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流云愣了片刻神,才道:“应该是在营帐内,从此处往南,出了城,要过一片校场。城内路不好找,卑职留个人带路吧。”
日头不减,屋内一片熏人的zao气。袁流云离开后,温旻叫来武释:“你去领几个人手,把驻军的相关文书抄录一份,晚上我们要启程。”
“指挥使,咱们接下来......”武释有些迟疑。
温旻冷着脸,指节掰得喀喀响:“接下来就要去这一带的几所苑马寺,去看看他们的马养的如何了。”“是,我这就去办。”武释背后一悚,抓着袍摆跨出门。
锦衣卫来得太匆忙,闹出一场虚惊,因此温旻打算亲自去拜别黄令庵,在离开时尽到一点礼数。
带路的卫兵是个热情的少年,一路上叽叽喳喳嘴没停,就这么到了校场,还在说着昨日巡逻时见到的孤狼。
薄云关驻军的校场修得宽绰,温旻勒慢马蹄,侧目打量了下校场中央。忽然有什么金属反出刺目的光点,温旻眯着眼,接着听到了校场内传出惊呼之声。
电光石火的一瞬,尖啸声破空划来。
温旻的肌ro比他的脑子更先做出反应,他猝然摆开大臂,五指已经挑出腰间悬挂的长刀,烈阳里令人头晕目眩的一道影子砸落,气势惊人地贴着小卫兵耳际斩下。
刀锋悍然错开钢铁箭镞,剌出飞溅的火星,一声刺耳脆响,那支羽箭断做两半。小卫兵夹不住马鞍滚下了马,靴子还挂在马镫上,半天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抖着哭腔道:“谢、谢......谢......”
校场里的人已经跑出来,温旻归刀入鞘,平静地注视领头的一个小兵。
“是你射的箭。”
跟在他身后的人已经咋咋呼呼去搀扶那个小卫兵,射箭的小兵苦着脸,垂头道:“是我是我,实在对不住!险些让您受伤!”
小兵窝着脖子,拳头握了又松,眼神亮晶晶:“方才你那一刀,真是精彩至极!我从没在这见过这样的身手,不知、不知可否,与阁下比划一下,点到即止!”
跟他出来的人听罢,拉的拉拦的拦。
温旻无意在这浪费时间,他的此行的目的也注定不能和人有太多交集,便婉拒道:“不必了,我观你四体轻盈,但是那一箭刚猛无匹,看来在军营里也少有匹敌。方才是我侥幸,平常时,是使不出那一刀的。”
这一听便是敷衍。小兵眨眨眼,还不死心,正想拦着他再劝说两句,哪知远处传来一声暴怒至极的“孽障!”,小兵眼睛一闭,像个拔毛鹌鹑似的一动不动了。
这声音耳熟,竟是黄令庵打马而来,身边还跟着个文官打扮的青年。
黄令庵虎着脸:“孽障胡闹!”说完覆着铁甲的手臂一展,当即把那小兵的领ko提起来,拽到温旻跟前:“给客人赔礼!”
他身边那儒雅青年伸手过来摇着扇子,说:“将军息怒,怒伤肝。”说罢又向温旻这处来:“您是远客吧?这附近都没有见过,阿璎xin子粗狂,冲撞了冲撞了,某给阁下赔罪。”
黄令庵瞪眼:“谁让你赔罪了?”
青年自顾自摇扇,半掩着下巴,有些尴尬。
“不妨事,”温旻大略猜出这是怎么一回事,暗自庆幸没有应下这场比试,“方才这位......令媛已经赔过礼。”
黄令庵此生只有一个女儿,温旻拿脚指头想也能明白了。
那这位文官,想必就是秦瑞燮。
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温旻感叹着,不知怎么,想到远在京城的那个白萝卜精。他连夜离京,不知道商闻柳......有没有怪罪?
商闻柳要是闹起脾气来,不像是片刻就能哄好的,只怕要说上一天的气话。温旻惆怅地搓了搓指腹,回去可怎么办呢。
知道温旻要离开,黄令庵撇了一对小鸳鸯,驾马和他并行。
“锦衣卫抄录还要时辰,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先带你去一处地方。”黄令庵牵着缰绳,夹起马肚走在前面。
温旻不知他用意,只好跟上。
越往前走,越能听见一种清越的激鸣。温旻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眼前便豁然呈现出一大片水泽。
是一片湖泊,算不上大,一眼就能望尽了。胯下马儿兴奋地踏着蹄,砂砾被马蹄刮得噼啪响。
西北干涸,从西至东只有一条麻河的支流流经,少见这样大片的活水。
温旻微微侧首:“那里是?”
水面万千浮金,粼粼如星。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黄令庵勒马停驻,深深地望着他:“是千秋池。”
温旻愣了愣,跟着停下马,没料到黄令庵会吟诵如此壮怀的诗句,“此处是......前朝徐将军埋骨之处?”
黄令庵面色如常:“只有一颗头颅。”
时人把这位被赐死在边陲的武将拟作笑谈,只偶尔在酒后谈论一番,多是鄙薄之言。温旻猜想黄令庵也许和这位武将有一段过往。
“秀棠不说话,是也觉得他的过大于功?”
温旻道:“我已非当时之人,不能体当时之情,对前人自当只议,不会定论。”
黄令庵收回视线,眺望着跃金的湖面:“看来你......被教得很好。”
“我常和你提起的故友,便是这位‘将军’。”黄令庵看着远处将要落下的夕照,几个土丘的影子渐渐淡了,天边一轮隐隐的白月升了起来。
温旻愈发觉得黄令庵此举的古怪,但此时也只能讷讷说:“原来如此。”
“秀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非要把你叫来这里。”
温旻默默点头。
黄令庵苦笑阖目,金光照在他的轮廓上,显出坚毅的神态:“你听我说,二十多年前,铁甲出龙庭。”
第132章 坟茔
轸庸初年,盘京犯西北境,公然在大梁领土驻兵屯田。几经交涉无果,天子下诏,命徐英川领兵平乱。
黑茫茫的山连成一片,山体久经风蚀,剥脱出深深浅浅的沟壑。
派去河谷尽头查探的斥候已经返回,并无敌军盘踞。
马蹄来回地踩踏着砂砾,焦黄的草叶凌乱不堪。千秋池河水绵然不绝,极地奔涌而来的雪水澄澈明净,徐英川跳下马,双手鞠了一捧河水,干zao的嘴cun沾了沾,咽了一ko下去。
身后脚步声近,有人蹲下来在他身边洗刷甲胄上的血污。
徐英川拔开随身水囊的塞子,离开他几丈远:“没眼色,我还在这喝水呢。”
“壮志饥餐胡虏ro,笑谈渴饮匈奴血。”那人懒懒一伸双臂,“不是常挂嘴边么?”
“江仁术,”徐英川灌满了水囊,说,“你这么能说,回京之后,我要把程青礼抓来和你辨上一辨。”
江筹哈哈大笑,蓦地跳开,溅了徐英川一身水。
徐英川随手抹掉脸颊上碍事的水珠,望了眼河谷中的军帐。第一场仗已经打完,军士驻守河谷ko,埋锅造饭,徐徐的烟气升了起来。
“这么个光秃秃的鸟山......”江筹嘟嘟囔囔,捡了块石子打水漂。
水花噗噗溅出丈远,涟漪荡了半天。
徐英川将水囊挂回腰间:“我看古书,以往薄云关不是这样。‘翠柏烟峰,清泉灌顶’,今时全然见不到了。我爹生前总和我说,百年后人会死,千年后树会死,万年后连青山都不知在否。”
万古皆沈灭,江筹唏嘘一叹。
“砂砾滩种不了树,更存不下水,前面的河cuang都能见底了。十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此地还叫千秋河呢,水域比现在大得多,”徐英川甩掉手掌的水珠,取过帕子净了手,抽出一份舆图铺开在砂砾滩上,“古时楼兰今何在,星移物换最无情,恐怕几十年后,这千秋池也要从舆图中消失了。”
江筹一本正经道:“听着有些晦气。”话毕,转而向驻营处瞟了眼:“我们已经在这里驻守了几天,那监军太监的条子不知道往京里递了多少回了。”
徐英川问:“京里来消息了没有?”
江筹摇头。
“明明吃了败仗,还是不死心,方才巡营遇上敌方小队,差点被一槊子给捅了。大梁卧榻之侧,净是这般豺狼虎豹。”江筹抬脚碾了碾粗砂,没什么好气儿。
“要尽快进攻了。”徐英川捏着舆图,凝神沉思。
江筹仰头望着河谷两侧的山峰丘陵,道:“敌军在高处,我们上去也是白白折损兵力。”
“你说得不错,现下敌军退守,先我们一步抢占了高地,山势决定了他们的阵地易守难攻,我们很难打上去。”徐英川支着肘,笑了笑:“但如今灵水涨潮,敌军的粮道被切断,是守不久的。而我们的粮道不会断,也不好打,所以可以选择死守河谷,等到他们的粮草耗尽,军备也无法补充时,自然会下来全力一搏。”
江筹席地而坐,解开锁子甲前坑坑洼洼的护心镜,抱怨道:“你还有话,就不要老藏着,我又不是你郑三哥,猜不出你想的啥。”
徐英川愣了愣,捏了下眉心,道:“但是天象向来难测,如果我们一味守据河谷,一旦他们的粮道恢复,就会立刻主动出击,而我们已经久耗,战意消退,是大不利。所以第二个选择,是诱敌深入。”
江筹心里一突,道:“你打算用什么去诱敌?”
徐英川手指点在舆图上河谷的首尾两端,不徐不疾说:“你和我各领一支队伍,分兵两路,我佯装退兵,在阵地指挥军队退出河谷,你领前军前往后方。加上原有的驻军,我们有八万兵力,你带五万,从后包抄他们。”
徐英川目han神光,熠熠地看着江筹,他对这个作战计划有很大的把握。
“不行,”江筹唰地站起身,把脚下砂砾踢得哗哗乱响,“你把自己当诱饵,又只带这么点人!徐英川,你他娘的疯了吧?你儿子才百日!”
徐英川抬眸,狡黠地笑:“正面迎敌,是你不行吧。”
“我没在同你说笑!”江筹气急,抓起护心镜,撒气似的往身上一股脑地栓:“分兵两路,说得好听,万一出了事,你叫我怎么、怎么......”
“江筹,你听我说完。我的背后就是河谷出ko,只要他们攻下来,我可以灵活进退,但是绕背突袭只能由你来领兵,”徐英川知道江筹需要立功,仰面看着他,露出安抚的笑,“再说了,我是主将,军令如山。”
江筹冷笑:“哪个主将退兵会在最后撤走。”
徐英川笑呵呵地:“徐英川嘛!我体恤下士名气这么大,谁不知道我啊!”他收敛笑容,指着舆图,继续道:“一旦敌军中计,你立刻在后方呼应,两相突进,可成钳形,擎断敌军咽喉。”
江筹气呼呼坐下,却已经有几分妥协。
“你带好辎重粮草,如果五天之内此计不成,再退回此地,直接强攻。”大致讲完,徐英川又细说了一遍计划,卷起舆图:“先回帐内,拟完详细计划,明日黄昏时动身。”
翌日戌时未到,千秋池河谷ko的军队拔营,兵马悄然无声消失在谷ko。
河水奔涌向前,急流迸溅在碎石滩上,像是击碎的金尘。
马蹄踏着水,残碎的霞光相互推搡,在水面粼粼涌动。
膘壮骏马低头饮水,温旻盯着水面浮光,追问:“后来如何?”
黄令庵眯起眼,遥望千秋池畔那一片川泽,说:“徐英川一败敌军,便就地驻扎,不再追击,据守千秋池十余日。朝廷发牌催促他发兵,他一概不理。直到三法司联合兵部的文书送到战地,说他是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就地处决了。”
叛将受审是大梁百姓都知道的故事,甚至被编成了戏文,轸庸年时传唱很广。
温旻却是第一次听战前的经过,“江尚书也在那场战役中,却甚少听人提起过。”
“那是他不愿意。”黄令庵道:“徐英川死后,敌军闻风而动,俘杀了监军太监。后方的部队没多久就打过去,兵部尚书江筹被流矢射中,昏迷多日,好在这一仗险胜。回朝后,他就被调进了兵部。”
黄令庵松开缰绳,兀自坐在池畔:“也许是因为徐英川的事,江筹不愿说,但这场仗却可以说是他从戎生涯里,最显赫的一记军功。朝廷因此赦免了他父亲枉杀人命的罪名,江筹的仕途少走许多弯路。”
温旻直觉这话题不会仅止于此,黄令庵还有别的话要对他讲。他也坐了下来,遥看远处的落日,脸颊被晒得发热。
“徐英川虽然身死,但身后的故事还没完。”黄令庵停顿须臾,接着道:“他的夫人投井自杀,徐家满门,最后只剩一个婴孩。”
温旻心头一跳,迟疑地说:“他活下来了?”
黄令庵侧首,定定地看着他,道:“是,轸庸初年我在外地领兵,听闻此事暗中派人进京,几经辗转,找到了那个孩子。”
“他如今在何处?”温旻呼吸微促,过了会儿才讪讪道:“唐突了。”
“我的人半路被截杀,那个孩子不知所踪了。但是今上登基那一年,我在薄云关驻守,接收了一批被流放来的囚犯,其中有一个,竟然是我当年的麾下。我逼问后才知道,他们在回程的路上根本没有遭遇什么杀手,是他投靠旁人,杀了同行兄弟,将孩子送给了一户人家。”
温旻心绪难宁,蓦地站起来。
千秋池上的风又干又烈,温旻的袍角被鼓动着,他的影子被夕照投在砂砾滩上,长长的,孤寂的一条。
黄令庵的声音空寂辽远,像是从天际四合而来:“那户人家姓郑。”
耳畔近乎轰鸣,温旻眼前一眩,喉间发紧,颤声说:“我......”
黄令庵没有等他说出下文:“郑家的当家没有娶妻,却凭空添了一个小子,这是我后来多方打听才得知的。我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查到了朔西的戍卫军里,最后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京城。”
风掠过草叶,呜呜有声。温旻平复下来,鞠了一把水,又撒回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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