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散这个人,不可尽信。”葛东敕话锋一转,继续说,“别让他家里的人跑出去,必要时候,能为咱们挡挡箭。”
葛东敕接待胡散,一番彻谈,明白这怂蛋是不能共苦了。师爷想得通透,他还有三处宅邸,地下挖了暗道,真到了事发的时候,把胡散在再推出去,多少能拖延一点时间,他本就是个无官无职的小师爷,天塌了先压死当官的,谁能拿他怎么办?
他招手,把先前那张名单给了廉善,教他好生保管。眼下县衙都是锦衣卫,整天进出,一点手脚做不得,葛师爷不愿坐以待毙,借着闲杂工采买日用的功夫,递了张条子进去。
唯看张燎能不能解其中意了。
他一手好算盘,怎知张燎早和山贼头子赵粟串好供词,等着把他咬出来。
............
官驿。
用过晚饭,商闻柳对着门ko招手。
守门的锦衣卫进去,一拱手:“大人,您叫我?”
“带上几个人,去请一位名叫韫汝的姑娘来,切忌暴露身份。”他递给那锦衣卫一张条子,写了勾栏院地址。
这家楚馆是葛东敕名下产业,想必陈沅会更加熟悉。商闻柳先前抓来的两个婆子,一问三不知,锦衣卫虽有无数拷问的法子,商闻柳却不愿用在她们身上,一是xin情使然,二是天高皇帝远,无论什么话,传到了京城,总是要经历一番舞文弄法。今上尚仁,他即便身负皇命,也断不敢做出有悖“仁治”之举。
锦衣卫接下条子,匆匆离去。
商闻柳接着一头钻进书房,他前些天研究那些账册,虽然成效甚微,但好歹能看出点端倪。这几本账,记载有些奇怪。
葛东敕历年采买的账目,出入银两倒是对得上号,调查了他经常出入的几家小商户,历年商税也是按时缴纳,但是所售货物却很古怪。库房中轸庸二十五年的货物,到了今年,不过三年时间,原本积压的旧物忽然全数售出,消失得一干二净。
近千货物,凭空消失了。
除非那些商户报的是假库量。商闻柳去查商户的账,那些旧物一条条一列列,写得明明白白,从何处进又是何时出,条缕清晰,查账再一次陷入死境。
武释匆匆从县衙回来,饥肠辘辘,饭没扒两ko,被温旻叫走了。
“山上那些土匪安置得怎么样?”温旻刚换洗了衣裳,披一件暗红薄氅,眉间带点疲倦。
武释如实把情况交代了,又道:“昨夜那些箭镞,我也找人去查过,制作箭镞的铁石确实是云泽铁矿所产。云泽一带就有皇商出资制作军需的作坊,想要弄到这些不难。”
温旻点点头。
山上的土匪需要武器,但没有制作工坊,只能通过外界购买。而大梁朝百姓购买弓箭,需要通过官府黄册核对后,方能购买。土匪在缉捕文书上都记录在册,要想弄到这一批官制箭镞,定然和当地官府脱不开干系。
“还有这个,指挥使所料不错,那个张燎果然和土匪有勾当。今日我把牢里巡守调走,派了个耳力好的人在外面听着,他们串好了词,攀咬出了县衙的师爷。那师爷背景硬,据说他有个大东家,连年压低此处商税,朝廷的商税本就收得少,去年云泽的商税只收上来五两银子,但每年拨下来购置焦炭的白银不下万两,这中间想必大有文章。”武释将张燎写好的陈情书递给指挥使,张燎字如其人,构架间及其没有风骨,软趴趴一面。
“我知道了,”温旻稍微扫一眼,看个大概,心中有数,“钦差今日找到了账册,官驿有没有会看账的先生?”
武释思索,道:“这还没见着。”
“尽早让他们讲出实情,把牢里相关人等解决,那本账,不查也罢。”
“为什......”武释刚一出ko,忽然住嘴了,一点疑惑地话音散在微凉空气中。
电光石火间,他想通一些事。
指挥使只听命于皇帝,他此番来云泽,必定也是受皇命而来。
武释脑子再不好用也明白了,这事不是他能知道的。
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
武释凝重地看着温旻,两个人在初cun微寒的风里,沉默不语。
第51章 争执
房里还点着灯。
入了夜,cun寒袭肘,从外间走进来,一身夜露,商闻柳搓搓手,呵一ko热气。
账本整齐码在书案上,他拿剪子挑了挑灯花,油芯子噼啪爆出一声脆响,那火舌窜起些许,屋里亮堂起来。实在有点冷,商闻柳翻出件袍子,披在身上,正想着重新坐回桌前,领ko忽的钻进一阵风,顺着脊柱下去,细细起栗。眼前炸开黑雾,湿冷之极,他失去了视觉,黑蒙蒙一片,茫然间,一只冰凉的爪子陡然掐上他的脖颈。
进出气一瞬间被掐断了,人只能短促地攫取有限的空气,这全然不够,商闻柳喊不出声,徒劳疯喘,酸苦ko涎溢出嘴角,手脚像溺水一般扑腾拍打,“哗啦”一声响,是什么东西破窗而入,那只手遽然粉碎,消弭无存。
商闻柳睁眼,满脸涕泪却看清了,那破窗而入的,赫然是一团不辨五官的血ro!
一声夜枭惨啼,他扑倒在地,眼见血ro中接连窜出无数黑影,手脚俱全,眼耳ko鼻密密麻麻挤在一张脸上,半边是笑半边是泪,森森尖齿刺出cun外,诡谲声线嘻嘻哈哈在耳边爆开,忽哭忽笑,此消彼长的“冤”声如山呼海啸,好一阵敲锣打鼓,几乎撕裂耳膜,他倒在地上,蜷缩起来。
满室魍魉狂舞,冤魂厉鬼的腐臭味令商闻柳头晕目眩,神思不能自主,睁眼闭眼之间,挤满了变形五官和狰狞笑声。
那些鬼怪齐声尖啸,令人牙酸的狞笑和号哭中分明有人高声唱念:
“鱼龙脱金钩!”
那天上元夜,那个老人在墙上留下的句子——
暗饵江波涌,鱼龙脱金钩!
商闻柳如遭雷殛,仓皇间霍然睁眼,正是一片明亮之境,外面花香隐隐,案上一灯澄暖,分明身在人间。
商闻柳擦去额间冷汗,心有余悸地揉一揉太阳xu。
“醒了?”
他这才发现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毛毯,几步开外坐着个人,腰线挺拔,稳健如松。
商闻柳用未受伤的那只手牵了牵毯子,深吸ko气:“让温指挥见笑了。”
温旻背对着他,看房内挂的郡县舆图,忽然八竿子打不着冒出一句:“你家被褥还真够多的。”
商闻柳不解其意,还以为是在打什么哑谜,呆了呆:“温指挥说什么?”
“......那天去你家中,见到那个孩子在翻晒被褥。”
商闻柳面露惊讶,随即忧心道:“檀珠腿脚不便,她一个人想必不好应付。”
温旻道:“自然有人帮她。”
商闻柳还未回答,正好尤先生熬好了药端进来,托盘边上放几颗蜜饯。
“喝药了,上次安神的药大人不肯喝,我回去一想,是怕苦吧?”尤先生笑吟吟地将蜜饯往前推。
商闻柳赧然而笑,眼尾还有点瞌睡后的泪花,莹莹的坠在睫毛上,温旻不经意转身看,交叠在身后的手指焦躁敲打,宛如击节。
看商闻柳把药喝了,尤先生这才满意,接着抚着胡子问了些伤腿的情况,才撤下盘子出去。
商闻柳看温旻像是有事商谈,正要问询,先前派出的那个锦衣卫忽然踏进来,脸上挂着汗珠,急急忙忙叫:“大人!”
转眼发现屋内还有人,立时绷直了,规规矩矩道:“指挥使!”
温旻颔首,示意他对商闻柳报备。
那小旗急忙擦了汗:“大人,您吩咐的那位姑娘前日没了!”
商闻柳一惊,忽然起身,披的毯子抖落在椅背,焦急道:“没了?你说清楚,什么叫‘没了’?”
小旗看了眼温旻,腰压得更低:“她死了。”
“问过j馆的鸨母,是前些天忽然病死,已经埋了,再问细节,也不肯说。我们记着大人吩咐的,不敢暴露身份,因此折返。”
温旻对情况所知不多,但也隐隐猜出个原委:“你先出去,此事我会处理。”
转身看商闻柳,见他颊边微动,是紧咬齿关,虽未爆发,却已然怒极了。
温旻叹气:“是云泽案的证人?”
将前因草草讲述,商闻柳压下怒气,手指藏在袖里,紧握成拳:“是我害了她!”
“能有这般大义,她不会怪你。此间事了,我会让手下人重新起棺,厚葬这位义士。”
商闻柳犹有余怒,想到徐子孺更是被焚为焦骨,眼中攀上红丝,理智先去了几分:“云泽县的账本一定有问题,我却什么也看不出!刚来时就见诸般乱像,小小的义庄看守,居然抽得起舶来烟叶,一个秀才的女儿,竟然被逼卖身楚馆。还有那账册,一个落魄出身的小师爷,哪来的这么多本金做生意!”
“其间秽状满纸,满县的官全看着,却簠簋收尽。为官者当为百姓奔波,如今这样,吃苦受罪劳碌奔波的却是百姓,那些官吏贪得脑满肠肥!云泽今日只死了两人,这是被我们察见,那没被察见的呢,就要六月飞雪了!那纷纷乱雪下,还埋着多少冤魂!区区小县,若不背靠大树岂敢如此!此事无一人言,为何,能言者不敢言,敢言者被拔舌销骨,三光不照覆盆之内,如此废忘天道,是该灭诛!”
“商大人!”温旻喝止了他,“大人失言了!”
“指挥使!你看到这些还不明白吗!”商闻柳甩出账本,极怒之下,气喘不止。
温旻一掌挥开那册簿子,绞簿子的线绳年久松脱,纸张片片如飞雪,散了满地。
唰地一下,满室阒静。
“这些账本,钦差大人暂时不要看了。县丞张燎已经在狱中将葛东敕的罪状条陈列出,再有五燕山的土匪,已经交代了葛东敕私自交易军需的罪状。”温旻停顿须臾,看着满地发黄的纸张,“本官来之前,就让武佥事去拿人,明日就可以提审。”言下之意,此案只需结束于此了。
商闻柳闻言冷静片刻,胸中依然酸胀,他直视温旻:“温指挥的意思,从云泽县燃起的苗头,不论祸起何处,也只需扑杀在此?”
温旻脸上呈现出一种冷酷的情绪,他还是那个闻之毛骨悚然的锦衣卫指挥使:“横生枝节,于你于我,都没有好处。”
“若我一定要坚持呢。”商闻柳好像在乞求,但他同时挺起腰身,像笋抽成竹,霜雪难侵。
温旻静静看着他,始终是陌生的样子:
“不要追查了。”
他听见桌案那头静了一会儿,也许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是一炷香,但那声音很快响起来了:“好,我不追查。”
温旻松了一ko气,又听他说,这回话音里带了一些哽咽,他的眼里没有泪,是温旻看不懂的一种波澜:“但我不明白。”
廉善匆匆回家,这个“家”,其实就是个破落院子,葛东敕曾经送过他宅子,廉善不爱住,自己攒钱买了这院子。
“嘉兰,我回来了。”廉善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有点快意,同时还隐隐透着忧心。
屋里没人应。
矮矮一段篱笆,绕屋舍参差环抱,几声虫鸣时不时钻进耳朵。
是不是睡着了?
廉善嘀咕着,眼下天都黑了,屋里还有灯,嘉兰不是会浪费灯油的人。
别是病了。
廉善有点担心,拉开院门。
屋里门帘静垂着,杂花帘色,挂了有小儿高,廉善心头打个突,一丝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
他试探着伸手,撩起一点帘子,一双红头翘尖的绣鞋荡在半空,两轮新月一般,晃啊晃。
簇新的裙摆再也堆不出褶子,空落落,飘在风里。
嘉兰!廉善脑袋一炸,发了疯,脸上充血,手脚并用爬进屋里,他见到一个男人,黑巾蒙面,手里捏着张信纸,靠在墙边,惊诧地看着他。
“哦,你是廉善。瞪我干什么,怪吓人的。”
廉善癫狂地冲上去,他身上没有刀具,赤手挥拳,直朝男人脸上撩。
那人是个练家子,轻巧躲过了,边躲边道:“你打我干什么?我进来她就死了!喏喏,这是她的遗书,你不会不认得吧?”
那纸轻飘飘落在地上,分明是嘉兰的字,廉善心如刀绞:“你放屁,她怎么可能上吊!”
那男人冷笑:“你做了什么,自己不是很清楚吗?”
廉善心头大震,他杀了陈沅。
嘉兰再也不信他了,不信他会为父母报仇,也不信那个虚无的白首之约。
廉善愣愣地,取下嘉兰的尸身,流下一滴眼泪。
男人负手后退,有些困扰的样子:“我来就是提醒你,接下来该怎么做,不必我说了吧?”
廉善没吭声,男人冷哼,翻窗离去了。
将近子时,月色明如昼。
温旻躺在cuang上,沉思,难眠。
商闻柳的声音还在耳边,那傻小子,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他分明看得比谁都透,还想问清楚什么呢。
温旻从枕下摸出一把短刀,这是从土匪寨子里搜获的,今晚去找他也是为了物归原主。结果这么一闹,温旻也不好意思当面还给他,随便叫了个小旗送还。
谁知商闻柳把东西一扔,告诉那小旗:“指挥使缴获的赃物,丢了那时就没想过收回,我不要了。”
这是明明白白表示划清界限。
温旻当时就在屋外听着,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堵得慌。他确实无权说什么,都是各人选择罢了。
指挥使翻来覆去,长叹不已。
在驿馆闷了这一天,刀法也落下没练,温旻左右是睡不着了,索xin爬起来穿衣,提刀去庭院里,想试试闲来与黄令庵聊过的刀法,也能稍稍排解烦闷。
庭下月色空明如水,树影几许,温旻步出长廊,见庭中站个人,松垮垮披一件道袍,露出一段雪白得令人目眩的后颈,他刚想探寻这人耳后是否生痣,那人就回转过来。
眉毛并不纤细,雾似的黛色,沉黑瞳仁倒映皎皎蟾光,眼角眉梢,自有一段清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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