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副身体却在消失,只能说明沈渊魂魄受不住了,要散了。
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哪有时间跟居狼哭哭啼啼。
熏扬起手刀,用力劈向居狼的后颈。
手起刀落,他眼前一黑,倒地。
熏迅速接过沈渊,疾步往卧房赶去,而居狼只身躺在外面,无人在意。
早在浔武之时,云石医术极好便是人尽皆知的了。
方汵死后,方家阅微堂无人继承,整个浔武再没有第二个像方家那般精通医术的大夫出现,云石便担起了为浔武百姓治病的责任,并将自身医术能教的全教给了江哲江家。
这才让原本姓方的阅薇堂,改了江姓,成了江家的阅薇堂。
不过江哲终归是凡人,而云石是妖,江哲只是学到了他医术的一点皮毛。他的医术深不可测。但一点皮毛对江哲救治凡人也已经够用了。
熏那时还是只青鸟,虽是一只鸟,但跟在沈渊身边,耳闻目染,也知道了方家、江家两家的恩怨,对云石的医术自然也了解到了。
他焦急的等待云石的结果。一时间暴露鸟儿的本性,一刻不停地在云石身后踱步转圈,嘴里咕噜咕噜地埋怨道:“哭哭啼啼哭哭啼啼,耽搁浪费时间……没有居狼阻拦估计现在已经好了!……”
“他还是个孩子嘛。”云石为居狼正名,“情绪上来难免顾不了这么多。”
“到底好了没有?”熏等不及地向云石询问道。
沉寂半晌,云石方才出声,“无命之人,刀剑伤不了他。想必这些年中他也不乏受伤,但都痊愈了,说明你们知道怎么救治。我闻到他身体有异香,此香与夜幽兰相似,那么夜幽兰就是救治他的药。”
“我想知道主人为什么会散魂?”熏没有正面回答夜幽兰的效用,也算是反面证明了云石所说的。
云石问道:“请问你主人勒石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魂魄中有诅咒?”他打破砂锅问到底,“你们表现得与我很相熟,又口口声声说到浔武、因果,听说我离开浔武以后,浔武又爆发的瘟疫,症状与方汵那时无异,一个月后何梦访、沈渊和汪盼便解决了瘟疫。”
云石修行百年,智慧自然不低。他已经明确了勒石的身份,只向待熏确认,“所以勒石到底是何梦访、沈渊、汪盼,这三人中的谁呢?”
熏的脸色凝重起来。他不确定云石知道是沈渊寄生在奴隶的身体,云石会不会对沈渊起杀心,毕竟世人已经认定了沈渊十恶不赦,云石又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他迟迟不敢回答。
“是沈渊吧?——”云石悠悠地说。
云石低沉的声音在熏的耳朵变得十分尖锐刺耳,“你敢伤了主人,我就与你同归于尽!”他铿锵有力地威胁云石。
他的表现又一次反向印证了云石的猜测。
“以你的实力,结局只会是你死我生。”云石淡淡地说着,语气里没一点情绪外露,但可以确定一点——他对自己的能力有绝对的信心。
熏着急冲上前,准备先发制人,随即听云石说道:“十一年前那个晚上沈渊救了我,这次我不会伤他,可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听闻,熏果断收手。
“沈渊魂魄中的诅咒导致他现在的情况。”云石突然点出散魂问题所在。
他转过身体,注视着熏,继续道:“沈渊执念深重,魂魄散不了,只要他的魂魄熬到诅咒发作结束,再以夜幽兰熬药巩固魂魄,就无大碍了。”
“诅咒只发作一夜,熬到明早就可以了。”熏追问道:“云石,你看主人他熬得过去吗?”
云石遗憾地摇摇头,“不能。”
不耽搁时间,熏直截了当地问:“什么办法能帮主人熬过去?”
云石答:“点灯。点长明灯,万万不可点往生灯。集强大念力的长明灯。灯是其次,一定得附着强大的念力。”
闻言,熏调头出去找长明灯。
云石却又补充道:“要多,燃很多很多盏。这极端的疼痛居然能将他深重的执念打散,这次的诅咒力度非同小可。”
熏停下脚步,转头问云石:“要多少?”
云石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上面,道:“如满天星斗般多,否则无用。”
“繁星数不胜数,我不可能办到。”熏气急败坏,咬牙从喉咙挤出一句怒吼:“死乌鸦你耍我!”
“出家人不打妄语。”云石以一言搪塞过去,“契而舍之,朽木不折;契而不舍,金石可偻,达摩祖师静坐参禅,石壁为之感动……”
不待云石说完,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神神叨叨,不知所云。”说罢,拂袖转身,推门离开,却与居狼劈面撞见。
居狼一把推开熏,直奔沈渊。
云石早知他意图,早早地起身让开了位置。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沈渊,背在背上,跑出门去。
一路上,他边跑边喊道:“平沙民众带上长明灯跟我去幽婆川!……”
熏怦然化形,跟上居狼,厉声喝道:“把主人放下!”
居狼不为所动,没减弱奔跑速度,他道:“熏,你想救勒石就把我的话传给所有的平沙民众。”
熏问道:“什么?”
居狼道:“万丈天戴,穹苍之上有天河;万里延绵,地履之上,亦有江河,虽不啻天渊,可也无差。”
熏悬停原地,望着愈来愈远的二人。
方才,居狼说话间语气坚定,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幽婆川的方向,眉宇间情绪坚毅,如泰山之石不可搬动。
他为之心中一惊,大受感动。
……
几乎倾尽平沙之力,一条火龙蜿蜒至幽婆川,从白天到黑夜再到天色将晓。
“唔——”沈渊轻轻皱了皱眉头。
忽闻流水有声,两岸鸟鸣。
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明月高悬,却被蓄势待发的旭日之光掩盖,月光也变黯淡不少。
转过脑袋,桐油漆好的木板挡住了视线,淡淡的桐油香与质朴、令人放松的松木香飘入鼻腔。
——船?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果然在一叶小舟中。
“欢迎回来。”
突然有人说话,沈渊一瑟缩,立即绷紧了神经。
寻声看去,却见居狼立于船头,手捧一盏八宝长鸣灯,身后灯火斑斓,正回头对他轻笑,“愿厄运随波而去,一去不返,此后无病无灾也无难,无事妨你笑口开,心想事成。”
沈渊默默地长舒一口气,放下警惕。
他四顾而望,见二人一船与河灯作伴悠悠地漂流,已经不知道随波逐流飘到何处,可烛火蜿蜒万里,与星月相映,星星点点,直达天际。
居狼蹲下,放归手中的八宝长明灯,起身跳下船头,信步向沈渊走来,一屁股坐他面前,柔声问道:“还疼不疼?哪里疼?”严冬的破晓时分,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喷出寒雾。
挨了一晚的冻,鼻尖、两颊通红通红,眨巴着漆黑温润,闪着点点眸光的双眼,时不时轻声吸溜一下冻出来的鼻涕。
看着他,沈渊心里有股说不来的感觉,只觉他更可爱了。
见沈渊只顾盯着自己,良久不说话,居狼忍不住又问道:“难道还疼吗?”说罢,伸手要看看沈渊的伤势。
沈渊没有痛觉,只要熬过血咒发作就无事了。
按下居狼伸来的双手,他摇摇头,再露出一个安静温柔的微笑,说道:“一切安好。”满眼满川的长明灯,如金河翻落,他奇道:“这些灯……”
居狼迫不及待地抢过话头:“云石说灯表思念,万万只长明灯才能稳住你的魂魄避免散魂,所以我才……”
沈渊摆摆手,打断他继续说下去。
昨晚虽昏了过去,那痛却丝毫未减,他能清楚地感知到生命的流逝,比西轩门一死后的虚无更寂静的感觉,仿佛置身漆黑寒冷的冬季夜晚,周围静得耳膜发痛。
不知何时起,有微弱的声音一直唤着他,这才引着他没有完全陷入那寂静无声中。
想来便是这满眼河灯的缘故了。
沈渊道:“你回去喝碗姜汤吧,别冻坏了。”
居狼扬着脑袋,一脸不在乎,“我不会冻得伤风。”
“听话。”沈渊语气强硬了一些。
居狼脑袋聋拉下来,悻悻地“哦”了一声。
晨光清澈而透亮,从天际线漏出来,将二月寒冬的天幕擦得湛蓝,如一块没有气泡,通透非常的冰块一样。
四目相对,一时无话,小舟载着两人悠哉悠哉地缓缓漂泊。
居狼盯着沈渊,喉头滚动几下,似有股冲动驱使着他想吻沈渊。
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谨小慎微地握上沈渊的双臂。
破天荒地的,沈渊居然没有任何动作言语,表示抗拒。
居狼又咽了咽喉咙,抿了抿唇,小心地靠近他,缓缓倾下脑袋,闭上双眼,嘴唇慢慢地亲近他的朱唇。
如果现在有人提醒沈渊,他绝不会无动无衷。
可四下无人,那股莫名的感觉又压制着他的手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居狼靠近。
烛光将居狼的五官镀上一层浅淡的柔光,看得出来他一夜未觉,眼下两片乌青,可咧嘴一笑,依然有一股纯真、朝阳的少年气扑面而来。
最后,他放弃了,缓缓地阖上了双眼,等待着那个吻。
“你们两个!”
忽听岸边有人大喝一声,沈渊惊醒,猛地张开双眼,用力推开居狼。
居狼不备,摔了个大屁蹲。
“你们两个是什么人?这灯是你们放的吗?”岸上那人又问道。
到嘴的吻飞了,居狼气急败坏,转头,恶狠狠地瞪着那人,“你是什么人?知不知道你坏了我的好事儿!”
沈渊望向那人,只见他着一身黑金铠甲,骑在通体上下一色白,没一丝杂色的照夜玉狮子上。
这一身兵戎,是九离的装扮。
沈渊极怕典山随行,认出他来,以他与居狼两人对九离的精兵部队,简直送死。
第0193章 【微旨】二
“那个白头发的,我觉得你像我一个已故的朋友。”岸上那人朝二人高声喊道,“你到岸上来与我瞧瞧可好?”
语出,惊起一群鸟雀。
那人一副高高在上命令的语气,居狼听不惯,朗声呛白到他:“已故的朋友?这话多晦气啊!我们俩说给你看就给你看,你是个什么人物?!”
沈渊急转过身,拉上居狼弃船离开,耳后忽响起衣襟飒飒随风而起的声音。
咚地一声,小舟往下陷入水中一小截。
那人本在岸上,眨眼时间落到船上,挡在了沈渊面前,毫不收敛意图地上下打量着沈渊,嘴里不住地念道:“像啊……这发丝、眼睛,都像极了他……”
说完,一只手臂兀地伸出,拦在他面前。
看着那人打量沈渊的眼神,痴痴的,嘴角隐隐挂笑,就差把眼睛挂在他身上了,居狼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感觉,一气之下出手将两人隔开。
那人顺着居狼伸出的手臂看去,只见是一位十八、九岁,身板薄弱的少年人,凤目冷威若冰霜,眼角立即流露出一丝不屑与轻视。
“汪盼?——切!”那人完全没把居狼当成是对自己的威胁,继续对沈渊问道:“刚才看背影我就觉得你有十二分地像他,现在仔细一看更像了,所以我斗胆问问公子姓名?年岁?”
沈渊抬眼,送目看到那人,只觉他的脸很像向延,不过神态、举止比记忆里的向延更老成,也没那么聒噪话多了。
想来二十五年已过,人神在飞升之前生老病死与凡人无异,那向延也应与眼前这人年岁大差不差。也可能他就是向延?
为探个究竟,沈渊以一句牛头不对马尾的话回答了那人的问题:“信任像骨瓷茶盏,那不知我们之间那盏有没有碎?”
听闻,那人茫然了一会儿,紧跟着双瞳放大,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惊喜交加。
看此反应,沈渊明了——眼前这人就是向延。
他对向延做了个禁声的口型,然后按下居狼的手臂,出言支开他:“幼枝已死,浩昌双腿已残,现在妖域平沙需要你去主持大局,你先回妖域吧。如果问起来为什么是你代为主持平沙,你就说是我让的,还是质疑你的话,你就将质疑你的妖关起来,杀鸡儆猴,便再没有异议。”
居狼尚不知幼枝、浩昌的情况,听到这番话,信息量太大,一时难以消化。
他楞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时,沈渊与向延已经一跃而起,稳步落在幽婆川岸边。
双脚刚落地,向延迫不及待地问到沈渊:“阿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好像刚从战场厮杀回来?尚池城净潭里可是你的尸身?如果是你的尸身,你怎么到妖域来了?身边还跟着一只长得和汪盼一样一样的小狼妖?”
他有很多问题,全都一股脑的抛了出来,“幽婆川的河灯可是你们放的?哎呀,这可真是救了我九离的众多将士们呐……”
外貌虽变化不少,但该话痨还是话痨,一点没变。
以前就烦向延那张叽里咕噜讲不停的嘴,现在也是。沈渊抬起手,啪啪啪,用力地拍了两下他的后背,故意拍得他不住地咳嗽。
“怎么好端端地咳嗽了呢?”沈渊明知故问,叮嘱他道:“行军打仗身体可是本钱,向大将军可得注意啊。”
向延回头坟了沈渊一眼,而后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邀到沈渊,“阿渊,你骑上我的玉狮子,我带你回营帐。”
“不用了,我们两个一起慢慢走回你的营帐吧。”沈渊道:“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那好吧。”向延牵起玉狮子,与沈渊并肩缓慢地走着。突然,他提议道:“回去我立马派人告诉梦访你在这儿。一别二十五载,我们三个再聚一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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