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妹妹已经在他面前哭了好几天了,就是想要他留下,威廉一时分不清黛儿是真的想挽留他,还是替别人求的,天蓝色的眼睛。
“不论说多少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我享受了我的权利,我就要履行我的义务,我必须要去西印,这样我们才能继续心安理得地过着现在的生活。”
“哪怕是战争?”黛儿仰着头看着威廉鲜艳的红发,眼睛好像被刺了一下,眼尾染上浅浅的红色,“如果您出事了,我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不会有战争,”威廉心里一软,伸手拉住黛儿垂在身侧的双手,黛儿没有躲开,还是用湿润的眼睛望着他,他大着胆子将她拥进怀里,“不要担心,只是很正常的冲突,每年冬天没有粮食的时候都会发生几次……”
“不是的,你明知道……”黛儿之前为了接近威廉看了好多军事的书,对西印的各种情况非常了解,“发生冲突的地方不同寻常,西印那里今年没有什么自然灾害让他们格外缺少粮食,过去也只抢抢边缘的物资,没道理突然深入腹部铤而走险。只可能是……”
威廉和黛儿对视着,一时都有些说不上话,拉着的手紧了又紧,才同时张开口:“侦察地形。”
一个笃定有力,一个认命叹息。
战争的铁蹄已经高高扬起。
前往工地的马车摇摇晃晃,维恩从斜挎着的小包里掏出特别缝制的口罩,好像献宝似的举在面前给安塞尔看。
“工地上灰尘大,你就戴着这个。”
今天是正式开工后去视察的日子,维恩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连夜整出了这个新型口罩。
安塞尔接过口罩,捏了捏,应该是比传统的口罩中间多加了一层海绵,这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防尘口罩的设计思路与噱头,只是大家都不太了解,海绵的空隙其实很大,对灰尘的阻挡微乎其微。
安塞尔抬起眼,想要说什么,却对上维恩亮晶晶的眼睛,就快把“求夸奖”几个字写在脸上,顿时把在嘴边的话都抛到脑后去了。
“谢谢你,我会好好戴着的。”安塞尔弯起眼睛,露出温柔的笑容,虽然离工地还有些距离,但还是立马戴上了。
“冬星老板亲手为我私人订制……”安塞尔觉得这个口罩裁剪合适,带起来很舒服,再看看维恩惴惴不安等待评价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调笑。
维恩坐在对面,耳朵慢慢变红,犹豫了一下,还是半起身,检查安塞尔耳朵那里勒得紧不紧,突然马车一个颠簸,狭小的空间,他没有站稳,向前栽去。
“咚”的一声,额头却没有多疼,安塞尔的手挡在他的额头与马车墙壁之前充当了缓冲,另一只手反应很快地握拳揽住他的腰帮他稳住了身形。 安塞尔的手势很绅士,然而也改变不了维恩姿势很糟糕的事实,他几乎陷在安塞尔的怀里,一只腿的膝盖还跪在坐垫上。
安塞尔偏过头,含着笑看着他,黑色的口罩将他的皮肤衬得有些透白,单看眼睛少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清冷,长长的金色额发垂下来,有几缕还夹在口罩里没有取出。
贴得如此之近,淡淡的熟悉的香气几乎包裹住了维恩,让他有些目眩神迷,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指尖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拉下一点口罩,露出恋人笔挺的鼻尖与一点点浅色的唇峰。
马车中的空气一下凝滞起来,哐当作响的马车轮声音下呼吸声竟然那么清晰急促。
好像很久没有……维恩脑子迷迷糊糊的,还没来及想清楚没有什么,安塞尔已经略带着些羞涩地垂下眼睛,微微抬起头。
维恩的手指还在口罩的边缘,这个动作正好使柔软的唇珠擦过他的指尖,温热的气息好像火烫一般,大脑还没开机,口罩已经被整个拉下,双唇焦急又鲁莽地交叠。
一吻结束两个人都好像热得要融化一般。
“回去再……”安塞尔按住维恩想要去解他发带的手,轻声道。
维恩手指捻着丝绸发带,眼里全是不舍,嘴上却答应得很快:“好的。”
这声“好的”嘶哑突兀,安塞尔克制了几下上扬的嘴角,还是没忍住低头偷笑起来,维恩悻悻地从对面座位上凑过来和他并排坐着,转移注意力地偏头靠在安塞尔肩头,拉起他的手仔细看着干净圆润的指甲盖。
马车摇摇晃晃,这几天维恩帮着安塞尔处理工作也熬到很晚,现在被安心的气息围绕,困意来袭,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头上微微一重,安塞尔也将头靠了过来,均匀的呼吸与心跳声顺着骨头与皮肤传来,或许是觉得垂下的头发有些痒,维恩蹭了蹭,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95章 维恩(九十五)
到了工地, 负责的监理就带着一帮员工在大门口迎接。
“不用这么隆重的,我就是来看看,别打扰他们正常工作。”安塞尔对这个排场有些惊讶, 随即微笑着点头, 快步两下走上前, 和负责人握了握手:“还请您多费心, 带我参观一下吧。”
“好, 请跟我来。”负责人詹斯忙不迭地应声, 微微屈身, 做了个“请”的动作。
维恩刚睡了一觉,现在正有些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 正要跟上去, 身旁另一个总监突然拉住他的手热情地开口:“维因少爷,久仰大名……”
“客气……”维恩礼貌性的笑容才笑到一半, 手掌中直接滑进一卷钞票。维恩的神色凝滞了一下, 觉得掌心里的纸票烫得吓人,给来视察的人塞钱, 就好像在说“我有问题, 请网开一面”,这在之前几个工地都是没有的情况。
总监还在谄媚地笑着, 状若无意地诉说着上司为工作和这次视察付出了多少辛劳,然而这一切在维恩眼里实在太过刻意。
“老板他昨天加班到很晚, 就为了能及时完成任务……”总监见自己松开手后, 维恩很自然地握起手掌装作没有事情发生的样子, 放下心来,喋喋不休。
维恩突然打断他, 轻轻开口:“我看,您也很辛苦不是吗?”
总监愣了一下,抬头对上维恩似笑非笑的深绿色眼睛,一瞬间就好像被蛇盯住一般打了个寒颤,然而维恩的漂亮脸蛋的迷惑性实在太强,他犹豫了一瞬,内心迅速被狂喜填满,他以为维恩是想帮他邀功,脸上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嘴上还在谦虚:“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
维恩看了看安塞尔与负责人相谈甚欢的背影,上扬的嘴角有些绷不住,心里知道这次视察可能不会像之前那么顺利,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冲还在激动做着平步青云美梦的总监低声道:“给我看一下你们的员工名单,以及供货单。”
总监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递给他。言善廷
维恩快速地扫视了几个比较重要的岗位,果不其然,看到了不少重复的姓氏,如果说偶尔有一两个亲属照顾一下,维恩也能理解,但如果每个高位者都在往重要位置上塞亲眷,有些年纪还太小,那只能说明这个工地从根本上就烂掉了,维恩也不指望他们能做出什么出色的成绩。
只要不太坏就好,这就是维恩对他们的全部期望。
“我之后还有其他安排,规划,布局的自夸已经听得够多了,现在只想去看看你们生产出来的成品怎么样。”另一边的安塞尔也被无止境地打机锋整得有些疲惫,不自觉地提高音量,皱起了眉头,语气有些严厉:“你们的工地负责的是最重要的承重柱部分,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和您说的场面话一样漂亮的成果。”
“怎么还说急眼了呢,表哥。”维恩深深地看了一眼总监,然后笑着上去打圆场,“詹斯先生的尽心付出我们都由有目共睹,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对吗?”维恩边说着,边将手里的名单递给安塞尔。
“对,当然……”詹斯眼神有些躲避,掏出手帕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总觉得这个笑眯眯的小少爷,反而比皱眉怒目的大少爷更加可怕。
安塞尔瞥了一眼手里的名单,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只是垂下眼睛转过身,闷闷道:“请带路吧。”
“好……”詹斯想跟上去,维恩左跨一步,挡在他面前,将手中的卷钞塞在他的西装上衣口袋里。
詹斯本来看维恩还给自己说话,以为是这点贿赂起了作用,现在却一下慌了神,低下头,眼睁睁地看着维恩伸出一根手指将露出的钱筒慢慢按下去。
验收的过程很顺利,看了几样基本都合格了,安塞尔的脸色也缓和很多。
安塞尔高兴,维恩也高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趁着安塞尔还在忙,他百无聊赖地到处闲逛,看着刚过完圣诞就回来冒着严寒开工的工人们,又摸了摸身上的厚实冬衣,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自己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需要付出体力劳动的阶级,变得富足起来的?
不对,他想,我没有离开,我只是攀附,就好像双手吊着树杈的人,短暂地离开了地面罢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的。
总有一天……维恩眼神暗了暗,他的根在那里,除非,他自己长成一棵大树。 沉寂了好久的野心似乎又慢慢苏醒,不同的是,从前他费尽心思爬着名利场,而如今,虽然是假的,但他就是名利场。
“小少爷小少爷,可别踢翻我的桶了。”维恩正在神游天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维恩低下头只见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坐在他面前,靠着墙正吃着冷硬的黑面包。
“老人家,您多大岁数了,还出来干活?”维恩蹲下身子,老约翰很大方地掰了一块面包给他,掉下来的面包屑又用手指粘起来吃掉。维恩认出他就是员工名单上的老约翰,因为年纪很大,维恩就记住了。
维恩啃了一口黑面包,含在嘴里,有些咽不下去。他从小时候就在怀疑,这种面包里面是不是真的掺了木头屑,不然怎么会这么难吃。
“要生活嘛,不出来干活就没有饭吃,全家都要饿死了。”老约翰爽朗地笑笑,或许是因为能靠自己的劳动赚到钱,黑面包都变得格外香甜,“我每天天不亮就过来了,干活也最卖力,不比那些年轻人差,这样他们就不会嫌弃我老了。”
维恩又啃了一口面包,苦涩酸硬,老约翰有些狡黠地冲他眨眨眼睛:“这可是花了好多钱托关系才让我进来的,别的地方哪里还招我这么老的……”他说了,又有些后悔,眼神乞求地拉了拉维恩的袖子:“你可别说出去啊……”
维恩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将他头上沾着的石灰掸掉,眼神温柔:“我不说……”
“我得好好表现,可不能丢了这份工作……”老约翰放下心来,自言自语,又吃了一口,神情落寞:“我也没多久可以活了,能攒一点是一点,这工作比我的命还重要……”
维恩被他急转直下的情绪弄得有些伤感,虽然见惯了悲惨的人们,但他的共情能力却没有一丝的下降,此时也是眼眶湿润,不知道说什么好。
“维恩,你在这呀。”安塞尔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维恩一回头,蓬松的头发扫过安塞尔的脸庞。
安塞尔笑了起来,眼里柔情似水,一手架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在聊什么呢?”
维恩腿蹲得有些发麻,撒娇似的将身体的重心靠在安塞尔肩上,正想说话,周围的光线一暗,他来不及反应,直接将安塞尔的头搂进怀里。
巨大的石块崩裂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原本矗立在那的五米左右高的柱子竟然从中间断开倒下,砸在他们脚边,溅起的碎石震得小腿失去了知觉,漫天的石灰几乎笼罩了附近的人。
维恩甩了几下头,缓缓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帘子一般,上面的石粉簌簌地向下掉落。
“清水!”维恩看见怀里的安塞尔一只眼睛紧紧闭着,不停向外面流着眼泪,心急如焚,冲着听到声音赶来的负责团队大吼道。
安塞尔推开他,仰头用另一只眼睛看着断了一半的柱子,脸色苍白,拳头紧握,声音发紧:“怎么回事?”
负责人瑟瑟发抖,支支吾吾地解释:“冬天太冷,冻裂了……”
安塞尔冷笑一声,皮鞋踩着地上颗粒大小不一的石粉,顺着这条道一路看过去,发现藏在这里的成品十个有三个带着些许瑕疵裂纹,有些裂纹深入石头内部,才不是负责人说的冻裂,本来就是石料的问题。
“十分之三,这块区域不合格的概率也太大了。”安塞尔的声音冰冷,正好与他眼睛周围的灼烧感形成对比。
“我不想听到冬天冻裂这种理由,你不觉得可笑吗?”安塞尔一只眼睛流着眼泪,另一只眼睛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这项工程本来就是全年的,长期的,泽被百代的!”
“我信任你,你却这么糊弄我,我给你拨的款难道不够你买好的石料,不够你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吗?可现在呢,这些东西放在地面上都会裂,怎么放到地下去,到时候出了问题,让所有工人用生命给你买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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