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如今的行宫,也只是个赏景的地方。景明帝只是偶尔来逛逛,就教人把几个宫室简单修葺一番,并未大兴土木。
燕知微伴驾去过,景明帝在那里办过赏花宴,用以遴选从各个渠道推荐至天听的人才,随行还有不少王公与官员。不过,这些人才在燕知微看来平平无奇。
“现在没什么景致可看吧?”燕知微兴趣缺缺,“行宫臣都去腻了。”
楚明瑱想,昨夜之后,小燕果真是卸下了些伪装,他终于会大着胆子说自己的喜好了。
他看着漫不经心的贵妃,淡淡笑道:“朕教人把温泉殿收拾洒扫了一遍,灵帝曾在殿中修过温泉池。直至今日,那活水还未枯竭,池中始终温热适宜。”
燕知微来了兴致,道:“就是灵帝时,那‘美人肤凝脂,兰汤沐秋芳’的温泉殿?”
那是时人暗讽帝王荒淫,贪图享乐的诗句。
此时燕知微随口一引,才意识到这个提议是当今陛下发起,顿时住了口。
嘶,他不会不小心把陛下也一起骂了吧?
不对啊,如果“燕贵妃”也伴驾去温泉殿,享受一番这让“美人肤凝脂”的温泉,他岂不是比妖妃更妖妃了?
这分明是在给后世文人送素材啊!
楚明瑱听的出其中讽谏意味,神色也一僵。
他还没露出愠色,就见燕知微脸色微变,似乎想找补。他无奈地道:“别慌,直言谏上,朕恕你无罪。”
燕知微瞧他脸色,见他不像是恼了,只是有些失落。
楚明瑱支着下颌,若有所思:“当个明君可真累啊。”
燕知微啄米似的点头,承认道:“是挺累的。”
“一辈子都活在旁人的眼光中,压抑欲望,克己复礼,时时检视自身,才可为明君。”
楚明瑱轻轻一叹,神色有些寂寥:“朕明明坐拥万里,有时候,却不知晓,自己想要什么了。”
燕知微本是想委婉劝他放弃,毕竟带着“燕贵妃”去温泉宫,容易授人以柄,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万一,再有不长眼的诗人,也像是灵帝时那般写首诗讽刺楚明瑱,对他的名望伤害多大啊。
但听他叹息失落,燕知微却把筷子放下,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道:“……下朝就去,臣陪您去。”
妖妃就妖妃,他认了。
陛下好不容易想去做点和政务无关的事情,陪他去行宫又不是什么难事。
他又不是灵帝,养了一园子的美人,只是去休憩一番,泡个温泉,有什么不能去的?
“要不然,朕今天不上朝了吧。”楚明瑱转过眼,见他一口应下,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理活动,微微笑了。
燕知微道:“早朝还是要去的,臣子估计都快到齐了,您把他们晾着,带臣去行宫泡汤……怕不是又会多出许多折子。”
“那好吧,今日朕去上朝。”
楚明瑱拂衣起身,先走出几步,又回头,向他弯起唇:“知微,等着朕,待会儿见。”
燕知微拢着袖,站在宫门前,送君王坐上步辇,仪仗向金銮殿而去。
紫衣卿相想起今早种种相处,轻咳一声,不知为何竟有些不好意思,耳根不自觉绯红。
他忽的有些理解,所谓“夫妻”,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帝王命令,御林军早就动了起来,似乎是早有准备。京郊行宫是近来收拾出来的,本就有宫人常驻等待,迎驾也不是难事。
他们轻车简行,御林军护送,一路还算低调。
但是这帝王携贵妃出行的动静,是瞒不过长安城的官员与世家的。
燕知微不知,今日有多少前同僚在家捶胸顿足,吐血三升。
暮色四合时,他们抵达行宫,身旁处处是御林军,戒备森严。
禁军大统领钟成武艺高强,是实打实的战场将领。他是燕地旧臣,亦是帝王肱骨,负责保卫景明帝的安全。
此时,这个英挺可靠的俊朗男人,执佩剑守在御前,正在用微妙的神情看着帝妃二人,露出了近似于“这天终于来了”或是“磕到了”的奇怪神情。
天知道,他们这些和燕知微最熟,共事也最久的臣子,看着陛下日复一日的炽烈圣宠,私底下都在大逆不道地开赌局:赌陛下何时忍无可忍,对一无所觉,甚至还在不断作死的燕相下手。
燕知微轻盈地跳下车,再回身伸手,掌心向上。他扬着脸,业务熟练地迎下帝王尊驾。
楚明瑱把手搭在燕知微的掌心,在下车时,却反手把他的手握住,径直牵着他往里走,别样的强势霸道。
在温泉殿安顿下来,宫人鱼贯而入,收拾从宫中带来的物什。显然,不是住一日两日的数量。
燕知微看着温泉殿逐渐焕然一新,开始坐立不安。
楚明瑱坐在太师椅上,双腿交叠,懒洋洋道,“朕宣布罢朝七日。”
燕知微正在给他倒茶,此时哆嗦了一下,差点没洒了。
他咬了咬唇,不可置信地问道:“几日?”
“七日。”楚明瑱支颐,浅浅微笑,“朕早就想试试看,那‘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滋味是怎么样了。”
燕知微:“……”妖妃程度又增加了。
底线果真是一点点打破的,只要一向圣明的帝王干过一件离谱的事情,后面接二连三地打破原则,就容易许多。
“两年以来,朕除却节日与祭礼之外,也就在杀人时罢过早朝。除此之外,风雨无阻。”
楚明瑱轻轻勾起唇角,缂丝的玄色丝绸袍服上龙纹隐然,透着锋利的杀伐。下一刻,他望向爱妃,眼眸又隐入温柔的水波。
“朕罢朝七日,过分?官员还五日一休沐呢,就朕活该日日早朝?朕每日鸡鸣就起了,睡时都月上中天,难道不能也休沐几日,陪陪贵妃?”
楚明瑱漆眸深邃,看向他家的漂亮小燕,目光逡巡片刻,又收回,自顾自地任性妄为。
“骂就骂吧。”他淡淡笑道:“朕不改。”
燕知微知他压抑到极致就是放肆,加上都快除夕宫宴了,佳节将至,他贵为皇帝,给自己放几天假,也没有臣子会不长眼睛,跑到他面前说三道四。
但叛党刚刚被诛灭,皇帝就离宫七日……
这分明是在说宫中无主,机会千载难逢,有想法的快来闯空门啊!
“陛下,离宫七日,这不安全。”燕知微本以为一两日就回,才容着他的性子。
此时小燕脚踝还系着金锁链,被锁在帝王身侧伴驾,他反而不记打,习惯性地操心起他的江山。
“谁也不知道,您当时诛杀的叛党是否还有残党,万一有人想搏一搏,此时发生宫变……”
燕知微浑然忘了,自己也是因为被污为叛党党羽,才被迫入宫求帝王开恩,居然还敢在他面前提叛党,简直是不要命了。
毕竟,在君王那端,确实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洗雪他的冤情。燕知微活着,只是楚明瑱一意孤行把他接入宫中,不与他计较罪名罢了。
楚明瑱凝眸看向他,唇边弯起明显的弧度。
燕知微陡然卡壳,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看他,委屈道:“……和臣没关系,臣是冤枉的。”
“嗯,朕知道。”楚明瑱见他垂头丧气,很是温柔地摸摸他的长发。
“小燕满心帮朕打理朕的江山,最贤良不过,才不会背叛朕。”
燕知微摸了下鼻尖,觉得君王此言不像是在夸臣子贤良,反倒像是在夸皇后贤惠能干,替他分忧似的。
他揪着衣袖想了想,也没退缩,理直气壮地应道:
“谢陛下夸奖。”
第26章 通天路,君王侧
楚明瑱身着玄底金纹十二章蟠龙帝王常服, 绛红里衬,墨发束冠,勾勒出颀长的身形, 矜贵潇洒, 教人移不开眼。
他近日行事虽然放诞荒唐, 此时却神色冷静,别有一番缜密心机。
“知微, 此番带你来行宫, 玩乐之余,也可能会有危险, 你要注意。”
燕知微瞧着他,指尖在他袖袍上略略划过, 再被帝王捏住皮肉,覆在掌中把玩。
他也不推拒, 亲近地依上他的肩头, 轻笑道:“陛下有何成算?”
“引蛇出洞, 当然要投下饵食。”楚明瑱揉捏他纤白的手, 美人骨肉温凉, 教他心里熨帖。
“朕即使不在长安宫内, 也有眼睛替朕看着长安城。”
他抚着燕知微的背,懒洋洋地笑了:“朕且看着, 这长安城阴沟里的蛇鼠,愿不愿意安分。”
燕知微乖乖倚在他怀里, 臻首微抬,仰望的角度恰好, 满足帝王的控制欲。
他心里明白,装作宠幸妖妃亦是君王麻痹前朝, 背地筹谋的一环。
前些日子的杀戮让朝堂噤若寒蝉,天子立威已经实现,对叛党的杀戮也足够震慑。
但是,楚明瑱不仅仅是想诛几个不安分的宗室,杀几个不听话的朝臣。
他予燕知微以过分的盛宠,甚至屡屡带他出入紫宸殿,御书房等重地,是为塑造帝王做成大事之后,心存懈怠,迷恋美人,无心朝政的假象。
这个既能取信于朝堂,又能百分百配合他,不出纰漏的美人。毫无疑问,唯有燕知微。
楚明瑱从太师椅中直起颀长身躯,漆眸冷冽,似乎是在看燕知微,更是在越过他削薄的肩头,看向那锦绣繁盛的长安城方向。
“朕看似是重开大统的天子,一切百废待兴。但景朝自立国以来,真正把持朝政,世代不衰,接二连三地对着流水似的皇帝效忠,却积累财富,永享权势的存在,到底是什么。”
楚明瑱悠悠然道:“知微,你可明白。”
燕知微看向他的侧脸,轻轻颔首:“是长安世家。”
“前朝后宫祸乱,皆系于世家外戚。”
楚明瑱阖目,就能想起当年先皇后宫里的龙争虎斗,杀人不见血。
“先皇迫于世家之势,选了数名世家贵女入宫封妃,试图平衡朝堂。却不料,膨胀的权欲,为前朝种下了夺嫡之争的因果。”
“朕在长安没有根基,站在朕这一侧的,都是你等随朕自燕地征战的忠臣肱骨。清流老臣压不住、也不愿与世家大族争辉,他们只是寻求朝堂稳定,所以暗地偏向朕罢了。”
“如此朝局,倘若世家大姓无法把贵女塞进朕的后宫,如同前几朝一般成为外戚,把持朝政,迟早会衰落。他们不甘这样退出舞台,就会去尝试另一种选择……”
“多半,会去寻找愿意为他们棋子的宗室,联姻、结盟、投资,继续攫取利益,以保一族的世代昌盛,而废弛一国的未来发展。这就是长安的规则。勋贵的玩法!”
“但是,朕无故不得动他们,亦不能杀。难道,朕就得眼睁睁地看着耕者失地,寒门无路,科举都被世家把持?”
燕知微身形修长,背在身后的手握紧成拳,却闭上眼。
积弊至此。
景朝纵然重开大统,若在景明帝一朝无法解决此事,往后帝王没有他平定天下的功劳,就是积重难返。
当初他选择向楚明瑱求相印,斗的就是他少年时百般欺凌他的长安世家。
但是,哪怕他背后是帝王护佑,一人与这些通过联姻与血缘勾连起来的家族相斗,还是太势单力薄。
何况,他极厌憎的燕家子弟仍然在朝,其存在,就是在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你流着长安燕家的血。
燕知微的眼底蒙着一层阴翳,极为狠戾冰冷的情绪流淌着,那股滚烫的斗志,又奔流在他的骨髓中,他攥紧了拳。
他明着张扬,办除夕宫宴,实则冷静地思考:他应该如何活用手中权势,狠狠地为自己打一场翻身仗……
“至于,那些戕害燕相,妄图折断你的人……”楚明瑱说到此,看向身侧的紫衣卿相幽暗难明的神情,笑了。
“朕迟早,替你报复回去。”
燕知从猝然抬头,亦是错愕望向他,目似水波盈秋。
帝王弯起薄唇,与他四目相对。
他看似温和,一旦涉及他家燕相,却是凛然肃厉,一字一杀。
“想要戕害朕的人,问过朕的刀了吗?”
——
行宫人烟稀少,树木参天,比宫里似乎冷一些。但是温泉宫室里引来活水,灌入宽敞池中,暖洋洋的,正适合享受。
他们用了晚膳之后,为了消食,手拉手在行宫里逛了一圈。
此次帝王出行只带了贵妃,余下皆是宫人与御林军,皆不会来打扰帝妃的清净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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