,可是兰台不一样,你从小就有主意,你应该明白这件事情,不同位置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
他起身想拍一拍儿子的头顶,却发现已经够不到了,于是手掌在商闻柳肩头轻轻拂去看不见的微尘。
“《楞严经》里说众生共业,就连蝼蚁都有‘业’,可是每逢大事,并不是某一人之过,却偏偏只要一个替罪羊。这不是因为法不责众,宇宙洪荒,世间万事勾连其中,一发既动万方牵机——这是俯观大局,可你能说那些身在局中心生悲悯的人就是错吗?”
“兰台,爹不知道你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抉择,你不愿说,我也不强逼你说,爹只能祝愿你,从今夜到往后万万夜,都不必再为这样的问题伤神。”
......
“回老家了?”
温旻放下文书,随ko一问。
武释解开胸前甲衣,忙着擦汗:“是,圣上给了半个月假呢,馋死我了!”
末了才反应这是在镇抚司衙门里,话可不能乱说,在温旻凌厉的目光下轻轻抽了下嘴巴。
“孙修的家人记得也要照顾好,送些w问过去,别让人心寒了。”温旻又自顾自看起文书。
“昨天已经送了,他家里确实不太好过。从他家出来之后,我去问了负责收敛那些死士尸体的兄弟。”武释重新穿好袍服,找了张椅子坐下,“通常豢养死士的人家,吃穿住行也是东家提供的,他们身上的料子不是云泽本地,是京城铺子出的。染黑色料子的店铺不多,至少明账上只有那几家,我排查了,有这几家比较可疑。”
武释把写有名字的纸递上去,温旻对比了京城各坊市的舆图,几家铺子都和官邸离得远,距离上没有线索可依托。“这几家店铺的底细可都清楚?”他收起舆图,“京中能做大的,少不了权贵帮衬,查的时候小心些,不要暴露身份。”
“知道,我特意让小唐去办的这事,他人沉稳牢靠,侦查不会出什么岔子。另外......”武释沉吟片刻,似乎酝酿着什么。
温旻颔首,示意他说。
“江同知那边,最近像在查什么案子。”
江抚?
温旻有些头痛。他不好好乘他爹的阴凉,成天弄些无足轻重的案子破了去邀功,把本来就一团浑水的镇抚司弄得鸡飞狗跳,暗地里拉帮结派,飞去擦屁股都擦不干净,愁死个人。
看武释这样子,分明是知道江抚在调查什么。温旻手指一敲桌面:“查的什么案子?”
武释吞吞吐吐:“指挥使还不知道啊,之前大理寺那个陈积的卷宗,马久志一案不知怎的又被人翻出来了。”
第55章 心结
清州地处江南,水土养人,小镇子人情风物都可喜,檀珠住了两日,乐不思蜀,看到商闻柳整理行装,瘪起嘴。
商闻柳装了些酱菜,另一侧还塞着程周氏晾晒的果脯:“不然你就留下来,嘉树和你合得来,你们凑一块也不算无聊。”
“这不行呀,”檀珠艰难道,磨磨蹭蹭过去帮他收拾,“公子做菜太难吃了,又没人陪,京城的馆子贵出天了,也不能总吃那家馄饨呀!”
正在系绳的手一顿,屈起指节就往檀珠脑门一叩:“你和嘉树处这两天,别的没学会,她那张嘴皮子学了个十足。”
檀珠挠头傻笑。
明天就要赶早启程,商闻柳早早准备躺下,忽然外头有人叩门,正是程谯云。
“早想刻一方印给你,瞧瞧可不可心。”程谯云摊开手中绢布,一枚雪白沁红寿山,琢的是小麒麟纽,底下沾些朱磦色,商闻柳铃在手背上,是细朱文刻的一方“天理人事”。
商闻柳盯着那印蜕,哑然。
程谯云扬眉笑:“怎么,不和爹出去走走?”
夜风摇窗,杏花香隐隐浮动,庭院空明澄静,石阶下,两条绰绰人影在泛凉的夜露里并排而坐,顶上树影轻颤,夜莺受惊振翅而去,落下一根羽毛。
一只白皙的手接住了。
商闻柳静静地看,他长相随母,可这心思却不知道随了谁。一旁看他的程谯云暗自发愁,掌心兜住那片羽毛,吹ko气,飞走了。
“一念无明,就让他去吧。夜莺尚能舍弃,你何必将它拾起。”
商闻柳怔愣望着那片羽毛:“爹,我所负烦恼,何若一片鸟羽轻。”
“我就知道,兰台啊,三年,一点没变。”程谯云感叹,石阶冰凉,他也有些年纪了,便靠在廊柱上,宽大袖ko铺一地,“你戴冠那年,我给你取字‘兰台’,本来是想你腹中藏诗书,没想到你心思竟也愈发深了,今日不问,你准备这样继续回去郁郁度日?”
商闻柳被戳穿心事,低头看庭下月光:“爹之前已经训教过,是我自添烦恼,过不了几日就会消解的。”
“哦?”程谯云给这孩子的闷劲儿气笑了,拿脚轻轻踹他,“走了三年,和家里人都生疏啦?越长越闷,怪不得今年还娶不到媳妇。”
“爹。”商闻柳被他说得怪不好意思,抿着嘴佯怒,指头不住地卷腰上挂的丝绦。
他吸了吸鼻子:“我在想,若维一时之稳而伏止于大流,还算是个君子吗。”
“那要看你如何做了。”
商闻柳屈膝抱住膝盖,下巴搁在膝上,定定的像一尊塑像:
“我本想做劲草,可如今看来,或许天意本就如此。”
程谯云却摇头:“你说天意,这就是了。世恶之人,莫若蛇虺屠侩,贪天之功归己,委人之祸于天,君子眼中天无道,惟人耳,尽人事后无所得,才会说天意。”
程谯云坐久了腿麻,摇摇晃晃站起来,对着夜风微开双臂,袖角轻飏:“官场嘛,说来说去不就是那么些糟心事,当官的读书时都知道古之为镜,可临到自己身上,照的不是自己,都是别人。所以说,宁为山中叟,不为局中人。”
“你从小就说要做官,现在既知其味,还想做吗?”
商闻柳抬起头,有点费力地在黯淡檐角阴影下辨别父亲的神色,答非所问:“爹,您以前做过官吧。”
程谯云顿了顿,笑着说:“瞒不过你。”
商闻柳摸摸鼻尖:“是爹从未想过瞒我罢。”
一只手按下他的脑袋,用力在头顶蹭了蹭,夜风挟来一丝悠长叹息:“傻小子。”
心结开解,自是一夜好梦。
枝头有鸟啼,树下躺一个老乞丐。
江抚打马路过,取了枚银锭,射落了鸟,鸟尸坠下枝头,叶子摇一阵,掉在老乞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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