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何梦访的名字,沈渊的神情黯淡下去,“……梦访不会来的……他怪我,怪我杀了他父皇母后……他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为他们报仇……”
“嗯,他怪你这倒是真的。他一喝醉了就跟我说,恨不得将你用链子锁起来,永远关在玄铁牢里!”向延模仿着何梦访的语调。
说着,他反言道:“不过怪是怪你,他没有恨你,不会把你碎尸万段的。我们从小玩到大,我知道梦访他心里到底怎么想。”
除了何梦访,沈渊那晚杀了他全家,最后当着他的面掐断了他母后的脖颈,他怎么能不恨自己,还能和自己杯酒言欢。
虽说他有难言之隐,即是“难言”,怎么说出口?
说了,何梦访会信他吗?
——何梦访亲眼看见的事,眼见为实,怎么可能会信他。
再说,他的确做了,不奢望何梦访听他的难言之隐,原谅他。做了就是做了,何梦访怨他,恨他,就是应该的。
他们之间可是隔了灭门之仇。
沈渊苦笑一下,没有再说话。
隆冬清晨的温度远在冰点以下,泥土冻得梆硬,玉狮子的四脚铁蹄踏在上面发出咯哒咯哒清脆的声响。
当时情况危急,居狼背沈渊出来时根本没想着换套衣裳,他依然穿着那天在大殿上与浩昌的一众士兵酣战的劲装。
向延看到他的衣服,无数道口子,每道口子下面都露着一处肌肤,伤痕累累,血口子一道道,早就结了黑红色的厚厚的血痂。
忽地鼻头一酸,他吸了吸鼻子,脱下铠甲上的绒披风为沈渊搭上。
沈渊这具身体什么感觉都没有,自然不觉得冷,但作为好友的好意,他也没有推辞,反而拢了拢披风,将它裹紧了身体。
“你好像刚厮杀回来……”向延兀自开口。
“我废了浩昌的双腿。”沈渊没打算瞒着向延,“此后,妖域就是我的。”
“什么!?”以向延对沈渊的了解,他绝对相信沈渊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他短暂吃惊一会儿,道:“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原因。以前典山还是个楞头,典后就将传国至宝吕华笛交给他,那意思就是在说他是九离以后的君主,而你可以将吕华笛抢过来,可你没有。”
沈渊淡道:“我的确跟典山抢了吕华笛,还把它摔成了两半。”
“可当时大家都认为典山不能,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只有你才是九离未来的君主!”向延情绪激动,显然他非常不满典山。
沈渊道:“为臣者,以忠为大。臣忠则君安,君安则国立。为了九离你不能这么说你的君主。”
“典山无道,九离迟早危已,光臣忠有个屁用,九离的全权者又不是我们!”向延道:“阿渊,你明明可以提早的、轻而易举地得到九离的!”
“得到九离又怎么样?我终究还是个祸世的,典山迟早要成为九离之主。”沈渊注视着前方的道路,语气平淡,“典山也并非你说得那样无道,他还重用你呢。上位者是不敢用对他怀有明显敌意的人,像浩昌那样,他连自己的亲骨肉都怀疑,逼死他们。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见典山还是很清正廉明,很适合君主这个位置。”
路边枯草覆上一层厚厚的白霜,碎钻似的,闪烁着晶亮亮的细小光点。
“母亲还好吧?”沈渊问道。
如果说他还有牵挂的人,那就是他的母亲——典婵。
“自典山继位后,我就再没见过典后了。”向延奇道:“说来也奇怪——我被父亲禁足,直到典山继位大典那天我才被放出来,一出来父亲就拉着我参加典山的继位大典,大典上我亲眼、亲耳地听见典后宣布典山将不日继位,而她则退居皇宫,不再上苍梧殿议事。自典山继位后也没说不让我进出皇宫,我依然可以自由进出。这九离的皇宫我、阿渊和梦访,从小到大都可以自由进出,每一块砖头我们都认识,更没有什么禁区。可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典山继位大典那天后,我就再没有在皇宫中看见典后的影子了。”
沈渊道:“可能是你每每都与母亲错过了吧。”
“可二十五年了,不可能每次都遇不见吧。”向延回忆道:“以前就好奇典后哪里去了,曾问过很多宫女侍卫,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且个个神情慌张。”
听闻,沈渊蹙眉,觉得事情不简单。
不过至少,母亲不会是死了,她是神,弑神要遭天谴的,就算是九离之主典山也不能例外。
“说来可气,父亲不将我禁足的话,阿渊你也不会……”向延实在说不出“死”这个字,“在那之前,我肯定已经把你从玄铁牢中救出!”
沈渊道:“是我把你打晕交给梦访,并让他对向老将军下令说:不待这件事情彻底结束不让你出门。”
向延道:“之前你就听汪盼的话畏罪潜逃出蓬莱岛,奈何沉岛凶手没找到,所以你怕再次畏罪潜逃的话,沉岛这个罪名你就坐实了。”
沈渊点头,“是的。”
向延伸手摸了摸玉狮子的头顶,问道:“那么以现在的你做决定,你还会像之前那样选择吗?”
沈渊长吁一声,白花花的雾气仿佛云朵般从他口中飘出。他回答道:“还会像之前那样选择的。”
向延不解,甚至为沈渊的傻和执拗感到生气,“为什么?!二十五年前西轩门你还没吃够亏吗?你得把命留着才能慢慢查出真相!”
沈渊道:“我觉得如果我承认了,就永远被扣上那个帽子摘不掉了。”
听了,向延被气得发出一声笑,怒得涨红了脸颊,提高了一阶音量,“可现在呢?你没有承认,却依然被扣上了那个帽子,还没了命!”
沈渊无辜地注视着向延,笑道:“我不好好在这儿嘛……我是沈渊,不是别人,我就是这样一种性格、行为模式、处事办法。”他摇摇头,“山河易改,禀性难移,我没办法改变。置身事中,不是所有的事都会像一开始想的那么理想化,我是我,所以我还是会那么选择……除非我不是我,我失忆了……”
“我只看结果!”向延高声打断了沈渊的话头,“我只看到你不愿意暂时地承认自己是沉岛真凶!你坠下西轩门,内脏摔碎了,心口一个血洞,死无全尸!外面的人还说你是羽渊那个至人间瘟殃灾祸不断的魔神!是你疯了!你大开杀戒,杀了梦访全家,屠了东海龙族,那天一眼望去东海海水都是血红的!你的那个选择只会让你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大错特错!!”
说着,他落下两行清泪,“我相信你,我一直在想你做这些事的原因……可是……可是我真的想不出来……那可是梦访的全家人和整个东海龙族啊……”说罢,他抬起手,利落地擦去脸颊的眼泪。
经向延一提及,沈渊忽地想起那一个月的经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恐惧不安。
忽然觉得冷,他拢紧了向延给他的绒披风,哆嗦着嘴唇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可以的话……你去净潭看看我的尸身……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会做那些事了……”
向延察觉到沈渊的状态不对,正要开口询问,忽闻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送目看去,他手下一位士兵正疾驰而来。
很快便到了他面前,下马,单膝跪地,恭敬地抱手,禀报道:“向将军,我们在原地发现一个洞穴,里面是万人坑。”
第0194章 【微旨】三
向延双眼一瞪,“万人坑!?”
沈渊问道:“什么万人坑?”
表情凝重,向延沉声道:“我也不知情。我们先去看看吧。”说完,立即跨上玉狮子,朝着道路尽头奔驰而去。
沈渊并不知道他们口中万人坑的方位,便疾步驱至那位前来报信的士兵的马前,翻身骑上去,御马紧跟在向延身后。
直到看见众多士兵,他们驻扎在一座山洞前。
环顾四周,周边生有多处火堆,与散落一地白花花的动物骸骨。
看着幽深巨大的洞口,沈渊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向延解释道:“近来九离皇宫逃出一位宫女,典山就让我率一队小几十人的队伍捉拿她。”
沈渊发出“噗嗤”的一声笑。
不明笑意,向延疑惑地注视着他,一并笑嘻嘻地问道:“你笑什么?”
沈渊不急不慌地说明:“一位小宫女值得劳烦向延缉拿?”说罢跳下马,双脚落地。
向延跟着跳下玉狮子,将玉狮子的缰绳交给旁边士兵,令其拴起来,而后一吹额前的刘海,气道:“谁知道他典山!想一出是一出!”
彼时,一位士兵上前有事说明。他偷偷瞄了瞄沈渊,发现并不认识这个人,为谨慎起见,踮脚附在向延耳边低声说道:“向将军,我们听令驻扎原地等候你回来,在你走后不一会儿,那宫女提着一盏灯明目张胆地在大家面前出现,大家上前捉拿,就跟着她发现了这个洞穴。”
“那位宫女呢?”向延并不对沈渊设提防,直接大声地问道。
那士兵依然低声耳语,却听向延“啧”了一声,令道:“有话好好说,没事儿学蚊子耳边哼哼做什么。”
听令,他立即站直身子,朗声道:“那宫女逃进了山洞再没出来。”说着,递上两颗夜明珠给二人,并说:“属下们已经进去查探过,并无危险。”
“这位宫女可真神奇。”向延感慨一句。
“有什么神奇的?”沈渊忍不住奇道,“不仅典山拍你捉拿她,你还对她发出这种感叹?弄得我也一并好奇起她是何方神圣来了。”
向延回忆到:
天还未亮,向延接到典山的传召,还在温暖被窝中,美人拥在侧的他不情不愿地赶回苍梧殿听令。
典山吩咐他即刻带领一小队兵马去捉捕一位小宫女。
对此,向延感到十分不爽而又难以理解——向家世代武将,文韬武略,居然让他去捉拿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宫女。
这不仅是杀鸡焉用牛刀,而是在羞辱他。
可皇命不可违,只能领队出发。
一路上,那宫女始终与向延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让他有种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感觉,有几次他差点可以捉拿到那宫女,却离奇地次次失手,只能追着她从九离皇都一路南下,直到进入妖域。
就在居狼为沈渊燃流灯万盏的那天,他们已经被困密林三、四天。
这些天里,他们如入迷阵,一直在林中原地转圈,怎么样都出不去,身为肉体凡胎之躯的他们会饥渴,会在隆冬的寒夜感到寒冷,于是只能在林中狩猎,生火炙烤猎物,并在寒冷的夜晚取暖。
而那天的夜晚,远处忽如银河倾倒,重星罗列在地,光火烛天晓天际,肉眼可见。
向延颇感奇怪,吩咐到下士们原地等待,他则追逐火光而去,前去探探有没有出路。
结果就是他跟着河灯走出了密林,来到幽婆川边,发现沈渊二人。
听完,沈渊这才理解那一堆堆的燃烧殆尽的木炭和尸骸是怎么来的了——这都是向延与他的小队人马这些天的生活痕迹。
向延问到沈渊:“这区区一位宫女一路上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你就说神奇不神奇吧?”
“的确。”沈渊颔首,不经意地说道:“我倒觉得她这么做是故意引你们到这儿来。”
“可能吧。”说罢,向延接过夜明珠,分了一颗给沈渊,便一同入洞。
他们处在幽婆川河道的某一片树林,人迹罕至,这样的地方有山洞很正常,可山洞里有一个万人坑,那的确难以想象。
夜明珠迸发出强烈的光芒,照得周围如同白昼一般。
山洞内潮湿阴暗,水滴声滴答滴答,许多蝙蝠吊立洞顶,被夜明珠一照耀,刺激之下纷纷振翅飞走,二人急忙抬臂,护住脑袋。
无数蝙蝠在头顶呼啸而过,待动静消失,他们才放下手臂,继续向洞中前进。
随着深入时间的增长,眼前豁然开朗。
皑皑白骨,密密麻麻,累了厚厚一层,看衣着有男有女,最上面居然还有三、四具腐化程度不同的尸体。
沈渊走到保存最完整的尸体边,翻过一看,竟还是一位长得颇清隽白皙,年纪不过二十四、五上下的小伙子。
盯着尸体的脸,沈渊奇道:“我觉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他。”
听闻,向延也上前查看。
看完,他倒吸一口凉气,说道:“林星,以前他一直在皇宫照顾你。因为你特别喜欢他,就求着典后赐予他半神之格,让他永远陪在你身边。后来你离开了,林星就成了你那座空殿里唯一一个下人,每天打扫除尘。我不时去你的殿中看看,每每都是他接待我,可最近就没看见他了……万万没想到他已经死了……”
经向延一提醒,沈渊立马回想起来,“是他……小时候我只觉得与周围那些下人比起来他长得最好看,就跟母亲嚷嚷着让他永远陪我……”
说着,低头凝视林星,眉头微蹙,表情庄重,好似在跟他道别。
半晌,他抱起林星的尸体,走出洞外。
向延起身跟随,沉声道:“人神、神,死后根据因果、自身福报再次进入轮回成人。而半神是被剥夺了轮回资格的不死之人,死后不入轮回,林星的魂魄要么永远在凡间游荡,要么一直在鬼域漂泊。”
沈渊淡淡地“嗯”了一声。
请求典婵的时候,他不知道成为半神有代价,十岁宴后,入了蓬莱岛学习他才知晓,可那时他已经忘却了林星这个人。
如果当时他知道这个代价的话,他一定会与林星说明情况,争求了他的同意再请求典婵,而不是自己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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