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声泪俱下地质问:“你把我丈夫怎么了!为何不让探监!”这一下好了,灾民想起那个捕风捉影的谣言,渐渐向这边聚拢,帮腔的帮腔,瞧稀奇的瞧稀奇,全忘了刚才还叫他青天大老爷。孩子们更是叽叽喳喳猴子一般上蹿下跳,讲的也不是什么好词儿,鼻涕眼泪糊了朱文逊一身。朱文逊哪里遇过这种境地,魂魄快要被闹得出窍。在外头守着的兵丁察觉到不对劲匆匆来迟,这才将朱佥事解救出来。
牢里关押的那些人确实是个问题,灾年难做人,朱文逊没把这些灾民真正的当人看,他满脸的晦气,满腹斯文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一叠声恨恨地说着“寡廉鲜耻”。
南关民风彪悍,早前也不是没出过当街打伤官员的事情,这几年有所好转,富戍廷听冉槊说过朱佥事对乱民的处理,心说被骂几句还算好的。看看病cuang上躺的那二位,才是真倒了八辈子霉。
“现在正是沧海横流的时候,民心动乱在所难免,朱佥事受罪了。”富戍廷说了些恭维之辞,“依我看,这些个乱民还要费一番功夫劝抚,免得再生事端。”
朱文逊愤然摇着扇子:“他们是不吃点苦头不罢休。”
“消消气,为这事生气不值当。”
“我不是气!是怕这样的乱民越来越多!咱们拢共几张嘴?冉镇守派人在外头说了那么些天,累死累活屁用没有。”朱文逊一说起这个,又开始上火,扇子摇得哗哗响。富戍廷听了这番话,对他的印象有所缓和:“这倒是个麻烦。”
“这年头百姓比咱当官儿娇贵啦,碰也碰不得!瞪他一眼就到处胡咧咧说狗官要绝他的命!”朱文逊前头还有点儿道理,后面越说越离谱,公事堂全是他发牢骚的声音。
朱文逊入仕前是个酸儒,成天迂兮兮地到处嘴人家家长里短,中举当了官也停不下一张傲世轻物的嘴。
读书读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一种能耐。
富戍廷听他讲话听得两耳发麻,逮着空档把话题塞给商闻柳:“督抚觉得如何?”
督抚从京师来,金碧辉煌的“代天巡视”四个字足够把朱文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门给拉上。商闻柳只是听,没想到富戍廷突然来这么一句。眼下乱民的问题是刻不容缓,听了这么久,他心里确实也有对策。
虽然挂着督抚的头衔,商闻柳还是不习惯自称“本官”,便以“我”自称,他站起来,对在座的抱拳,而后温言道:“我听说朱佥事日日都要去放粮棚附近巡视,实在是自愧弗如。朱佥事的赈济筹划是没有问题的,方才大家也在商讨,现在最首要的是解决乱民的问题。”
“府台的各位日夜驱驰,但南关也是数万人的城池,其中还有辖县,县之下更有村里。佥事连日奔波,力图体察灾情,却难免力有不逮。”
朱文逊哼哼两声,表示受用了。
“我从京师一路来此,路上也见到不少灾民流离,有的被流寇所杀,有的被逼落草,乱民和流寇都有同一个特点,都是一些有余力生存的青壮,他们没有钱粮,但是有力气。”商闻柳说着,不经意似的看了站在堂外的王白一眼,“既然知道了这个现状,就可以对症下药。眼下河堤和各个方面的修缮都需要人手,这些青壮就是不二之选。不如放他们出来,衙门适当支取赈灾银款用以雇佣他们,以工代赈。”
朱文逊一听,嚷嚷起来:“雇他们?!回头再乱起来把城墙都给推了!”
富戍廷也说:“督抚此计过于冒险,若是寻常的灾民,不失为良策,但牢里那些人不安分,恐怕容易坏事。督抚可要想清利害。”
众人皆觉不妥。
指挥使没讲话,他是一贯寡言的,坐在商闻柳身侧,投去一个似是鼓励的目光。
“各位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商闻柳缓缓道,“从这次乱民起事的根源来看,他们是恐惧无粮可领,逐渐仇视官府。这种恐惧是从旁人ko中得知,如果有人做了表率,让他们消除这种恐惧,对府台各位的仇恨便会自行瓦解。”
富戍廷看了看朱文逊的脸色,见他并没有什么不悦,便道:“督抚的意思我大致了解了。从灾民中选出一些靠得住的,给他们丰厚的酬劳和米粮,牢里那些人见了,心防自消。”
朱文逊说:“这倒可行。”
温旻也赞同。
不错,攻心为上。朱文逊又提议:“接下来要弄清楚的就是损毁构筑的具体情况,统筹适龄灾民数量,二十至四十为佳。”
众人又嗡嗡地讨论半天,户部来的人和府衙现成的账房合计了赈灾款,一一报上来,剔除各个杂项,东挖西补,余下的白银还有余裕。
剩下就是银子的分配,少不了又是一笔麻烦账。
“另外还有,”朱文逊顿了一下,灌ko凉茶,“现在虽然已经有了粮,但是人心浮动,还有不少人往外县跑。”
有人说:“守备军增派人手,就不信这群人还能像耗子似的溜了。”
富戍廷摇头,苦笑着说:“守备军拢共三万,至少要留一半负责城池巡防,南关有五个县,这就分去不少人手。即便现在要从灾民中雇佣人手,剩下的一万兵士还是不够,第一要抽人出来清淤重建,第二就是各个放粮ko的秩序维护。城墙和河堤这次都有很大损毁,我和庄奚员外郎商量过,这两处构筑极为重要,让游散的闲人来修,难以放心。”
朱文逊急速地打着扇子,思量片刻,对商闻柳道:“督抚可有决断?”
商闻柳先是一愣。
他来南关最首要的目的是接过许仲槐的差事,查清河堤决ko和许仲槐之死,本着尽量少出头的原则,本来是不欲再多言的。京官调派去外地公干,最怕的是出了差错授人以柄,他自己倒楣也罢了,万一累及大理寺,那真是无妄之灾。他疑虑地看向朱文逊。
是真心请教的神情。
朱文逊此人,要说刚愎自用,那还是差远了,不过是读书人目中无尘的臭毛病太重,把阖城百姓当做草芥。真要正儿八经评判他的德行,倒也说得过去。
一时之间,视线重新转移到商闻柳身上。
商闻柳下意识看眼温旻,这人没有说话的意思,也是一副听君高见的模样。“各位抬爱了,那我就简要地说,”商闻柳重新站起来,环视一圈周围,真有了那股子气势,“跑出去的灾民很难再寻回来,现在要阻止剩下的灾民再往外涌。南关有粮,朱佥事这些天已经差人运到各个乡,所以我的建议是对应黄册的记载,本乡只能从本乡领取米粮。不符合官府造册登记的,一概不予。”
老实待在家里一定能吃上饭,但跑出去指不定就饥一顿饱一顿,有点脑子的人就会乖乖地不乱跑。
他继续说:“人手不够,就发动僧人道士,他们都是识文断字的,组织起来要方便许多。”
朱文逊赞许地说:“就照督抚的主意来做。”
气氛总算轻松一些,长随上来重新换了一道凉茶,富戍廷咂着杯沿,半晌说:“外头水已经全退了,还有些地方的尸首没有人领走,全堆在郊外,现在是疫病滋生的时节,溺尸的处理不能再拖了。”
有人接道:“再发一道文书,如果过后还有无人认领的尸首,那就掩埋在城外。”
富戍廷表示同意:“我来前冉镇守交代了,这次朝廷拨下来的粮食算不上充裕,今年的夏收是不成了,秋收也没有足够的米可吃,要想挺过去恐怕难,接下来就要从粮商和富户家里募集。”
“清淤过后,锦衣卫也可以来帮忙。”温旻忽然出声。
富戍廷豪爽:“那就多谢温指挥鼎力相助了!”
朱文逊道:“需要清淤的洪ko还有几条?”
负责此事的小吏恭敬答禀:“尚有五条。”
“那很快就能完工。这几天我去街衢寻访,发现目前的粮商都没有开市,今年立cun化冰闹凌汛时粮食价格就很高,现在更严峻,想必还在涨,要想办法把这股势头压下去。”
想要抑平粮价,首先官府手上就要留存相当一部分粮食,这样才不至于让粮商垄断粮市。募集粮食是势在必行,但是要让这些富户乖乖听话,还要多费ko舌和利益引诱才是。
众人讲了快半个下午,商闻柳听得认真,他在来的路上就了解过南关大致的情况,经过这么一遭商讨,差不多把目前的形势摸了个明白。
众人散后,已经是夕影坠山,绰绰的飞鸟淡影晃荡在屋檐上。
商闻柳饿得头昏眼花,吊着一ko气找厨子做了碗清汤面,坐在门槛上捧着大碗吸溜吸溜往肚里吞。
温旻过来找人,陡一见伸满木槿花枝的庭院下头,一团灰扑扑的人影窝在门前,饿鬼转生似的吃面,好悬没认出来这是白天侃侃而谈的那个斯文青年。
“督抚。”指挥使等人吃完了才近前,他还没换衣裳,灰蓝天穹的影子下织金的绣服流转华光。
“啊,温指挥。”商闻柳擦擦手,搁了汤碗匆忙起身。
温旻倒是随意,择了他身边的槛随意坐下,也不赘言:“白天说那扑火之人在户部当差,我把当日在场的几个户部胥吏叫出去问了,王白那天吃过饭,出去了一会儿。”
第74章 寿宴
商闻柳一并坐下,两人没靠太近,可还是觉得怪热的:“只有这个证词恐怕不够,他出去干什么都行。”
“这我知道。”温旻两肘支在膝盖上,手指交叉,静静仰头看着黧黑的天空,半晌才道:“将那天在场的人一一排查后,只有王白有这个嫌疑,我已经让人去盯着他,有异动会有人随时通报给你。另外,南关的大小药铺我也着人去查访了。”
星星已经亮起来,湿胧胧的光晕衬在边上,好像金色的浆水挥斥后散落开的痕迹。这里的星粒太多,偶有一粒飞过,薄而亮的尾光像是孔雀的尾翎,脉脉河汉依次缀连起来,让人想到京中贵妇搜罗珍宝编织的一件珍珠衫。温旻的心好像被猫儿ti‘an了一ko,罩着迷迷蒙蒙的一簇湿雾。
他的眼神落到身边,也为眼前的人妆上一件珍珠衫。
庭院里很静,熏然夜风徐徐地吹,周遭可能只有花瓣落下的声音。
这世上有很多好看的颜色,现在惟剩下黑和白,天气太热了,商闻柳只带了懒收巾,网纱下拢着黑发,宽松领ko后敞着,露出一段玉润的脖颈,脉管汩汩流动着生机。他偏头过来,那段纤薄的弧线就转动一下:“不好查,药铺不会售卖磷粉这种东西,一个是不便保存,一个是没有人会去买。想要弄到这两样,还得去找那些游方之人。”
温旻沉默,这些骗子都是骗一家后就换个地方继续行骗,当下这个情况,指不定人已经跑去外县,不好找。
这一条线索到这几乎是断了。
商闻柳嗅着鼻端飘来的木槿香味,这时候满树都是那些聚如云雾的粉白花苞,层叠着重瓣,把花枝压得低坠。他想起行踪不明的许辞青,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便小心翼翼向指挥使探听:“许郎中收殓后,葬在了何处?”
虽说已经亡故,但是许仲槐还是背着渎职的罪名,现下是炎夏,尸首来不及扶棺回京,便葬在了南关。商闻柳心忖,要是许辞青来了南关,应当会去祭拜自己的父亲。他见了这姑娘一面,那种纵意的侠气始终让人记着。
温旻不疑有他,说道:“我请冉镇守选了一片高地,听他说,和守备军阵亡的将士们葬在一处了。”
早听说许郎中和守备军的镇守有些交情,但能如此粗中有细,在武职中也是可贵,商闻柳虽还没见过此人,已先有几分好感。
葬在了守备军的墓地,说不准许辞青能不能去吊唁,他也不敢多问。
“唔。”商闻柳应了一声,呆呆地不知道看什么。
两人静默一会,任着夜风吹动木槿花,莹莹月色铺散阶下,斑驳树影外,都是水色一样潋潋。衣料簌簌响了一下,忽然听见温旻说:“许郎中在京师的家人如何了?”
锦衣卫大概知道商闻柳和许仲槐有那么点来往,现在许家落败,也没什么人去关照,满朝上下颠颠跑去问候的可不就他一个吗。
商闻柳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歉疚,想着要不要如实相告,冷不防看到那对沉沉的瞳孔直直地注视他。商闻柳恍惚地想:温指挥的眼睛好像时时刻刻都是同一种情绪。
他轻轻呼着气,在这并不凌厉的逼视下酝酿着说:“许夫人过身,他的独女寻不到踪迹了。”
良久,他才听到很轻的一声叹:“是我的过失。”
深沉沉的夜,长随在外面挑起灯笼挂上。细风摇幕,暗蓝的天和一点窜动的灯火,浓重的色彩笼着两个无话可说的人。
商闻柳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忖量着,解开随身的招文袋,里面没装财物,只有一块绢帕,裹起一个小物件。他打开,是一方小印,寿山石,顶头沁出鲜红的颜色,似红鲤拨了水雾,倏见云开。
“指挥使伸手,”商闻柳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温旻莫名地伸了手,见对方在他手背钤了印,鲜红朱砂框起“天理人事”四个字,“是家父所赠。尽人事后无所得,便是天意了。”
商闻柳很快地抽回手,耳边有一朵花落下的声音。
他找那朵木槿花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夜风把他吹得回了神,这时才听见温旻说:“天理人事,我记住了。”
商闻柳伸手支着腮,倏地冒出一句:“嗳,夜里还是挺热的。”
接下来也没什么可说,明日还要公干,便早早回去歇下。商闻柳想着河堤的事,依然愁思百结。在绳索上动手脚的人很聪明,不仅仅是博学,还精于算计,当时那种情况,即便是许仲槐没有落水,也绝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现在将这些人的嫌疑一一排查,王已经浮出水面,但是商闻柳并没有把握能抓到他的破绽。商闻柳来到南关本身就是个局,一旦他不加查证就给王白上枷,那么京城的弹劾文书便会雪片一般飞向御案。
除非用骗,让他自乱阵脚。商闻柳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温旻,大理寺现在的处境很难堪,就像出发前同僚分析的,洛汲突然横插一嘴,必定是有人唆使,这个人不出意外就是郑士谋。
他忧心忡忡地想:不知京城怎么样了。
京城在给太后过寿诞。
麻河决ko而已,犯不上弄得里里外外跟国丧似的,但今年朝政艰难,太后也同意了从简。皇帝放出象所的大象,披挂上锦绣罗罩,象额前悬一颗莹白的东珠,辉月一般荧然可爱。象群由驯象的小旗领上来,几头一列,踏着一抱粗的腿儿翩翩起舞。太后久居宫中,就是出阁前也难见到这样的趣事,一柄珐琅扇子摇得颤颤然,雍容的脸上显出几分难见的青cun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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