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澹澹以为是萧岺月爱惜莲花之故才生气,实则是他明白,小行川里没有人有这样的胆子公然违抗他的命令,只有一个外来人无知无畏,那必是沈逍来了。
他心想沈逍何以十多条水道偏择此处进,难不成是知道这里是澹澹所在?他越想越生气,便吩咐人把船扣住,叫他停在了拱桥下。
沈逍亦莫名,从船舱中探出头来望向拱桥上站着的那人,疑道:“方才那人不是说我沈郎君不必通报便迎进来吗?怎么又不让我进了?盈郎,多日不见不认得我了?”
萧岺月低头望向他,沉声道:“你为什么漂到这里来了?”
沈逍莫名:“我懒得摇橹了,想在船上歇一会儿也不成吗?这里难道不是小行川,我进不得?”
萧岺月自然不会与他说实话,只问:“只有你一人?”
沈逍缩回舱中,不答他了。
萧岺月只得让人将他的船拖回岸上,萧澹澹连忙追上来察看。
沈逍低头出了矮小的船舱,抬眼便见岸上立着一个笑盈盈的秾丽美人,再看萧岺月不着痕迹地挪过身子将人挡住,掌不住大笑起来,心想难怪萧岺月要拜托自己搞定一个户籍,这佳人,深得他意啊。
他还在为扣船一事不平,跳上岸特地扬声道:“在下吴兴沈逍,逍遥是也。美人如何称呼?”
萧澹澹想,难怪阿兄不让我理他。
萧岺月更将萧澹澹遮得严严实实,沉声道:“进去说话。”
因这一遭事,为沈逍接风洗尘的地方也从精心布置的水榭改到了内院中堂。沈逍勉强喝了几口茶便问萧岺月有没有为他准备冰镇的酥山,他一路摇船过来很需要解暑。
萧岺月也不再难为他,命人端来了各式冰镇果饮小吃。
沈逍在美人面前也十分放得开,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萧岺月冷不丁问:“杜惠连呢?”
沈逍不假思索:“他上个月成亲,如今还在东山呢。”
萧岺月蹙眉道:“成亲?”
沈逍笑道:“杜郎同你一般大的年纪,怎么成不得亲了?”
萧岺月便道:“那你……”
沈逍哈哈大笑:“我同他自然情意如昔。只是他有慈严在堂,又是家中长子,娶妻生子一节自然是不能避的。”
此刻萧澹澹也听懂了沈杜二人的事,不自觉转头望向萧岺月。
萧岺月哪知自己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原本只是想告诉澹澹,此人正有个相好的契友呢。不成想沈逍说了这番话。
只因沈逍以为澹澹是女子,又知道萧岺月托他去寻合适的户籍必是有为她正名纳娶之意,便变着法地夸萧岺月好:“男子肩担传宗接代之责,所谓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乃是他长大成熟第一步。盈郎虽比我小上两岁,却着实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他日若能与他结缡成伉俪,实在是那女子的福分呢!”
说着他朝萧澹澹眨眨眼睛,以为自己十分俏皮,说了让美人极为熨帖的话。
实则这会儿萧岺月想提刀砍他的心都有了。
第16章 平地闲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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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澹澹细忖沈逍这番话,是在理的。莫说阿兄,便是自己,崔嬷嬷也时不时嘀咕、嗟叹一句,怕自己往后亲事困难。他也在想,将来会是哪个女子有这样的福分呢?而与阿兄有此良缘的也一定是个极好的女子,也会是阿兄的福分。再想自己如今同阿兄的相处,他并非没有想过往后,却总觉得模糊、遥远,不敢深究。
他让自己停在了一时不肯醒来的梦里。
萧澹澹不得不正视数月来自己得过且过的姿态。从前他没有享受过像阿兄给他的这样细致真挚的关切和庇护,还带着暧昧欣喜的酸甜滋味。他忽然被捧到了云深不知何处的幻境中,难免恋上了这样优游的日子。可他万不能醉倒此处,梦终归是要醒的。
萧澹澹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神,萧岺月顾不上同沈逍生气,忙一把拉起他往外跑。
沈逍见状手里的银勺都险些拿不稳。他何曾见过自诩清雅矜贵的萧岺月有这样毛躁的时候,都不同人招呼一声便走,也就他能泰然自若不计较了。他咽下嘴里的甜浆,想起父亲在时同他说的一句闲话,说盈郎其人性似其父。他以前不以为然,如今想来,能同自己厮混的果真不是什么端正君子。他已看出二人的情形有异了。他方才那番话说来,理当是二人含羞带臊地混过去,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可萧岺月难得屈尊纡贵托自己办事,显然是对这美人十分珍重,又要格外避着家里人。
他想,既如此,看来这美人的来历着实有些不可为人说道的地方,萧岺月也未必是奔着娶她去的。也是,萧氏明月要娶的宗妇,岂是一般人?那他日后讨杯喜酒喝也就没那么顺当了。
沈逍其人因家资巨万,挥霍几世都有余,便不事生产不谋仕途,整日忙着结交能人异士,四处寻欢作乐。他识人颇多,不觉得萧岺月爱的这位美人有什么过人手段,看着出身也简单,若实在要说她的过人之处,大概便是生得昳丽好姿色,行止却是一副静美娴态。他可太懂男人的心思,知道这样的最抓人,心里为萧岺月如今色迷感到有些新奇,便悄悄跟了出去。
他出了中堂,远远望见阔大的蕉叶下两个人凑在一起说话,不一会儿萧岺月便伸手揽住了美人,附耳又说了些什么,美人随即点了点头。
沈逍想,他如今倒是美人在抱。我为了庄重,却是连个美婢都不曾带来。想来他便觉自己亏了,摆手就回上岸的地方,叫人解了船绳离开,扔下话说黄昏后回来,要你们郎君好酒好宴招待。
这头萧岺月怕澹澹多心,却先不赌咒发誓自己绝不娶妻,也不提其他惊世骇俗的念头,他先道自己请消息灵通手段颇多的沈逍寻觅了一个年纪同他相仿、因意外过世的女子,再买通女子家中和当地户政官吏帮他顶了这女子的户籍。
萧澹澹听到他这样的安排不置可否。
自己穿了十五年的女装,扮了十五年的女子,若要再扮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做女子或恢复男身,他总是那个他,想做的事能做的事都不会变。他只是想,我为什么又要寄居在他人屋檐下?他知道阿兄不会让他去这家人家里,却不明白自温澹澹变萧澹澹再变成另一个新的名字,那他究竟是谁?那个意外去世的女子,她又将是谁?
萧岺月见他不语,自然晓得他也不情愿,但为了两人长久计,他必须要先委屈委屈澹澹。于是他为了安澹澹的心,横了横心道:“澹澹,你太小了,我却对你做了禽兽事。我早向你要了许诺,所以我们要相守一生的对不对?”
不知道为什么,萧澹澹眼前忽然掠过那支穿云破月一般的火箭,他终于鼓起勇气对萧岺月道:“阿兄,我们之间现在便要讲一辈子的话,那便是你是我一辈子的阿兄。”
萧岺月怔住,他知道萧澹澹要说一番肺腑之言。
萧澹澹注视着萧岺月缓缓道:“两岁前我住在建康长干里,与萧府不算太远,那是我的第一个家,虽然我不记得了。自我晓事起,我随舅父舅母搬了四次家。最后一次是因为舅父当了县典簿,他们商量着换去了离县衙近一些的地方,虽不算什么大宅,却比从前的闾巷好些。”
在萧岺月面前说这些话,萧澹澹既觉得羞赧又无可奈何,这本来就是他同阿兄无法抹平的差异。
“可惜好景不长。算来其实在萧府的五年才是我长这么大最安定的时候。”萧澹澹强笑了一下,“虽然我一回来,母亲就过世了,再后来父亲也去了。二月子是为不祥,便是把我充作女孩养也一样的。”
“我从来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小时候是不知道这个院子我会住多久,也不知道舅父舅母会不会把我送回去,我的爹娘又会不会出现。自万年县逃出,一路上我也不知道究竟会去到哪里,能不能到嬷嬷说的建康,能不能见到我的生身父母。”萧澹澹说完摇摇头,“这些事过去很久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说这些话,略带仓皇地抬眼扫了一下萧岺月的神情,下意识便想走。
萧岺月急忙揽住他拥入怀中,附耳低低道:“澹澹,你还小,这也不是什么坏处。你还小,就有将来不可尽数的可能。阿兄是你一辈子的阿兄,这自然是不会变的。但阿兄也会陪着澹澹经历所有你惶惑不知如何自处的将来。你只消信我,相信我是不会变的,好不好?”
萧澹澹望着他,想阿兄也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啊,他要为向自己承诺的“一辈子”付出多大的代价?
为此时此地这片炽热真心,他点了点头。
他怎么会不信阿兄?
他只是不信命运会自此善待自己,不信他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安心接受所有超出想象的馈赠。
沈逍暂时离开扬言要去而复返,萧岺月听闻后哭笑不得,但想到自己也着实失礼,便依言在水榭摆宴,静候黄昏客至。
待夕阳西下,酒和甜浆已在冰桶中镇得清凉。炉上的铁盘已热,侍女们将肉串均匀铺开,端来垫了荷叶的碗碟,只等肉炙熟了撒上香料佐味。
萧岺月命人点上沈逍亲制的香,驱虫的效果极好,连萧澹澹都赞不绝口,顿觉白日里所见的那位浮浪郎君踏实了许多。
萧岺月却道,沈逍才高是一桩,风流更是一桩。他所说的杜惠连,是沈逍交好数年的契友,两个人在小少年时便相携同游唱和诗篇,情谊已有六七年之久。但沈逍性喜渔色,多年来各路美人在他身侧来去。因只一个杜惠连交好不弃,他还以为此二人情定终身了。
看萧岺月都一副纳闷的样子,萧澹澹不免失笑,他抿了一口吐着白雾的乌梅浆笑眯眯道:“还是酒更好喝些。”
萧岺月立刻道:“要论喝酒,你还得再等等。”
萧澹澹不依,问他:“阿兄是多大的时候开始喝酒的?”
萧岺月眼神一移开萧澹澹便叫“阿兄不要骗我”,萧岺月只好憋着嗓子道大概十三四岁吧。
萧澹澹得意不已:“那我现在可不止这个年纪了,喝不得吗?”
萧岺月强辩道:“你我自然不同。我常随阿翁赴宴……”
此言一出,两个人脸色皆一变,又默契地各自绕过去。萧澹澹作势要揭冰桶的盖子取酒,萧岺月连忙去扯,两个人闹作一团,算是暂时忘了这个话头。
这时荷塘上远远漂来一盏孤灯摇晃的烛火,萧岺月吩咐侍立的仆从们去迎。
待船靠岸,船上的人步入连通水榭的廊所,借着仆从所提的灯火萧岺月辨清了来人,立刻蹙起眉头。
沈逍身边跟着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
萧澹澹连忙悄声问道:“阿兄认得吗?”
等这女子莲步挪到近前,萧澹澹才看清这是一位面容艳丽肌肤如脂的大美人。她衣饰简素,只发髻上插了一支玉簪,却越发衬得她发如墨肤如雪,微微屈身行礼之时更显纤腰袅袅和胸乳之丰。
萧澹澹极少见到这样有风情的美妇,不自觉多看了一会儿。
沈逍朝萧岺月挑眉,而后大喇喇坐下,吩咐摇扇的侍女替美人扇风。
萧岺月却顾不得他,只死死盯着这个朝自己投来若有似无的妩媚笑意的妇人。
“玉娘,替郎君们看酒。”沈逍得意道。
他新得的这位美人比之盈郎身侧的,失之清纯胜之妩媚,一来一去打平有余还能小胜一筹。沈逍稍舒口气,接过玉娘纤手捧来的清凉杯酒,快意地一饮而尽。
随即玉娘又要为萧岺月端酒,萧岺月撇过脸望向沈逍,也挂着悠然的笑意问道:“你哪里得的这等美人?”
沈逍看他不接酒杯,便拉着玉娘坐回自己身畔,由她亲手送酒入喉,而后道:“柴桑县闹水患,玉娘随家人逃难,可惜失散啦,幸为我所救。”
萧澹澹看这妇人媚态极妍骨肉匀停,实在不像刚逃难过的人。但他也明白,若是这样的姿色,自然去哪里都会为人觊觎。只怕玉娘的经历不会这么简单,却也甚是辛酸。当年他不懂崔嬷嬷为什么要割断他的头发,将他扮成乞儿模样,后来他便明白,美色于弱者便是俎上肉撒的香料,更引人垂涎欲吞之罢了。
他默默地咬下一块串上的肉,偷偷端过酒杯佐食,全然不顾阿兄投来的目光。
沈逍看这小美人一会儿看玉娘一会儿看肉,心思全不在萧岺月身上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忍不住便开口逗道:“小女郎,也为你家郎君斟一杯。”
萧澹澹正想动,萧岺月按住他的手:“安心吃你的吧。”随即又扬声道,“把女郎的杯子撤了。”
萧澹澹眼看着酒杯被撤走,满脸不情愿。
沈逍支着下巴看二人相处的情形,面上逐渐正色起来。
他与萧岺月在席上只谈一路游历见闻,玉娘知情识趣地为他端酒炙肉,服侍得他极是受用。
他伸手抚过玉娘裸露的后颈,指尖肌肤细腻,很是叫人迷恋。他手上这么动作着,忽然玉娘逸出一声轻吟,极为柔媚酥骨,一时大家都停了动作。
萧澹澹既知人事,便听出这是妇人情动的声音,不由得面上微红,不敢再抬眼看她。
萧岺月望向沈逍,露出不悦的神情。
沈逍早已察觉萧岺月对玉娘颇为厌恶,原以为是他讨厌娇媚妇人,但如今看来更有深意。
玉娘的眼神掠过席上几个人,而后倾身偎在沈逍臂上,撒娇道:“奴有些醉了。”
她这么说完便仿佛得了允,开始娇声招呼萧岺月:“郎主一路都在同奴说,郎君是如何丰神秀逸。一见其人,果不其然。”
说着她便摇摆着腰肢起身,端起酒杯要敬萧岺月。
萧岺月看着这装傻充愣的妇人,早已盘算起了该如何处置她。
这时沈逍忽然展臂撂翻了她杯中酒,也佯装醉意道:“玉娘,扶我起身。”
玉娘心不在焉地搀着他,眼神却黏在萧岺月身上。在间隙中她又打量起垂首的萧澹澹,目光从他发顶一直落到他手上,忽然勾唇笑了笑。
沈逍带着玉娘离席更衣,萧岺月唤来高展吩咐。萧澹澹见他避着自己,待高展走后按捺不住问道:“这妇人有什么不妥吗?”
萧岺月冷笑道:“若细论起来,你同她也是有缘呢。”
萧澹澹不解,萧岺月便道:“上元节你在花墙前差点为一辆马车冲撞,马车的主人正是她。”
“啊?那她是……”萧澹澹失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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