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说:“徐将军是个怎样的人呢。”
黄令庵道:“通敌案案发后,不少人上书要求重新审理此案,先帝淹了那些折子。上书之人,全部被打为他的同党,由此京师官员被清洗,几年后才重新起复了一些。但是先皇怎么可能做错事,这件案子始终没人重提。”
“此处......是他的坟茔,为何没有树碑?”
“没有人能给他树碑,”黄令庵说,伸手指向前方,“只植了一颗胡杨,从这里可以望见。”
温旻看见不远处有一顶金黄的树冠,像是怕惊扰到了谁,轻声说:“这些年来,无人祭扫?”
“无人祭扫。二十多年,我不敢近前。黄沙埋骨不埋名,可如今这个样子,我怎么敢见他。”黄令庵仿佛哽咽,他蘸水抹了把脸,牵起缰绳,马儿乖训地随他上岸。温旻怔怔地站在风里,听见身后黄令庵的声音再次飘来:“等到乾坤复宁那一日,我或许会来罢。时辰差不多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一把夕阳碎在了浅水湾里,风声又一次响起来。温旻在原地等了很久,他看起来比往常更加沉默,直到盘旋头顶的鹰唳唤回了他的神思。
他牵马踩过浅滩,在胡杨树前站定。
这是他千百次渴望触碰渴望追寻的人的最后归宿,残破得称不上坟冢。
温旻不假思索地伸出手触碰这块土地,良久,他俯下头,重重地挨在那片砂砾上。
第133章 逃兵
四月中旬,芳菲已尽,满城绿肥红瘦。
立夏前后雷雨渐多,朝会刚散,艳阳天里顷刻间就是云积雨聚。这雨下了小半个时辰就止住,来去匆匆的,草腥味蒸上人脸了,在檐下躲雨的轿子才被晃晃悠悠重新扛上肩,几只鞋在水坑里噼里啪啦溅起一串泥珠子。
那顶其貌不扬的轿子走到街ko,不知从哪钻出来个高个的和尚,看来也是淋了一番雨,身上有深浅的水印子,连帽子里也盛着水。轿夫向左,和尚也向左,轿夫向右,和尚还是跟着。
前面的轿夫空出一边膀子招呼:“师傅干什么,佛祖也没挡路的说法。”
帘子纹丝不动,轿子里的人察觉到外面的情况,问:“什么事?”
刚霁晴的阳光太晃眼,轿夫眨出眼水儿,转头避过和尚,朝轿子内压低声音道:“老爷,是个僧人。话也不说,小的们闹不准是要干什么,正问着呢。”
洛汲掀开轿帘,朝外面看了眼,又缩回去。
“化缘的和尚,给些银子打发了就是。”声音不高,正好教外面的和尚也能听清。
老爷都发话了,轿夫便依着掏了银子,和尚沉默了会儿,果然让开一条路。轿夫如蒙大赦,这和尚比他强壮许多,好在不是来找茬的。
轿子继续往前走,洛汲被摇得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猛地颠了一下。
这一下瞌睡颠醒三分,洛汲半闭着眼,迷迷糊糊呵斥道:“怎么走路的?”
外面抬轿的立刻说:“小的该死!”
轿外复又陷入沉寂。
又是一阵摇晃,外面隐约的人语都散了,一丝声音都都听不到,洛汲猛地惊醒。下朝他时淋了一身雨,便打算回去换身衣裳。可眼下这个时辰,就是再走个往返也该到家了。
“还没有到?怎么回事——”他话说一半,外头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兜头一ko麻布袋罩过来,洛汲登时被昏天黑地地这么一抡,砰地摔在地上。
出乎本能地,他立刻扭动着试图爬起来,可惜未能如愿,四面包围上来的脚步声让他立刻惊慌起来:“要钱!我给你们!”
没有人理会,洛汲被狠狠扔在地上,隔着麻布袋,雨点般的拳头疯狂就砸下来。洛汲一介书生,哪里被这样对待过,痛得咬破了嘴,血涎一并淌出来。拳头是实打实打在他心窝肋下,他眼前发黑,一点叫喊都发不出。
这顿揍也不知挨了多久,快要失去意识时,马上就有另一拳把他砸得清醒,像个快要溺死的人,在黑白之间颠错。
那阵拳头雨终于停了,洛汲蜷在地上,眼前黑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蓦地罩头的麻布袋被扯开,高个的和尚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
洛汲一阵胆寒,再看四周,方才殴打他的人已经不见了。
身处之处离街市很远,路面上满是蓄着水的泥坑,车辙印都没有,看样子不常有人来。
洛汲心里凉透:“是......是你......”
达奚旃抱臂站着,像是在看一个笑话:“洛侍郎别来无恙。”
“朔西部的勇士,”洛汲勉强抬起眼,腹部一阵一阵的痉挛,疼得直抽气,“怎、怎么,嫌方才的钱不够花?”
几颗银锭被抛出来,落到洛汲脸边上,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猝然一阵震荡。脸部摩擦的刺痛才让洛汲反应过来,是达奚旃拿脚在碾他的头。
“贫僧是来布施,可不是来讨饭的。要不是这钱,洛侍郎还不至于挨这顿打。”达奚旃露出了森森的牙,揪起洛汲的衣领,凑近了说:“我来找你只为了一件事——我们安排在城外的人,全被你杀了。要不是这阵子庙子里的秃驴外出布施,我哪看得到城外张的告示。十多条人命,洛侍郎真是铁石心肠。”
方才那一脚不足以要了人命,只是吃了一嘴泥沙,洛汲狼狈地吐了两ko,奄奄一息道:“是郑士谋的主意。”
达奚旃丝毫不掩藏眼中杀意:“你以为我是从哪来?”
从哪来,当然是从他的好老师那里来!郑士谋向来是直接和达奚旃碰面的。洛汲恨恨地咬着牙,疼痛让他动弹不得,只能像条狗一般趴在地上。
“既然、既然是从老师那里来,他为什么不将我们全盘的计划告诉你?......你们的人扮成商队,目的就是引起官府的注意......怎么可能活。”洛汲喘着气,眼睑可能已经肿了,火辣辣地跳。
他说得没有错,那支商队作为诱饵,就是没在当晚因“内讧”而死,到了官府,也没法全须全尾地出来。更别提这中间可能出现的种种变故,当然还是提前死了干净。
“你在挑拨,”达奚旃顿了顿,厚掌把他的脸颊拍得噼啪作响,“郑士谋知道你和他不齐心吗?”
料定达奚旃不会要了他的命,洛汲闭上眼,道:“齐心是什么样,不齐心又是什么样?我只能说,替老师做事这么多年,没有不唯命是从的时候。”
达奚旃一把提起他散落的发髻,额际青筋鼓起:“你们做的事,以后会有人来收拾你们!”
洛汲喘息着大笑:“瞧这话说得,我杀人,难道你不杀人!你最想杀的人马上就要回京,我劝你早做准备!”
听了这话,达奚旃猛地松开手,霍然起身,擦着手掌沾上的泥浆道:“你的轿夫都逃了,自己爬回去吧!”
————
温旻离开薄云关,直奔文书中所指的苑马寺。
私售军马,招供的结果是死罪,死守着嘴的结果是拷问。这拷问是被锦衣卫拷问,和死的结果没什么两样,锦衣卫捉来的几个人却选择了死不认罪,被绑上刑架。
受审的人血ro横飞,温旻端着刀坐在上首,血ro溅到案台上,他眼睛眨也不眨。苑马寺的寺卿被锦衣卫押着不让走,犯人在他跟前被鞭笞成了个血葫芦,寺卿两股战战,说尽了好话想开溜,一股血飙上他脸颊,寺卿哀叫一声昏厥过去。
铁打的人都经不起这么审,奈何温旻吩咐过手下注意着分寸,伤药和大夫也都长随在一边,一个不行了再拉另一个上来,其他人就在边上这么望。多年不用的监牢凝着厚厚的血气,狱卒端来热水冲掉血垢,脚下的血水能把锦衣卫的鞋面濡湿。
苑马寺的寺卿清醒过来,又被强拉着到刑架前坐好。温旻沉默地坐着,面对寺卿百般奉承的笑容,叩了叩刀鞘。他要让他看一看,看一看锦衣卫、看一看朝廷是如何对待这些丑类恶物的。
锦衣卫的拷打手段比起寻常过堂还凶残百倍,很快有人招供。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出半刻,一连串的名单就被送到温旻面前。
事情不能多耽搁,锦衣卫即刻起行,押解了几个要犯回京。
官道黄尘莽莽如龙,马蹄似雷滚动,望不到头的路上几乎没有旁人。锦衣卫一路疾行,才出了州府地界,念及囚犯身上有伤,便暂时原地休整。
前后都没有人烟,旷野的稗草长了有半人高,风吹拂过去,一浪浪地起波。
温旻隔着帕子捏了块干粮,这地方水贵,必须得省着用,锦衣卫的队伍个个显得灰头土脸,不过那一股凶煞之气,依然足够让人退避三尺。
这会日头正晒人,武释出了大把的汗,渴得厉害,足足喝了半壶凉水,想着短时间不会再停留,便扒开路边的草堆解了腰带撒尿。
哪想前面的草丛里头一阵响动,这荒郊野岭也没什么人,武释以为是野物,想着这些日子嘴里淡出鸟,打算打来打打牙祭。他随意拽好裤子,抽了刀往前扒拉。
黑乎乎一团影子朝野草深处拱,有头有屁股的,武释一惊:“操!是个人!”
几乎是一瞬间,锦衣卫扑了过去,和草丛里人扭打在一起。那人寡不敌众,被分成两翼的锦衣卫钳住手臂,押到温旻面前。
“各位老爷、各位老爷!抓错了,抓错人了!”那人挣扎着,显然没什么力气了,嘴上哀求。
“老实点!”武释不露痕迹提着裤子,凶神恶煞。
锦衣卫押送的是重要囚犯,这人莫名出现,不能够掉以轻心。温旻漫不经心地抽开随身佩刀,冰凉刀刃贴上那人颈侧:“哪来的?”
“我、我是乡下逃荒来的!”他颤着喉咙,涕泪糊了一脸。
那人身形很高,但是不显得壮,没有庄稼汉的那种精瘦黝黑。温旻冷眼审视着他,刀尖贴着那人脖子转了圈,似乎是在比划脉管的位置:“哪乡,名姓,家中丁ko,报。”
锦衣卫压制着这个庄稼汉,他逃脱不得,嚅嗫着:“是、是......我是......”
温旻没有耐心听他狡辩,手上微微发力:“流盗?”
锦衣卫箍着那人膀子的力道更大了些。
“不是!不是!”那人害怕至极,受制于人依然不断磕头,鲜血直冒,什么都招了:“我是朔边营世袭的军户,营里没有饭吃,好多人都跑了,我是逼不得已!”
四周哗然了,武释上前一步,斥道:“你放屁!朝廷上月才运了一批粮过去,哪来的没饭吃一说!休在这里胡乱攀咬!”
那人这时才明白眼前这队人马绝非常人,猝地抬起头,涕泪满面:“没有吃的,全靠屯田那一点粮撑着!今年开年后,根本没有粮车过来!”
第134章 返程
立夏后一天热过一天,南方已是绿树浓荫,商闻柳收到家书时,似乎还能闻到信纸上的草叶芬芳。
取信绕了远路,他到了刑部,就没让信寄去衙门里。家信是周映荷写的,问了些家常事,别的什么也没提。他爹不搭理,商闻柳也明白,他爹就是这般脾气。
商闻柳放下信,踮着脚不经意似的往院墙外望。海棠花已经开了,高过了重重院墙挤满视野,风雨一来,街巷的石板路上就片片飞红,入目像是化不开的胭脂。
那人还没有回来,商闻柳说不出这是怎样一种滋味,半是念半是愁。
但眼下除了这个,还有事要他费心神的。
卓州之行已经过去半月,有夏推官所说的那些话做引,商闻柳几经打探,摸到一些眉目。
朝廷几座铁矿,大都分布在西南和中部。寻常时候,六成从南边来的船只要从青骢江过,运河码头的监管衙门每日要出无数份文书,中间手续杂且乱,所以才有先盖印再填字的说法。这并非定死的规矩,而是官员私底下心照不宣的“约定”。
正因上下都默许此举,有心之人从中作乱,便极难为人察觉。
商闻柳站了会儿,转身去屋内换了身轻便衣物,脚下生风似的出了门。正是晚饭时候了,檀珠还在后面问他是否留饭,半句话才喊出ko,人已经转出拐角,影都没了。
“唉。”檀珠撇撇嘴,熟练地蹲上小台阶,回想起她才学会的词,皱着眉说:“贵人事忙!”
两进的一座院落,仆役扫着门前落叶,猛一抬头看见这个不速之客。
自报家门后,商闻柳揖手:“傅寺卿可在家?”
平日里也没什么访客,傅鸿清身着松散常服,从内堂缓步出来,像是小睡方醒。
“搅扰了。”商闻柳一瞬间有些窘然。
“最近事情快忙完,”傅鸿清看起来很轻松,边说着边带着人往书房去,“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说一说今后的计划。我看你今天来得急,有什么急事?”
书房内已经备好了茶点,窗ko支着棍子,敞ko临对一方小庭院,几个人在那里洒扫。
商闻柳坐定,抬袖拭去额际微汗,叹气道:“算不得急,是来找寺卿商量件事。”
傅鸿清坐在他同侧,中间隔着小案台,斟了茶递给他:“都认识多久了,叫我塘月就行。”
“塘月,”商闻柳啜了ko茶,一手扶着膝头说,“大理寺在办的这件案子,我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哦?”傅鸿清微微抬眸。
“只有咱们两个人在,我就开门见山了。朝廷每一年收上来的铁石,虽说是有载,但都封存在兵部,寻常是看不到的。问题就在这里,这批被倒卖的军马根本没有在历年太仆寺的文书里被记载,这是多出来的马匹,那么势必会有一批多出来的、用以铸造蹄铁的铁石。”商闻柳一ko气说完,稍稍喘了ko气。
傅鸿清端茶的手凝在半空,而后默默垂下来:“兰台接着说。”
“这批‘铁’从何而来?世上不会有从天而降的东西,我左思右想,这怎么都只可能是下面的瞒报克扣。朝廷每年出钱冶铁,收上来的可有那些钱能抵的十分之一?”
“朝廷的铁矿都要从漕运过,青骢江的文书,至少刑部的已经出现了旧档中朱墨时序颠倒的情况。其实并非错谬,我听闻此事在地方已经成为不成文的规定,若想从这里动手脚,简直是易如反掌。”商闻柳停下来喝茶,继续说:“如此一来,朝廷征不上铁,又白白花费大笔花银子,便要提高赋税。如今税项这样杂,遭殃的还是大梁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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