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有推着小车的商贩吆喝着一闪而过,车上烤饼果酒的香气传得老远, 好像一条长长的尾巴, 在凝滞的冬日冷空气中描绘出行迹。
“我小时候很少在这个时候出门。”安塞尔披着黑色的羊毛披风, 宽大的兜帽将他的金发全部笼罩住, 只露出干净的面庞与亮闪闪的琥珀色眸子, 显然热闹的环境让他一扫之前的忧郁。
维恩专注地看着他, 轻轻伸手将他的围脖向上拉了拉, 遮住微微泛红的鼻尖。冬天寒冷干燥的空气,总是对哮喘患者不够友好。安塞尔也知道,所以更愿意呆在烧着火炉的室内布置圣诞树, 看看书聊聊天什么的。
“你呢?”安塞尔问道。“你这个时候都在做什么?”
维恩抬头环视了一圈, 指着广场上挥着小木棍打闹的几个小孩,笑了起来:“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小时候打工的酒馆的老板是外地人, 总是提前两天就打了烊, 收拾好东西,回去一家团圆过圣诞了。他磨磨蹭蹭地吃着今年提供的最后一顿午餐, 老板没有催促, 脸上带着难得的和蔼的表情。
等他吃完了,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到门口, 酒馆老板的大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他就被推出门外, 身后传来浑厚的男声, 带着口音:“玩儿去吧!”
这就好像一句解开封印的咒语, 不用提前约好或是什么,他可以直接玩到天黑冷得不行了再回家, 姐姐会点着根小蜡烛,边缝玩偶边等他。
安塞尔看着孩子们玩得开心,也露出了笑容。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新家的供暖怎么样?不够就叫庄园送点煤过去。”
“够的够的。”维恩有些不好意思,虽说现在煤价上涨得很快,但好歹也有了点积蓄。
“你今年还是回去过圣诞吗?”
维恩一愣,停下脚步,心跳慢慢加速。
街角橘黄色的灯照在天色渐渐暗下去的瓦蓝色的街道上,好像梦境一般。
这本来就是默认的,根本不需要询问,他会在庄园待到很晚然后由专门的马车送回家,哪怕是前世也从无例外。
倒是安塞尔的目光坦率真诚,笑容温柔:“我想正式邀请你们一家到庄园做客。”
“母亲也是这个意思。”他补充道。
嘶鸣的战马,呐喊的士兵。
兵刃相接,铁与铁的摩擦之间迸溅出火星,紧接着视线被鲜血染红,天地旋转,好像一脚踩空,从马背上摔落下来。紧接着是可怕的窒息。
最后一班公共马车上,形容狼狈的壮硕男子猛地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汗水从未修剪的胡须上滴落,浑浊的眼睛惶恐不安。
这已经是他从西印回来后不知道第几次被当时的景象惊醒。他们的巡逻小队,遭到当地土著的劫掠,整支队伍就他一人因为被压在马下躲过了补刀,活了下来。
他的上级见他受伤严重,便安排他回国汇报情况。他的怀里还带着上级亲笔书写的信,里面对他的英勇表现大肆表扬,本意是想卖他一份功劳,为他讨份安逸的官职,就呆在雾都养伤。
然而耿直的彼佳却不明白这点,下了船便日夜兼程赶往雾都,期间伤口裂开了几次,他也毫不在意,只想着尽快将“重要的信”交到自己的统领卡斯迈伯爵手上。
马车到站,车上的人陆续下车,他紧了紧外衣,再三确认怀里的信还在,这才向着记忆中卡斯迈庄园出发。
庄园的戒备和之前比起来更加森严,他出示证明之后,等待了片刻,霍克管家亲自出来将他领进了宅子,坐在暖暖的壁炉旁烤火。
“您瘦了。”彼佳看着自己昔日的教官现在像个瘦弱的老人,眼中感概万千,嘴上却只木讷地开口。
“受了伤。”霍克苦笑着摇摇头,“雾都发生了很多事,你很快就知道了。”
彼佳抿着嘴点点头,心里却觉得自己不会在雾都呆太久,还想着赶紧回到西印。
“你来的不巧了,老爷少爷都进宫了,只有少夫人在。”霍克给他倒了一杯茶,眼角带着笑出来的皱纹。
“少夫人……?”彼佳一脸疑惑。
威廉结婚之后还没有返回过队伍,加上两地通信不便,彼佳就是没有得到消息的那一类人。
“那我现在进宫?”彼佳抓起外套,有些冲动道。
“不用,不用。你的事,少夫人会给你解决。”霍克笑着将他又拉回沙发上。以他丰富的经验,一下就看出对方让彼佳回来报信的目的——虽然巡逻小队近乎团灭,但也杀敌两倍,战绩醒目。
彼佳不明白少夫人能解决什么战争上的事,以为是自己没有说清楚轻重,正想解释,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彼佳一抬头,正好看见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拿信急急下楼的美丽少女,飘在身后的披肩好像蝴蝶的拖尾。唯有盘起来的头发显出一丝成熟的韵味。
“彼佳中尉。”黛儿和他对视的一瞬间便停下了脚步,清晰地喊出他的名字,神态自若,落落大方,仿佛是认识很久的朋友。
身材高大的彼佳愣愣地站起来,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令。
“还有霍克管家。”黛儿举起手中的信,“请跟我来一下书房。”
她说完,又转身快步向楼上走去。
楼下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也没有说话。 彼佳收拾了一下方才的座位,霍克管家用这个时间让一个小厮去宫中寻人,然后两人并排上楼。
冬天天黑得很快,气温下降得也很快。街上灯火陆续熄灭,行人也渐渐变少。
看到前面大桥时,维恩才发现竟然逛到了泰晤士河边。 维恩偷偷撅了撅嘴,以为安塞尔看见泰晤士河又要想起他的改建工程,然后说一大堆自己听不太懂的话。
放在平时他很愿意听,但今天出来的本意是想放松,可中途还绕路去几个地方拿了文件,整个“约会”七零八碎的,让他有些失落。
他总有种自己在安塞尔心中排在工作之后的错觉。
意外的是,安塞尔垂着头,挽着他的手竟然什么也没说。
维恩疑惑地托起他的脸,只见他苍白的皮肤微微发烫,眼神里有一分迷糊,神情严肃地皱着眉。
“因为刚刚的蛋酒?”维恩乐了,想起来刚刚路过一个急着回家的推车小贩,正好安塞尔说自己没喝过蛋酒,维恩就追了二里地,好说歹说买了一份。
但没想到这种甜甜的为小孩子设计的酒水也能醉到人吗?
维恩拉着安塞尔靠在大桥的栏杆上,用自己的同款斗篷将他包在怀里,忍不住咯咯地笑着。
“他可能调得不对,酒放多了。”安塞尔听他在笑自己,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一本正经地推测原因。“你不是也喝了一口吗?”
维恩呲着牙,没有说话,虽然他喝了一口,但他也不知道调得对不对,毕竟这酒他也只是听说,之前从来没有喝过。
“反正很好喝。甜甜的,我很喜欢。”安塞尔纠结了一会,突然弯起眼睛笑了起来,揽着维恩腰的双手轻轻收紧,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翘起的额发随着晚风拂过颈侧,痒痒的。
维恩觉得自己好像也喝醉了,凉凉的风吹在脸上,却带不走脸上的热度。
“哥哥,你们买火柴吗?”衣角被轻轻拉了拉,安塞尔松开手低头看过去,只见一个衣服单薄的小女孩提着一筐火柴,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安塞尔蹲下身子,怜爱地看了看小女孩冻得通红的脸,轻轻开口:“多少钱?”
小女孩举起胸前挂着的价格牌,又拿出一盒火柴,开心地递过去。
维恩瞥了一眼,一下就看出这个是不正规工厂制造的劣质货,这个质量这个价格贵了太多,小女孩背后的大人根本就没想正正经经地卖东西,只是想利用人们对孩子的同情做些无本的买卖。
看小女孩身上的冻疮,也不是第一天在街上逗留到这么晚了。如果卖不掉,可能回去还要挨饿挨打,可怜的小女孩估计还会认为是自己不够努力。
安塞尔也是久做生意的,接过火柴盒上下一翻,心中就明白了七七八八,但还是带着温柔的笑容问道:“是不是把这个小筐里的火柴卖完,你就可以回家了?” 小女孩点点头。
“那我全买了,你早点回家吧。”安塞尔抬头看了眼维恩,维恩很自觉地蹲下来接过小筐准备清点数量。
“用不了那么多的……他们都说贵……”小女孩过意不去,拉着小筐,红着眼睛。她觉得自己在骗人,两个哥哥的钱也不容易挣。
“用得完,哥哥家里人多。”安塞尔的声音温柔笃定,接过维恩数好的硬币,小心翼翼地塞进小女孩的围裙兜里,然后嘱托道:“回去的时候跑慢点,别跑掉了。”
小女孩连声道谢,小手捂住口袋,转身跑开了。妍单汀
安塞尔直起身子,叹了口气,靠在围栏上,看着下方的泰晤士河水。
“其实没有用的,你只能帮她一次。”维恩也不想这么残忍,但事实就是如此,他总觉得安塞尔太过理想天真。
“我知道,但至少今天,让她早点回家。”安塞尔闷声答道。
维恩心里一颤,说不出话来,也跟着趴在栏杆上看着漆黑的河水,明明在汹涌流淌,看上去却静默无比。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雾都。”安塞尔轻轻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一声叹息:“虽然她现在还不够好,甚至有时候让人无力又失望,虽然我总是说想离开,但我还是很喜欢。”
维恩怎么不知道,不论是前世今生,安塞尔都付出了很多想让她变得更好。
正是因为知道,他的心里才更加难过。他现在越来越觉得,一棵从根部腐烂的大树,一片叶子又能做什么呢?
余光中突然一抹艳丽火焰亮起。
维恩有些惊讶地回头,安塞尔擦亮了一根火柴,放在眼前,蓝橙红三色的火焰跳动着。
“童话故事里,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火柴,看到了她最想看到的东西。”
“你看到了什么?”
维恩愣愣地看着火焰摇晃中照亮的那张温柔清秀的脸庞,那双总是澄澈干净的眸子倒映着火光好像流动的金沙,天地间一切的色彩都流转在其中。
他的灵魂也被照得透亮。
维恩张了张嘴,正想将难以遏制的情感倾诉出来,火焰却一下子熄灭了。
劣质的火柴,连一个梦也做不完。
安塞尔的神情暗了暗,转过身,不再说话,只是一根又一根地擦着火柴,好像贪心的孩子有许不完的愿望。
维恩按着近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神情有些恍惚,也呆愣愣地看着火焰亮起又熄灭,淡淡的火药味转瞬消失在冷风中。
他想,安塞尔的那么多个愿望,有没有一个是和他维恩有关的呢?
第93章 维恩(九十三)
维恩看着眼前堆得高高的英镑, 微微眯起眼睛,拿起最上面一扎掂了掂,慢吞吞开口:“这都是上一次生意赚的?”
坎森公爵站在桌子对面, 转着手指上的戒指, 沉声回答:“按照约定, 收入的五分之一归你。”
维恩轻轻扬了扬眉, 神情略带些惊讶, 这不是他装出来的, 他是真没想到那批东方来的乌木能赚这么多钱, 本来是想借此取得坎森公爵的信任,现在反而有些舍不得起来,这些钱要是给安塞尔赚就好了, 这样庄园的财政也会轻松一点。
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劝坎森公爵倒卖乌木时他也想不到会发生这么多事,如今只能将计就计, 反正很快这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就要把吞下去的金币都吐出来了。
“这里有多少?”维恩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心里大概有了数。
坎森公爵也没有遮遮掩掩,很坦率:“二十万英镑。” 他神情严肃地说完, 维恩和一旁的莫里斯皆是摒住了呼吸, 坎森公爵板着脸,目光直直地盯着维恩, 令人难以忍受的十几秒沉默之后,两人非常有默契地同时爆发出放肆狂妄的笑声。晏擅霆
坎森眯起的眼睛, 露出的牙龈, 每一寸皮肤, 每一根发丝都好像实体化的贪欲,显然他现在非常满意, 已经完全将维恩当作自己人,不再装什么绅士做派了。
维恩跟着笑了几声,便收敛笑容,将手上的钱放回三角堆的最高层,双手撑着桌子,压低声音道:“现在相信我了吧,公爵,我们要不要搞一波大的?”
“是什么?”坎森很感兴趣。
“之前跟您说的,表哥的那个香料货源。”维恩语气煽动地介绍了一遍它的优点,听得坎森公爵心潮澎湃。
“现在表哥陷在他的慈善事业的泥潭里抽不开身,正是您的机会呀,公爵,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维恩不擅长说谎,最后一个字说完,脸和脖子都变得通红,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喘着气,脸上还带着激动的笑容。心里却慌张的不行,生怕被多疑的公爵看出破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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