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中的风骤然停止,所有树叶飘然下落,那人转头望向发出声音的方位,自上而下地落下,仿佛没看见向延,她从他身上直直跨了过去,奔向那里。
沈渊也下到地面,扶起向延,搀扶着受伤的他走出山洞。
一出来便见一只犬妖抱着林星的尸体痛哭。
虽已化成人形,但他的头顶仍然立着两只玄黑的大耳朵,应才化成人不久,尚不能熟练地幻化。
“知不知道你杀了我多少士兵十足!”向延为死去的下士感到悲愤。
他拔出剑,正要上前杀了她以慰死去的士兵,却被沈渊拉住。
沈渊念道:“林星叶露……林星时隐隐,叶露渐辉辉……”他从河灯上那首诗想明白了所有,“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者总是很少的。生离死别,他也很可怜。”
向延不能理解沈渊的多愁善感,“他可怜?!兵者沙场战死乃是荣耀,如今却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女葬身此处,他们就不可怜吗?!”
沈渊理解他爱兵如子的心情,他平静地说道:“你看他尚且化形都不熟练,怎么可能会有刚才如此大的能耐呢。”
看到叶露的两只狗狗耳朵,向延立悟,道:“你是说其中有人故意而为?”
沈渊点点头。他联想到有人偷他狐裘,谎报他已战死敌营、浩昌突然得知他潜进画莲宫寻找师琉璃尸身。
他道:“进来我身边发生两件事,让我怀疑我身边有人在与我作对。我不得不怀疑这件事也是那人做的。”
“那你知道关于那人的线索吗?”向延为沈渊着想,提醒他:“这种人一定得马上找出来,以除后患。”
那个人一点不难猜。知道他这两件事的人只有熏。
可这些年的相处,熏对他的不离不弃,很难让他相信那个会背叛自己的人是熏。
居狼在内,任何人背叛他,他都觉得有可能,唯独对熏,他觉得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摇头,“我不敢……不敢判定那人是谁。”
向延又问:“你是有怀疑是人吗?”
沈渊余光看了眼熏,还是选择了摇头,“没有。”
向延着实为沈渊着急,“叶露不就是现成的证人嘛,我去帮你问问他好了。”说罢,走向叶露,居高临下地问道:“我问你,你在山洞里都见到了谁?”
“我……我……”叶露哭得抽抽搭搭,根本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他本就为那些死去的下士而对叶露心生厌恶,这下听见她不回答问题,一下子怒火中烧。
向延伸手一把拎起叶露的后颈衣领。
叶露受惊,化成一条浑身漆黑的犬,四肢离地,悬在空中。
四目相对,见到比自己大两圈的向延,吓得不敢动弹,亦收住了哭声,默默地抽搭着。
向延瞪视着对方,沉下声道:“快——说——”
只听叶露哼唧两声,在向延手中歪过头,双耳软软地趴下来,阖眼不动了。
见状,沈渊赶忙上前夺过叶露,贴近它的胸膛听了听心跳——心脏依然鲜活地跳动着。
沈渊松口气,责备到向延:“你看看你,这么大个块头,还这么凶,把人家吓昏了都。”
说着,双眼不自觉往叶露腹部看去,他奇道:“嗳,这叶露怎么是个男孩?”
听闻,向延也跟着瞪大了双眼,“啊?他、他是个男孩!我看他那一身打扮,还以为是位小宫女呢。看来,这只犬妖也有怪癖,喜好女装的怪癖。”
沈渊轻轻一笑,抱着叶露,拉上熏,骑上一匹马回幽兰苑了。
走了两步,忽然勒马停下,回头对向延吩咐道:“你跟我一起回去吧,记得把林星的尸骨也带上。”
向延二话没说扛起林星的尸身,翻身跨上玉狮子,跟在沈渊身后。
途中遇上那位前来报信,却被沈渊抢了马的士兵,向延命他跟在身后,一道回沈渊家。
那士兵本就一路跑至营地,这还没消息一秒呢,又得跟着跑回去。
军令如山,他默默叹口气,却不敢不服从。
第0197章 【微旨】六
沈渊领着向延,随幽婆川岸边慢慢晃悠,走走停停,笑语欢声,一路看遍了妖域与九离的相同与迥乎不同,直到第三天的傍晚才回到平沙。
平沙中众妖对浩昌的突然受伤,居狼的猝然上位,并无太多惊讶与反对。
他们一向只崇拜强者,认为朝代更替与生老病死一样平常,一个无能力的人迟早要被拉下来的。
当年浩昌从师琉璃手中抢到域主之位,他们亦无任何表示,现在不过是事件重演一遍罢了。
太阳已经落下,只一点残余的光辉照耀着天地,灰蒙蒙一片。
殿门紧闭,偌大的空间只有几点幽幽烛火与两个人——居狼和幼枝。
居狼一路快马加鞭,半天就赶回平沙,直接入了大殿。
眼前一片狼藉,尸骸遍地,血腥味冲鼻,险些惊得他摔倒地面。
正当他以为无人生还的时候,忽闻一声咳嗽声,寻声望去,在大殿角落看见一块肉在蠕动。
“那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走近。
看见浩昌仰面躺着,身下一泊暗红色鲜血,因失血过多而脸色煞白,奄奄一息,小腿以下和双臂不翼而飞,硬生生削成了人棍。
对浩昌这么做实在残忍,居狼震惊,撕下衣服为他简单包扎止血,而后抱着他去找云石。
哪知又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幼枝。
居狼轻轻放下浩昌,前去探幼枝的鼻息——鼻息微弱。
又看他身上竖了把剑,居狼不敢轻易动他,便先带着浩昌去医治,之后再领着云石前来大殿治疗。
庆幸的是,那把剑不偏不倚地刺进左侧髂前上棘和肚脐连线的中外三分之一处,这才只是流血过多的昏厥,并没有伤到腹腔脏器,死里逃生。
寝殿内一片幽暗,居狼静立在幼枝的床边,影子长长一道,随烛火微微摇曳。
他盯着幼枝将创伤药喝下,伸手接过碗,随手放下一边,说道:“勒石回来了,还带回来九离的一名将军与一名士兵。”他的语气沉重,神态严肃,似有什么心事。
幼枝不以为然,“九离的兵将无端闯入妖域,他遇上理应收服,这有什么问题吗?”
居狼蹙了蹙眉头,微微张开嘴唇,但没有说话。他有难言之隐。
熏抱着沈渊找云石那天,他虽被打晕,但很快醒了过来,摸到他们的房间外将关于沈渊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刚听到勒石就是沈渊的时候,他对沈渊的厌恶大过一切情绪,世间所有人、妖、神都知道沈渊是怎样一个万恶的存在。
居狼震惊,对自己对他一直抱有的那种情绪而厌恶得想吐,但怕被他们发现,他捂紧了嘴巴,制止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听其言而观其行,他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与沈渊朝夕相处的日子。
沈渊一直表现得阴郁而神秘,也很狡黠,周身仿佛笼有薄雾般,让他看不透,但沈渊对他做过什么恶事吗?
真如大家口口相传的那般凶恶吗?
没有。
他很温柔、干净。
那么那些传言是真的吗?还是其中另有隐情呢?
居狼一时难以分辨。
摆在他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条路是他们都认为沈渊是恶人,所以他们四面八方而来,齐汇一路,构建出一条闹市;另一条则是通往万丈深渊的路,路上了无人迹。前者与沈渊为敌,后者与沈渊为友。
他默默地大喘着气,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是该遵从自己的内心直觉?还是该相信那些大众言论?
那时的他犹豫不决,忽地吱嘎一声,熏从里面打开房门,与他劈面碰上。
刹那间,答案已经明了——他做不到站在沈渊的对立面去伤害他,于是他选择了后者,抱起了沈渊的身体,去救他。
那是他下意识作出的决定,他根本不知道对与错。
“幼枝……”居狼轻轻地唤了一声,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站在一个所有人都以为的十恶不赦的人的一边……那、那我的决定是正确?还是助纣为虐?……”沈渊不在身边,他收起年少不羁的神态,板起脸来。
沈渊面前他是一只忠犬,身后便化身孤狼。
幼枝反问道:“你认为那个人是好是坏呢?”
“我……我不知道……”居狼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内心。
幼枝道:“从站在他那一边的那一刻开始,你对他的好坏就已经有了判定。”
居狼豁然开朗,“我是向着他的?”
幼枝颔首,“太看重世俗眼光反而会多很多烦恼,从心就好,别人不能替你做决定,也不能替你而活,更不能窥探你的内心。”
居狼把幼枝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不经意地问出一句:“一条独木桥,陪他走到黑吗?”
“看你怎么想咯。”幼枝道:“我不强求你,但会提醒你:不走寻常路的话,要到达终点将会非常艰难,路上坎坷荆棘不会少。该怎么选,你想清楚。”
居狼思付一会儿,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轻笑。
见状,幼枝明白了他的最后决定,补充道:“道路艰难,你要绝对信任他才行,别半途而弃。”
“会的。不离不弃,哪怕他与我举剑相对,逼我离开。”居狼坚定地说道。
“可别把话说太满。”幼枝泼下一盆冷水,又反言告诫居狼:“循序渐进方能长久。”
居狼直愣愣地盯着幼枝。他脖颈上还留有十一年前的咬痕,很狰狞,仿佛皮下蛰伏了一条百足虫。
他道:“十一年前你当众棍击勒石,使他受重伤,至今身体不好,我是绝不会原谅你的。今天这番话让我对你有很大的改观,也仅一点点改观而已,如果可以,我定杀你会报仇。”
“我与你还能有什么仇?”幼枝问。
居狼回忆过去,问道:“你可记得在你遇见勒石前两个月曾去狩猎,你们屠了一整个狼群?”
幼枝思索片刻,摇头,说道:“我狩猎过很多地方,不记得了。”
居狼暗自握拳,“那些生命在你们看来不过是证明自己能力的牺牲品,向外炫耀之后就扔了,当然不会记得。”
说罢,向幼枝谢了方才开导他的功劳,离开了寝殿。
出门后,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
这几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抬头便见繁星点点。
居狼早早吩咐厨房准备好酒好菜招待沈渊、向延他们。
他正义无反顾地向沈渊靠近,由于放下心里一块大石头,连脚步都轻快了。
第0198章 【微旨】七
幽兰苑中
向延打开一条门缝,探出脑袋,左右望了望,确认无人,便缩了回去,重新将大门关好。
“你过来。”他朝那位一路跟随自己的士兵招了招手。
那士兵便很听话地走上前,听候吩咐。
向延私下里与下士们没什么架子。他拉过士兵,与其额头抵着额头地小声问道:“你想不想回九离?”
士兵眼前一亮,“想!我的家人在九离!”
向延顺藤摸瓜说下去:“那我这就让你回九离可好?”
士兵道:“那……那将军怎么办,妖域不会把你怎么样吗?”
向延道:“我既然是将军,那自然是有本事的。我现在呢,就是个筹码,妖域不会对我怎么样,你不需要太担心我。倒是你,我只怕他们会对你不利,今晚我一定要将你送出去。”
“谢谢向将军,谢谢向将军……”士兵对向延的一番感到感动,眼含热泪,叠声道谢。
向延话锋一转,“不过,我有一件事要请你去办。”
“将军只管吩咐就好!”那士兵表现出了绝对的忠诚。
向延道:“我让你回九离后,代我向典皇带一句话。”
士兵问道:“什么话?”
向延道:“让他亲自率兵来妖域救我。”他一再叮嘱,“记住,一定要让典皇亲自率兵前来。亲自。”
士兵信心满满地点点头,“嗯。放心,包在下属身上。”
向延直起身体,满意一笑,拍着士兵的肩膀说道:“那你在这里等我,等到后半夜我就将你送出去。”说罢,转身拉开房门,投身至寒夜的黑暗中。
他正向居狼所设晚宴的大殿走去。
一进殿中,刚把门关上,他便笑道:“成了。就坐等典山来吧。”
沈渊正蹲在地上,抚摸着叶露幻化成的黑色小狗的脑袋。
听见向延带来的好消息,他抱起叶露在怀,转过身,说道:“以你平常对下士的态度,和你的口才,这件事不成才奇怪吧。”
闻言,向延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嘿嘿,哪里。二十五年过去了,我说话已经不啰嗦了,只是又遇见你,心里高兴,话又不自觉多了起来。”
二十五年前,向延与他同龄,在即将成熟的年纪,刚满二十岁。
那时候,除了沈渊,向延的身板就是最强壮的,行为举止带着些青涩稚嫩,朝气蓬勃,很爱笑。
如今二十五年过去,向延的身板变得更加厚实,与当年的沈渊不相上下,性格也随时间而老成不少,却依然很朝气,皓齿明眸,笑起来嘴巴像个心形。
世事变迁,多少有些惆怅。
“阿渊,不是我多说。”向延突然严肃正经起来,“你真的不想见见梦访吗?”
沈渊低头,摸了摸叶露毛茸茸的脑袋,“他多少有点恨我吧——不见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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