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生,我过得很好,很满足,所以……我认输了。活下去吧,弟弟,忘记仇恨,原谅你自己,幸福快乐的活下去吧。”他最后这样祝福了自己的孪生兄弟,含着微笑闭上了眼睛。孟蛟至今仍然记得被他滚烫的血液烫伤的感觉,杀死他的那双手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再握起剑。死去的人再也不用被情义左右,不用再在师父和兄弟之间踟蹰……他却在接下来的时光里,痛苦得恨不得死去的人是自己。
“你一定不懂吧,小师弟……为什么,你就可以随性的享受师父的疼爱,却不用背负师父的仇恨……为什么,你这样无用的人,就是死了,也能被人救回来?”孟蛟一字一顿的说道,缓缓将手中的红伞扔在了地上。此时天色已然彻底沉入了黑暗,借着案台上微弱的烛光,云出岫能看到他脸上张牙舞爪的、斑驳的红印——这是皮肤被阳光灼伤后,绽开又长好留下的印记,是一种非常离奇的怪病。孟蛟几乎不能在正午的阳光下行走,但夜色已成为了他这副怪异身体最好的保护色。
“为什么,死的人是他,而不是你?”孟蛟再一次声嘶力竭的质问道。“为什么,要承受这种痛苦的人不是你们……而是我们兄弟!”
他猛地冲了过来,一甩手,雪亮的长剑已然落在手心。云出岫一拧腰,抬起双手交叉挡在面前,剧烈的寒气瞬间在周身萦绕开来。躲在案台后面的李自奚张大了嘴,看他们一言不合的动起手来,想要偷偷溜走,又担心云出岫应付不来,顿时犹豫起来。
忽然,一颗石子落在他的背上,他一回头,便见丁枫从另一边的围墙上翻进来,朝他招了招手,不由兴高采烈的跳起来同他站在了一起。
“你们少庄主人呢?他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他压低了声音询问丁枫。后者摇了摇头,也同样低声告诉他:“路上遇到点麻烦,少庄主留下来处理了,只怕一时半会儿没法过来。”
“什么?!”李自奚大吃一惊,又抬头往云出岫的方向看去。“可小少爷的身体还没养好,只怕也是支撑不了多久啊。”
——实际上孟蛟乃是九幽侯地藏的得意弟子,一手剑法尽得对方真传,早在当年就颇得萧东楼赞誉,云出岫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只是考虑到自家小少爷的面子,李自奚到底含蓄了几分。
“无妨。”丁枫摸了摸自己腰上的暗器袋,暗自庆幸自己出发前将所有暗器全都淬了毒。“要是有不对劲的地方,我们就一起上!”
李自奚:“……”围攻好像不太好吧,但反正主人都不在,自然是万事以小少爷为先了。
不提他俩各自下定了决心,云出岫出手片刻,便已觉得有些吃力——他这段时间被原随云盯着练功,都是只运转心法,没有用上凝雪功,此时一用,便觉得比之从前,大有不同。愈合中的手脚被寒气一激,顿时隐痛不止,他长到这样大,竟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寒气的可怕!
但见他动作僵硬,孟晨的剑招却愈见凛然!他满腔的伤心、痛苦、不解……统统都化作了冰冷的仇恨!似乎只有将云出岫斩于剑下,才能让他痛苦的内心得到一刻的缓解!
人在痛苦的时候,是不是总是忍不住要去伤害别人?
但他迎面而来的强烈恨意,却让云出岫想起了自己被血眼龙王萧沙杀死的情形,对方一掌打断他的脖子,轻易得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这恐惧瞬间激发了他心中的杀意,要知道,只有提前杀死对方,自己才有活下去的可能性!
孟蛟的剑穿透他的衣服,被他用手臂夹住,侧身卷起他的长剑,飞起一脚朝对方小腹踢去!但后者顺势一个横扫,扫开了他站立的另一只脚,云出岫身形不稳,只得放开长剑,一个翻身,朝后退开几步,还没等他站稳,下一道剑光便已冷酷无情的碾压而来!
他抬手夹住剑尖,泠泠冰霜顿时沿着剑身蔓延上去。在孟蛟背后,数点寒星无声无息的破空而来,他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踩着诡异的步子往旁边一侧,暗器齐齐打在了他身前的草地上,却没有一颗落在他的身上。
不过与此同时,另一道剑光从孟蛟身侧亮起,往他肩上劈去,正是一式白虹贯日,却是来自李自奚的援手。孟蛟看也不看,只顺势拿剑尖一挑,便随性破了他的剑招。
他也不管这两个下人的举动,只一味朝着云出岫打去,抬手皆是凌厉杀招!云出岫虽然见招拆招,但措手不及之下,仍是几次被他划伤手臂,却也渐渐打红了眼睛,哪怕忍着伤势,也要还手将孟蛟打伤!
终于,孟蛟势如破竹的一剑迎面而来,在一瞬间刺穿了他的胸口。云出岫闷哼一声,借着近身的功夫,一掌朝他胸口劈去!
这一掌他用了十成的力道,手掌刚刚推出,更感觉一股巨力从背后袭来,浑厚的内力灌入身体,助了他一掌之势!漫天风雪之中,他看到了孟蛟燃烧着仇恨的眼睛,恍惚之间,忽然觉得自己似是来到了昔年决斗的场所之中,同样是萧东楼和地藏的弟子,同样是费尽力气,想要将对方杀死,当年站在他这个位置的大师兄孟晨,面对着自己的孪生兄弟,到底会是怎样的想法呢?
没有人知道了,死亡已掩盖了一切的真相。孟蛟或许可以躲开,或许不能,这一掌落在他的心口上,撕裂了多年以前孟晨留下的那道剑伤,尽管迟来了那么多年,死亡的阴影还是将他拉入了其中。
他倒了下去。
第77章 番外一
收留云无心, 原本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萧东楼把那挂在山崖松树上的陌生少年带下山时,绝没有想到醒来的他会失去过往的全部记忆。云无心被救以后,躺在客栈的床上, 着实高烧了好几天, 而当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看向床边的萧东楼时, 他整个人已然变成了一张纯净的白纸。
“你是谁?我……我又是谁?”他懵懵懂懂的询问萧东楼,迷茫的脸庞好似一块未曾雕琢的白玉,后者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若是愿意,从今日起, 便改口叫我师父吧。”
而和懂事听话的师兄全然不同,云出岫打从入门起,就是个不同寻常的性子。萧东楼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他正坐在一盆半凋零的牡丹旁边, 百无聊赖的晃着自己的双脚。周围人来来回回,谁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原因无他, 他虽小小年纪,又瘦得可怜, 却着实是个容貌十分出众的孩子。
他的父亲站在一边,正同老鸨讲着价,说得唾沫横飞, 得意洋洋, 那小孩也不知道听没听得明白,却是自得其乐的折着身边牡丹的花瓣。世间最奇怪的事,大约就是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而坐在马车里的萧东楼看着这一幕,脑海之中,不由浮现出了两句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他用重金买下了云出岫,把他带回了山谷。云无心出门来迎接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师弟表示了十足的惊喜和欢迎,而云出岫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平淡。
没过几天,云无心就忧心忡忡的私下寻了师父说话:“阿菟和别的孩子真不一样,他好像从来都不会害怕。”
是的,别的孩子在他这个年纪,总是会有各式各样害怕的东西,云出岫却好似对什么东西都习以为常一般。他会在漆黑的深夜溜出房间,跑到草地上去玩耍,打雷的夜晚也照样睡得香甜,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表现得毫无好奇心,云无心本来满心以为小师弟很需要自己的照顾,谁知道他却是这么个性子,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难言的失望。
萧东楼任由他趴在自己无知无觉的腿上,摸了摸他的头发,温言道:“无心真是个好哥哥,有你照顾出岫,我就能放心了。”
“师父,这都是我份内的事……”云无心被他一夸,有些害羞的跳起来,嚷嚷道。“我、我先去练剑了!”
他跑了出去,萧东楼先是忍不住一阵笑,随后又转为了剧烈的咳嗽,直咳得他喘不过气来。等回过神,胡巨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边,半跪在床边,手里的托盘上,托着一小碗碧绿色的药。
萧东楼闭上眼睛,咽下了满嘴的鲜血,这才示意他把药喂到自己嘴边。这位来自波斯的七尺大汉,伺候主人的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生怕这珍贵的药漏出哪怕一滴来,萧东楼的神色却是淡漠的,既不抗拒,却也没什么期盼。
他因整个背脊俱是粉碎,整个人被固定在一座精铁打造的架子上,从多年以前,便是在苟延残喘,竟也苟活着到了今日,想来也十分奇怪。不知哪一日,他才能驾鹤西去,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那两个孩子,都能照顾好自己才是。
*
地藏前来非人间拜访的时候,照例没做任何告知。他像坐轿子一样坐着四人抬的宽大棺材,从棺材里坐起来的时候显然吓到了云无心,他一只手拽着云出岫,试图把他藏在自己身后,一只手拦在萧东楼身前,单薄的身子挡住了他。
他似乎生来就是这样一副爱护旁人的温柔脾性,萧东楼也常为此觉得欣慰。但因为地藏在场,他不好有所表现,便只是同老对头打了声招呼,径直问他:“你是来看我什么时候死的吗?”
地藏的目光从云无心的脸上,落到仰着头盯着他看的云出岫的脸上,他是个枯瘦如柴的男人,多年的伤痛,折磨得他如同一具活着的骷髅,也难怪云无心会感到恐惧,云出岫却难得表现出了好奇的态度,被师兄放开后还不肯走,反而在萧东楼的床边坐了下来。
“这就是你收的徒弟?”地藏明知故问,萧东楼也只能答他。“不错,他们都是我新收的徒弟。”
——他们俩曾经有一对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的徒弟,两人各取其一,各自教授武功,为的是让他们有朝一日,能完成他们昔年未完的决斗。
可悲的是,那场决斗仍是没有分出胜负。似乎从他们计较胜负开始,就落入了一个诅咒的怪圈之中,越是想赢,越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兜兜转转,总是不能如意,到头来,竟只落下满目破碎的伤心。
地藏问他:“怎么样,你的这两个徒弟,能让你想起孟晨来吗?也不知道你那徒弟在天有灵,会不会高兴又有两个人落入你的魔爪呢?”
那语气十足讥讽,盖因他们都明白对方的弱点,知道怎样才能刺痛对方的心。尽管在他面前,萧东楼表现得十足淡定,不肯落人半步,但地藏一走,他就倒了下去,咳得满襟鲜血,整个人似乎到了死亡的边沿,云无心大骇之下,赶紧叫人把云出岫带下去,不叫他瞧见这可怕的景象,自己则去药房取了萧东楼常吃的药丸来。
——然而他拿着药瓶,刚走出药房,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如潮水一般涌来,几乎是在片刻之间,便将他拉入了一片濒死的窒息之中。等回过神来,胡巨满是担忧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云无心这才发现他解开了自己的衣领,正用一双大掌使劲按压着自己的心口。
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药瓶,生怕它落在地上,此时才艰难的把瓶子递给胡巨,叮嘱他道:“别……别告诉师父……”
随后,他便也人事不省的昏睡过去,连呼吸都变得气若游丝起来。此是他胎里带来的心疾,亦是无药可医,胡巨也没甚办法,只得用内力稳住他的心脉,叫人下山去请给他看过病的神医过来。
他要兼顾两头,忙得不可开交,自然没有注意到云出岫踩着凳子站在窗前,盯着这混乱的局面看了好一阵子。等萧东楼半夜醒来,正打算摇铃叫人的时候,便见云出岫坐在他的床边,两眼一眨不眨的正盯着他看。
“阿菟……你怎么在这儿?”萧东楼在下人的伺候下喝了药,艰难的问了他一句。“无心呢……你师兄在哪里?”
闻言,周围的下人表面不动声色,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云出岫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的回答道:“师兄下山去找大夫了,胡大叔劝他没什么用处,但他坚持要去,胡大叔只好同他一起去了。”
倘若不是知道云无心如今就躺在自己的卧房之中,谁也看不出来他竟是在说谎。萧东楼也没有多问,只抬手示意其他人退了下去,让云出岫近前来。他看出小弟子还有别的话想说,便主动询问道:“你想说什么?”
“师父,你快死了吗?”云出岫这样问他。他的态度如此平静、理所当然,让萧东楼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他幼小的生命之中,已然经历过了死亡。
“……你见过有谁死了吗?”萧东楼问道。云出岫并不知道这话题的可怕,听他问起,便直接回答了:“我娘啊,她也是得了病,一直咳嗽,一直咳嗽,老是吐血,有一天早上起来,我叫她,她就不理我了。”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在睡觉,谁知道后来,她的身上长出了好多小虫子,满屋子爬啊爬的,邻居家的大叔说我们家太臭了,过来看看,然后他吓得跑掉了。他们说,娘死了,就一起把她抬到林子里埋了,说这就是落叶归根了。”
“现在,你也要死了吗?”云出岫问他。“可不可以以后再死呢?现在我还太小了,抱不动你,大概也没办法把你埋起来。”
这话听得萧东楼也不禁有一刻的默然,随后才柔声问道:“阿菟,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娘死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我力气太小,没办法做到。”云出岫捏着自己的手指。“我听他们说,把我娘埋得那么浅,她可能会被野兽拖去吃掉,但他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如果是我来把你埋起来,一定不会把你埋得那么浅的。”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一道闪电骤然劈过窗框,惹得云出岫转头看去。萧东楼闭了闭眼,好半晌,才叫着他的名字,示意他转回头来。
“出岫,你当家里这么多下人,都是养来玩的吗?”他勉强抬起一只手,云出岫立刻抓住了他的手指。但面对师父这样的说法,他只是理所当然的回答道:“他们是你的下人,当然会服从你的命令啦,但若是你死了,他们又怎么会服从我和师兄呢?”
这话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未免显得太过冷酷薄情,但想到他早逝的母亲、寡义的父亲,萧东楼只是轻轻笑着,勾了勾他的手心。
“世上,也不止有命令,还有恩义,还有情谊。倘若我葬身于此,他们绝不会离你而去,而是会好好照看你,直到你长大成人,你不必担心。”
云出岫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他趴在了床边,仍是紧紧握着萧东楼的手,忽而又问了一句:“所以,那个从棺材里冒出来的人,就是鬼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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