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梦游似地拿过糖人。
婖妙这才起身离开,朝尚池城中繁盛的烟火中走去。
小孩转身,目光跟随着她。
火树银花不夜天,漫天华彩,落地生金。
她一袭绣花红袍,腰系玉带,手拖镇魔塔,背影清寂,与热闹人间烟火半点不相融。
“看什么呐!?”小孩的伙伴见他久久不回归,便全数找了过来,只见他傻傻地盯着一个地上看。
小孩回过身,激动地说:“我!我!……我刚刚看到婖妙娘娘了!”说着,把糖人送到小伙伴的面前,“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繁华总有中断之时,婖妙走在一处阴暗的巷子。她故意走向这里。
肮脏不堪,常年照不到阳光的墙角长满青苔,老鼠在此地生活舒适,左右窜行。
“娘娘娘娘,我们已经饿了四五天了,求娘娘赐福,赐我们一个馒头吧。”忽地,从角落里窜出四位乞丐。见到婖妙,他们齐齐围上来。
眼前的飘带半点没有阻挡婖妙的视线,她微微低头,眼神扫过四人的脸,说道:“可我只有三个馒头,怎么公平的分给你们?”
“这……”四位乞丐皆没想到办法,沉默不语。
其中一位,眼珠在昏暗中转了一圈,立即叩拜起来,说道:“求求娘娘给我一个馒头。”
见状,其余三人也马上效仿,都求到婖妙。
婖妙道:“我说过,我只有三个馒头,无法公平地分给你们每一个人。”
那第一个行叩拜礼的人指着四人中一位比较年迈的老者,恶毒地说道:“他!他这个老东西命不久矣,没几年活头了,我们可还年轻,还有未来,娘娘可以不分给他的。”
婖妙点头,“那好。”说罢,拿出三个馒头给了除了那位老者外的三个人。
她走后,那位老者消失在月色中。
自西轩门身死,沈渊已叫婖妙羁押了魂魄,锁在镇魔塔内。
婖妙手托镇魔塔,走在尚池城,外界发生的所有事都在他的耳畔被听见。
至于双眼,遥记第一年入镇魔塔,婖妙要抽他的神骨,却招来天谴雷罚,劈得她慌忙躲避,不得不收手。
他却浑身无力,瘫软在地,只一双眼睛幽怨地睁着,静静地盯看她。
明明已经堕入尘泥,那双眼睛除了一点恨与不甘,竟还一派纯然。婖妙觉得他的眼睛惹烦躁,便毁了去。
“成功必伴随牺牲。连一个乞丐都知道的道理。”婖妙走回尚池城闹市,驻足与打铁花的花棚边,观赏人造的漫天星辰,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呢,沈渊,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沈渊轻阖双眼,眼前一片无底的黑暗,回答道:“要么再补一个馒头;要么一个都不要吃。”
婖妙轻笑:“呵呵,你知道创造条件有多难吗?若是你的能力不足,不能为他们再多出一个馒头,那他们岂不是都要饿死。”
沈渊道:“那要是被你抛弃的那个人产生了怨念,影响了与其亲近的一群人,如果那群人中不巧有一个极端的人,那么就会产生不可控的后果。的确,暂时能因为他的牺牲救一群人,可怨念已生,以小见大,全数覆没是早晚的事。”
“沈渊,你是这世间最纯净的神,也是最邪恶的神。”婖妙道:“你这般无情,会被众人嫌恶也是迟早的事。”
“哈哈哈。”沈渊肩膀耸动,发出一阵讥笑。铁链跟着颤动,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随着他的笑声,浓厚的煞气从镇魔塔荡出,熄灭了尚池城所有的灯火。
铁花抛向半空,不待落地,全数熄灭;插在五行方位的旗帜倒塌。
“哎,怎么回事?”
不明其因,纷纷猜测:
“铁花有三打三不打。歉年不打、国丧不打、战乱不打。近些年妖魔横行,会不会沈渊又回来了,所以我们犯了忌讳,才会……”
“胡说!他都死了十几年了,躯体就封在净潭下边呐,他还拿什么回来?”
说着,婖妙掌中蓄力,轻飘飘地拍向镇魔塔,力度之轻,仿佛就在挠痒痒。
置身塔中,沈渊只觉忽然扫荡而来一股极大的气浪,要把自己打得魂飞魄散。可他知道,婖妙要他的神骨,再没想到办法避开天谴得到神骨之前,她绝不会叫他消散了。
他咬牙忍受,落下两行血泪。
镇魔塔内并非只有他一人,还有诸多上古魔物。
每每婖妙降罚,总会牵连到它们也痛不欲生。
第一次,它们险些将沈渊折磨得散了魂,只得妙妙及时发现,施以警告,它们这才不敢妄动。
既然不能动手,那就只能动口了。
“喂!你不神不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沈渊咬牙道:“我不叫喂。也不要用‘东西’来叫我。”
“那你就不是东西咯。”
沈渊皱眉,“你才不是东西!”
“我看呐,你不在三界五行内,不神不魔,不鬼不妖,更不是人。你呀,你根本就是个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沈渊最讨厌别人用“东西”代称自己,更不喜欢说“他不应该存在”。他本就不知痛苦,这样更显得他是个死物,任人摆布。
他火了,急道:“你若再说我是个东西,我就撕烂你的嘴!”
“哎呦!”魔物笑了,偏不依他,话中还带了嘲讽,“我们早看到了,你就是婖妙用玉山上一片雪花做心,一片浮萍造身,和着婖妙的一滴心头血,捏造出来的东西,啥也不是。你以为婖妙不让我们动你,是护着你、爱你啊?其实是叫你替她成为魔神!雪,天地间最不长久的存在;浮萍,随波逐流,身不由己。上古时期,婖妙还未成神,我们就吓得她屁滚尿流,你又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跟我们叫板。”
难怪皆对他随用随弃,当个东西。
从得知了自己来历之后,沈渊再没说过一句话,任凭那些魔物耳边聒噪嚷嚷,他只默默地听。
后来那话越来越难听,他听不下去了,便自己把五感关闭,独自跪在一个无声无光的世界中,等着婖妙还取他的神骨。
只是婖妙再没来找过他。
这次,忽然通过传音术直达他的寂寥世界,一下子把恐惧、怨恨全数唤醒。
婖妙问道:“沈渊,你想为自己昭雪吗?”
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沈渊顿了顿,才反问:“我说我想,你就能放了我吗?”
婖妙道:“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沈渊问:“什么?”
婖妙道;“我给你一些时日,帮你让你为自己沈怨莫雪。”
沈渊奇道:“你会这么好?”
“我还没说赌什么。”婖妙道:“就赌,真相大白那天,若百姓信你,就是你赢;若百姓知道真相也亦然信我而不信你,那就是我赢。”
沈渊道:“赌注呢?”
婖妙答:“没有赌注。我能承认给你什么赌注呢?你已经死了,就算你赢了,你也活不了。转世成人,点你再次悟道成神?悟道一事我可以稍微点你一下,剩下就全凭你自己了。”
“可若是我赢了,我就得了清白;我若输了你又能得到什么?”沈渊天真地说:“你还是定一个赌注吧。”
婖妙嘴角轻扬,仿佛就等他说出那句话,“我要你无论输赢,你都要自愿把你的神骨给我。”说罢,又问:“怎么样?这个赌,你玩吗?”
沈渊没有丝毫犹豫,“我玩。”
“好。”婖妙又奇道:“可我是害你的人,你为什么还会信我?”
沈渊道:“即将溺死,只会有一个念头,就是活下去,根本不会管那位伸出手打捞你的人是谁、他是想把你往水里摁得更深,还是真的伸出援手。”
听闻,婖妙叹道:“忘执啊你要——”
第0175章 【死】一
妖域与人间并无太大差别,都会泛出温馨的烟火味道。
今天酒肆客人极多,一楼大堂满满当当,四处是酒客。
“听说了吗?最近妖王在四处寻找能与神通之人呢。”
“自从师琉璃盗取河洛书被蓬莱岛岛主汪徊鹤诛杀之后,我们妖族就被神族遗忘了,一个成神的都没有,哪儿来的能与神通之人呐。”
“就是就是……与神通之人没有,倒有不少假巫师,招摇撞骗,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
“最近大王子幼枝不是在缉拿假巫师嘛。帮助缉拿就能拿到五百枚妖丹,就算随便提供一条有用信息也能拿到一百枚妖丹呐。这一枚妖丹增加十年妖力,怎么算都是大赚!”
“不愧是未来的妖域之主,出手就是大方!”
“幼枝王子这么大方的原因恐怕你们不知道吧?”
“纵观人间妖域,王室中人都金枝玉叶,财大气粗,吃饭的筷子都是金的,王室大方纯粹就是豪,能有什么原因。”
“在王后生下幼枝与微桓两位王子之前,还有一位王子——晏衡。他随妖王攻进阴夷山师琉璃大殿,一刀斩下师琉璃首级,可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哎,只可惜……如果他不出意外,将来他定是妖域之主。”
“想起来了!八年前晏衡王子出事自刎时,幼枝与微桓两位王子已经出生,算来他两人当时也有十三、四岁,已经记事、明是非对错了,那难怪会对缉拿假巫师一事这么上心。”
“是呀。师琉璃已经由狐妖成为了九尾狐神,这天地间除了三大古神,任何人弑神都会遭到天谴,可晏衡王子斩下师琉璃首级却仍然安然无恙,只说明师琉璃没死,他定会回来报仇。当今妖王早料到有这么一天,是日防夜防……”
“说句难听的,就是妖王谨慎过头,才听信假巫师的话,认为晏衡王子早被师琉璃附身,不但处死了晏衡王子,还将勒光将军满门诛杀!现在妖域青黄不接,那鸟族还虎视眈眈,时刻准备再行那妖王对师琉璃所做之事!”
“当年我们狼族攻进阴夷山,是将狐族围剿了个干净,那鸟族岂不是也会……”
“我定不会叫那种事发生!”忽地一只白皙的手伸出来,大力一拍桌子,差点叫酒杯倾倒,酒水四散。
众人立刻静下声,不约而同地看向手的主人。
他一袭金丝华服,清贵温和,不张扬,却也谓如金玉般明美。眼神精明,较浅的红棕发丝是点睛之笔,金相玉质,不媚反妖。
他身后还有一人与他相同打扮,且长相有七、八分相似,简直是对双生子,但身后那人就没他这么收敛。
那人更为招摇,恃才傲物,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态。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心道俩人定非富即贵!
“是幼枝王子和微桓王子啊!——”人群中有人出声点出他们的身份。
听闻,刚才议论正欢的那几人从椅子上跌下,惊恐地盯着两人。
方才那位拍桌的人立即弯腰,将人搀扶起来。
妖域都知道平易近人是幼枝,不屑一顾是微桓。
那几人看准了搀扶他们的是幼枝,不会无缘无故将他们怎么样,便问道:“多、多谢二位王子……不知二位王子光顾这家小店是……”
微桓抢过话头,一顿呵斥:“过问这么多做……”
“微桓。”幼枝沉声叫住微桓,转而对几人询问道:“最近在这儿可有看见一位白发,一只眼患有白翳,而另一只眼则一目重瞳之人?”
几人回忆半晌,点头道:“他大概十七岁的样子,身边还有一位瘸腿的小孩,估摸也才七、八岁,两个人都瘦瘦小小,像乞丐一样。”
微桓有些激动,“对!就是他们!他们现在在哪儿?”
“没注意。”几人摇头。随后补充一句:“总归在这附近,不会远。”
“多谢。”幼枝向几人道声谢,便与微桓以及众侍卫直往酒肆二楼去。
二人刚在靠窗的雅间坐下,便听一少年音在窗外传来:
“你再不听话就会真的变成一只瘸腿小狼!”
寻声看去,正是刚才询问到的两个小孩。
微桓问道:“王兄,父皇说:与神通之人是不死之身。那需不需要我俩先验一验,再带回去?”
幼枝思付一会儿,才点头,“只怕重蹈宴衡王兄的覆辙。那便先由我们两个先验一验,如果他连我们都抗不过去,怎么可能会是那位与神通之人。”
……
说来庆幸,这位尚池城的无名奴隶原以为会在尚池城中老死,被永远关在那个暗不见天日的地方,直到一个梦境——
他梦见有人给他指引,教他怎么逃出去,出去后怎么办,去找谁……
起初他不相信这个梦,自腰侧那个耻辱的烙印被烙下的那一刻起,他的命已经定了,这个梦只能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倒是能安慰他,但绝不会雪中送炭,给他希望。
可那个梦一而再,再而三,连续一月地被他梦见,他不得不相信梦的真实程度,并去试一试。
只是小试一下,被抓住也不会挨打掉层皮。
他开始尝试逃走,因为只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没准备任何行李,以至于他真的按照梦境逃出尚池城的那一刻,他有些无助、慌乱。
再然后便是重见天日,终于摆脱魔爪的雀跃。在尚池城,他无时无刻都在想,哪怕只让他自由一天,他都死而无憾了。
一点不挑剔,自由就行。
他按照指引,一路慢慢悠悠地走,看看天地之大,山河远阔。
天为盖,地为席;饿了就沿路讨饭吃,他有眼疾,年纪还算小,长得也颇为俊俏,只要把世人视为妖异之像的白发包好,就很容易引人怜悯,讨得两个铜钱买几个馒头包子;渴就更容易解决,小溪小河的水清冽甘甜,用手掬两捧就可以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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