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喝的酒就是爱丁堡的酒庄酿造的,是艾姆霍兹家的祖传产业之一。
“只是暂时的,我现在没有精力打理,那边已经开始亏损了,不如趁早卖出度过这次难关。”安塞尔说得轻描淡写,但维恩知道他所有的平静都是装出来的。
刚刚维恩去调节壁炉时,一回头,看见安塞尔手里拿着红酒出神地想着什么,眼里氤氲的是不散的悲伤。
怎么会不悲伤?爷爷辈就在经营的产业到他手上却落得一个被转手的结果,这对安塞尔这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来说是多大的打击与羞辱。
“如果还是不够呢,如果这是个无底洞,你独木难支,破产了怎么办?”维恩毫不留情地将最残忍的结果甩在安塞尔面前,就现在这个民众反对,同行陷害的局面来看,这种可能性非常之大。
安塞尔的笑容收敛,沉默了一会,有些迷茫的开口:“那我应该怎么办?”酒意在他清亮的眼眸中升腾,让他像个无助的孩子。
“你从来都是最有办法的……”维恩哽咽了一下,将思考了好多天的对策说出口:“我们可以顺从民意,暂停这项工程,等到之后瘟疫起势,大家自然会想起来,那个时候团结一致,一切都会很顺利……”
这也是前世的轨迹,巴特爵士东奔西走也没办法启动这项工程,而现在安塞尔做到了,却依旧因为不可抗力受阻。事到如今,似乎放弃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重活一世,维恩最深切的感受的就是人的力量的渺小,命运或许真的存在,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哪怕你短暂地阻止了,也会付出巨大的代价。逆着命运长河而走的人,最后都会遍体鳞伤。
安塞尔根本听不进去,反而笑眯眯地托着下巴:“你这话说得好像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一样……”他停顿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给忘了,你确实说过你做过预知梦……”
他向后一靠,靠到椅背上,养着头看着玻璃顶外的漆黑星空:“你知道吗?我在转让酒庄之前,和母亲聊了很久,是她同意,我才拿到地契的。”
“我跟她开玩笑:‘如果我失败了,把这个家败了,把艾姆霍兹的名声毁了,怎么办?’”安塞尔的拇指指甲一直掐着握拳的食指,脸上还是惬意的神情,他不太愿意将负面的情绪带给维恩,每次都会调整好带着微笑与恋人见面,“她想了好久,最后和我说——”
记忆中一直对他严厉冷淡的母亲沉默了好久,然后走到他的面前,第一次以柔弱温情的姿态依偎在他的怀里,轻轻开口:
“不怕,去做吧。”
安塞尔眼里闪过一丝晶莹的泪光,神情严肃:“不能等到瘟疫到来,我们才做出反应,那样会让多少人流离失所,丢掉性命……我们必须事先准备好。”
他找过卫生部门的秘书长,对方却觉得他在空穴来风,还质疑了改建下水道工程是否真的有用,这在安塞尔心里留下了一颗钉子,总是隐隐作痛。
“我不怕破产,也不怕非议,能投身伟大的事业,以微弱身躯放出些许的光,已经是殊荣。”
安塞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维恩连忙去扶他。安塞尔拉住维恩的手,仰着头,语气落寞:“我只害怕我做错了……这项劳民伤财的工程是不是真的有用,如果不是,我该如何自处……”
“会有用的。”维恩笃定道,他亲眼见证了在欧洲肆虐的瘟疫消亡的那一天,徘徊在泰晤士河上的死神空手而归,从此人们不再落入疫病的恐慌之中。
安塞尔好像真的醉了,才刚向前一步,就腿一软,被维恩手疾眼快紧紧勒在怀里。
维恩怕他这样子不舒服,抱着他放到旁边的沙发上,刚想起身,才发现风衣腰带被安塞尔压在身下。
维恩想要抽出来,却总是被软成一滩的恋人一脸无辜地挡住。维恩叹了口气,放弃和喝醉的人好好商量的打算,决定再把人抱起来,可这回,安塞尔说什么也不愿意乖乖扒着他的肩膀,像没有骨头似的一个劲地往下滑。
维恩也喝多了,浑身没力,此时困意来袭,干脆摆烂,反正沙发很宽敞,炉火很旺盛,他直接跟着上了沙发,像八爪鱼一样将安塞尔往里推了推,再整个人拉回怀里包起来。
安塞尔动了动,调整了位置躺得更舒服,维恩细心地把他的长发收拾好卷起来握在手里,以防无意中压到。
“如果你真的能预知未来的事就好了,如果你告诉我我做的事是对的,我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迷茫无措……”
安塞尔专注地盯着维恩,但维恩感觉他的视线里自己应该模糊不清。安塞尔看了一会,突然苦笑了起来,近乎叹息。
维恩认真地与他对视,有些迟钝的脑子想着明天一觉醒来应该都断片了,现在就算说了什么,也没关系吧……
至少有那么一次,他想要坦诚地将所有事都告诉安塞尔,而不是继续隐瞒下去……哪怕他们醒来什么也不记得,或者说,这就是他希望的,什么都不记得,他坦白了,心安了,却不会造成任何后果。
虽然他知道这对安塞尔不公平。
维恩几乎没有做什么心理建设,他只是看着安塞尔温柔的琥珀色眼眸,所有的话就自然而然地倾诉出来了。
和之前遮遮掩掩的用梦做借口不同,这一次他以更惨烈真实的口吻讲述着前世的一切,因为思绪很乱,他磕磕绊绊,结结巴巴,总是不停地回头补充,说到伤心处,还哽咽吞音。
醉鬼的忏悔,哪怕是清醒的人也听不出个来龙去脉,安塞尔紧皱着眉头,理智努力地在如潮水般的醉意中挣扎,安静地倾听。
维恩讲了好久,摇晃温暖的炉火,低沉哽咽的男音,沉沉的呼吸与玻璃房外细微的落雪声交织在这个冷寂的冬夜。
维恩没有注意到,怀里昏昏欲睡的恋人朦胧的眼里有过一瞬的清明,继而又被懵懂茫然替代。
“My Mosheh……”
半梦半醒之间,维恩只觉得自己被一个更紧的怀抱拥住,耳边是呢喃如同梦呓的气音吞吐,温热的气息呼在他的颈间,整个人好像被羽毛包裹,顺着暖和的海流缓缓下沉……
其实,安塞尔有一个没有告诉任何人的私心。
那是在一个初春的雨后的上午,林荫大道上,他推着自行车,听着黑发的青年意气风发地讲述着雾都下水道改建的计划,声音清朗,笑容明媚。
阳光透过树叶的鏬隙洒下金色的斑点,点缀在青年黑色蓬松的卷发上,他每一次眨眼,长长的的睫毛都好像接住了一片碎阳,只是站在那里,全世界的光与风与所有美好的事物似乎都成了他的形容词。
这是安塞尔第一次看见维恩露出那么自信阳光的姿态,他甚至难得走了神,远古的人类第一次看见天上苍白刺目的闪电撕开天空,照亮漫漫长夜,大抵也是这样灵魂颤栗。只那一次惊艳一瞥,从此便再也没有放弃过对电的不懈追求,妄图将自然界的精灵留在身边。
有人用风筝线冒死引下闪电,而他则选择赌上自己的一切去触碰维恩口中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若是明珠蒙上灰尘,就让我为你擦去;若是忘记如何飞翔,请许我做你翅膀。
这项工程当真举世无双,伟大无比,你的名字旁便是我的名字,在报纸上,在石碑上,在建城史书上,在整个时间长河里。
我们以前所未有的紧密姿态——只相隔一个逗号的距离,光明正大地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理直气壮地站在神的天梯前。
世人只道我们是并肩的伙伴,无人知晓你是我最隐秘的恋人。
百代之后,我们相爱的证据在史书中难寻蛛丝马迹。
我们的爱情却在交口传颂之中,万古长青。
第99章 维恩(九十九)
或许是因为压在心口的话终于倾吐出来, 维恩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连什么时候回到的卧室都不知道。
直到天光大亮,厚厚的暗红色窗帘缝隙中漏出一缕阳光, 照在维恩脸上, 他才悠悠地从宿醉中转醒, 迷迷糊糊中一伸手, 却摸了一个空。
他猛地坐起来, 茫然地看着周围熟悉的场景, 昨夜的记忆好像消融的冰层, 慢慢充斥脑海,回想起的越多,他背后的冷汗越甚——
——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维恩捂住脸, 侧着身又倒回柔软的大床上, 尴尬后悔地恨不得蜷缩起来,如果现在还能重生回昨天晚上, 他一定要抡那时候的自己一拳。
正在内室整理衣物的见习男仆听到他的动静, 连忙跑过来:“您有什么吩咐吗?”
维恩摇了摇还有些作痛的脑袋,拉起被子盖住因情绪激动而发红的脸庞, 慌乱地问道:“少爷去哪了?”
也不怪他失了主意, 安塞尔的酒量比他差多了,没道理醒得更早, 他习惯了每次醒来,安塞尔都睡在他旁边, 一伸手就能搂住的位置。可现在, 在他酒醉后一通胡言乱语下, 一个人从宽大的床上苏醒,这不由得让他怀疑安塞尔是不是压根就没醉, 把他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然后厌弃他了。
少年端起一旁准备好的蜂蜜温水递过来:“少爷说您醒了就先喝杯水,吃点东西,再睡一会。他还给您留了一张字条。”
维恩接过字条,忐忑不安地打开,漂亮的斜体字有些歪扭,似乎是垫在被子上写的,上面说自己因为工作的问题,可能要晚一点回家,让维恩不用担心。
字条的末尾画着一块三角形的蛋糕,上面插着巧克力,旁边是胖胖的空心字母:“YOURS!”周围是许许多多的爱心与小花。
这是雾都很有名的私人蛋糕店,维恩上周路过的时候有些想吃,但因为每天做的蛋糕品种不一样,只能等到这一周。
维恩一下放下心来,安塞尔对他的态度似乎一点也没变。他端起蜂蜜水一饮而尽,然后吃了几片饼干,爬下床,带着剩下的饼干美滋滋地去投喂珍珠。
维恩坐在花坛边上,一手抚摸着珍珠柔顺的长毛,又看了几次安塞尔的字条,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安塞尔写下这几排字时的心情不错,似乎是工作上的困境有了什么转机。
确信没出什么岔子,维恩不再担心,安塞尔回来得晚,正好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他也可以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今天一早,安塞尔就收到总管理的通知说有两位投资人想要了解这项工程,并且安排了见面。
虽然只是了解,但也是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他大喜过望,看了眼还在熟睡中的恋人,还是不忍心打扰,只是弯下腰轻轻在维恩额头落下一吻,耳侧滑落的长发拂过维恩的脸庞。
睡梦中的维恩似乎觉得有些痒,微微皱了一下眉,咕哝了一声,想要翻身。安塞尔弯起眼睛,心里的爱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故意又追着吻了一下,扒着肩膀等着看反应,这回维恩却舒展了眉头,脸上露出小孩子般满足的笑容。
安塞尔轻手轻脚地写好字条,然后拿着更换的衣物走到内室梳洗,之后又吩咐了新来的仆人一遍,这才匆匆出了门。
只是没想到,他提前约定时间半小时赶到办公室时,看见门打开着,客人已经在等他了。
安塞尔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敲了敲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郑重地走进去,等他看清了来访的客人的长相时,他一下愣在原地。
站在窗口欣赏着景色的红裙贵族夫人缓缓转身,乌黑的发髻上别着的艳俗的红绸花反而将她俏丽甜美的脸庞衬得更加端庄大方,一双漆黑的眸子总是定定地看着人,似乎能望到人心深处。
“黛儿?”安塞尔没想到说要合作的人竟然是她。
自从黛儿嫁到卡斯迈家后,两人就很少见面。不过在婚姻感情问题上,安塞尔一直是她坚实的后盾。
卡斯迈家的人都不是什么坏人,但也是有傲气有传承的贵族,黛儿以侍女的出身嫁进去,就算不受到非难,恐怕一时也难以被彻底接纳。
安塞尔知道她的不容易,所以只要她说一句想回来,不管威廉同不同意,安塞尔也一定二话不说亲自去接。正是他这种坚定不移,令人安心的态度以及艾姆霍兹夫人一万英镑的嫁妆,给了黛儿在新的家庭中表达意愿的底气。
世人都道卡斯迈夫人运气好,嫁人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爵小姐,嫁人后更是被宠上天,庄园的一应事务都由丈夫处理得好好的,她只需要喝喝下午茶,跳跳舞聊聊天,什么都不用操心,四十几岁容貌还像少女一般明艳天真。
现在威廉与他的父亲都在西印,之前能帮卡斯迈夫人处理点家务事的安娜小姐也嫁到别处,卡斯迈夫人放心地将所有权力交给救过自己的儿媳,连来往信件和资金流动也不过问。
整个卡斯迈实际上已经由黛儿掌控,她一跃成为卡斯迈庄园真正的女主人。
“看见我很惊讶吗?”黛儿施施然行了个礼,走过来像妹妹一般亲昵地挽住安塞尔的手。
“是,很惊讶。”安塞尔坦然地点点头,笑了起来,“卡斯迈家族从不从事商业。”
其实当资金链出现问题时,以他们的交情,他本可以第一时间找威廉帮忙,但是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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