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当时他就不会离开了。
“陛下此行,只是为了拜会燕相?”燕知微想,倘若只是探望,说不定他还没那么难缠。
“当然,还有请燕相出山,辅佐朕之意。”楚明瑱支着下颌,凝望着他,温柔道,“知微意下如何?”
帝王依旧固执将他称为燕相,哪怕他早就离开长安,摆出与旧事切割的冷冽态度。
燕知微凭依高枝之上,将筹谋之事做完,等到燕家倾覆,终于振翅离去,头也不回。
哪怕他的确爱着楚明瑱,能与他心意相通,生死与共;却不肯执凤印,与他共享富贵荣华。
一场大梦后,他不肯做君王附庸了。
无论是妃,还是后,始终都是君王权力的延伸。他若将人身依附于此,就是百年苦乐由他人。
楚明瑱若是还想让他回后宫,此事没得谈。
若他执意如此……
这道题,他出给楚明瑱,端看他如何回答。
主强臣弱,亦需要臣子精巧的谋算,拉扯与博弈。
“钟山非终南捷径,知微也不曾将其当做捷径。”
燕知微声音柔和,话里话外却是半真半假,让楚明瑱碰了个软钉子。
他垂衣敛袖,悠悠然道:“这里是知微的幽居之地,陛下九五至尊,造访陋室,实在是让小庙蓬荜生辉啊。”
他在婉转地说“庙小容不下大佛”,话却像是唱着歌,让人听着耳根子都舒坦着。
“长安城的花要开了,知微何时归?”楚明瑱握着杯盏,垂眸,答非所问。
君王此言,便是大事化小,似乎在对他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燕知微心里一顿,瞥向他,无奈道:“陛下,可别促狭知微了。”
他言语带笑,拂过耳侧长发,轻飘飘道:“知微与您,自始至终都没什么三书六礼,媒妁之言。您这是想证明什么呢?”
“知微不肯再陪朕看花了吗?”
帝王抬起眼眸,深邃的眸光凝望着他的脸,似是偏执,似是不甘:“还是因为,朕做错了事情,燕相怨朕?”
“并非是知微不陪陛下看花,而是陛下,本不该同知微看花。”
燕知微此言,看似自贬,实则劝诫:“您是明君圣主,不可受奸相妖妃沾染,如今回头,尚不算太迟。”
“燕相骗朕。”楚明瑱声音醇厚,不见他恼,却是句句剖开他的心事。
“明明是知微忍不了朕将目光投注到别处,宁可直接离开,率先放弃朕,眼不见为净。”
谁料到,燕知微竟然颔首,不吝于与他说个明白。他手指敲击桌面,坦然承认:“陛下在知微身上耽误了太久,知微当年不懂事,勾着、霸占着陛下的全部注意力,早就把陛下当做自己的,如此恃宠生娇,断是忍不了一点分享。”
他抽身时,也是想的冷静,轻轻道:“离去,对陛下与知微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朕不认为,这是解脱。”楚明瑱本是端着茶盏,此时竟然骤然捏碎,白瓷碎裂,割伤他的掌心。
不但是鲜血,滚烫热茶亦泼溅在他的手上,楚明瑱眼皮也不抬,语气带着冷意。
“陛下,您干什么?”燕知微到底还是爱他,忙捧着他的手,看他被烫红的虎口,掌心还有碎瓷片。
“我去拿治烫伤的软膏和纱布……”
燕知微抬眸时,迎上帝王阴沉冷峻的眼睛。
楚明瑱垂眸,凝视着他,慢条斯理道:“什么是解脱?相忘于江湖?可燕相这模样,看上去并不像是忘了朕,而朕,亦然忘不了知微。如此,只是折磨,而非解脱。”
“那是因为,时日不够久。”燕知微取来药箱,先挑去碎瓷片,再用雪白的布巾浸了冷水,替他擦拭烫伤与血迹。
他垂下眼睫,“陛下一年忘不了臣,那么三年呢,七年呢?七年的相处,要用七年的离别去忘记,待到陛下放下时,或许你我就终将解脱,回忆起少年事,留下的也只有君臣。”
“或许?”楚明瑱微微冷笑。
“真是狡猾的知微,起初是你先开始,又是你离去,却要朕一生都念着你,受此求不得折磨。”
“……”
燕知微道:“这般君臣结局,最是体面不过。强扭的瓜不甜,陛下难道想让臣时时活在阴影中,担心某一日,君恩如雷霆,降临到臣的身上吗?”
燕知微面上的表情渐渐褪去了,他抵着额头,静静合起眼,难言的疲倦:“燕知微如今的声望,背后亦有陛下之推手。臣本欲功成身退,籍籍无名于江湖,您却如此布局,难道是觉得臣还会回到朝堂上吗?”
“造势,如何不可?”楚明瑱淡笑道,“朕自然会为燕相扫平回朝之路。”
楚明瑱说罢,看向窗外山林野趣,风穿过寒秋,物华改换。
如此隐居之地,他看着,也忍不住心向往之。
想要把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燕知微带回锦绣长安,情与义,固然重要,但他不能如此绑架他。他会不快乐。
“陛下如此执着于知微,实在是路走窄了。”燕知微心里酸涩,低声道,“臣并没有那么好。”
“谁道你不好?”楚明瑱道。
他凑上去端详他,眼睫撩起,显然执着得很:“知微温柔又漂亮,还很聪明,朕心悦之,无人及得上。”
燕知微被他一顿夸,也没被甜言蜜语冲昏头脑,反倒冷静地道:“陛下恋旧,只是回忆美化了一切,教您眷恋于知微。待到您放眼天下,神州处处是美人……”
白衣美人眼睛酸涩,低着头,觉得自己也活成了最讨厌的样子,伪装成贤良淑德的模样,却在推走喜欢的人。
可他是皇帝啊。小燕委屈地想,他们隔着万重山,难道能在一起吗?
“难道燕相以为,朕是随便谁都能近身的吗?”楚明瑱见他泪盈盈的样子,目光凌厉,薄唇微启,开口就是王炸。
他似笑非笑,支着下颌端详他若远山的眼眉,徐徐道:“难道燕相,想亲眼见朕后宫佳丽三千,儿孙满堂?”
燕知微不答,脸色沉了沉,显然是心有挣扎。
他向来是不提这些的,从楚明瑱口中说出,他心里针扎一样疼,却还得强颜欢笑,本分为臣。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挤出来,摇摇欲坠,道:“……臣是顾全大局。为了楚氏江山稳固,陛下得有后嗣才是,难道真的要守着臣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江山,又何时是一家一姓的江山?自秦汉始,江山换过百代有余,今日之江山,是朕打下来的;但明日之江山,到底是不是楚氏子孙的,朕百年之后又如何保证?”
“再者,天家父子有什么亲缘可言?在皇权面前,再温文儒雅的皇子,一样会斗红了眼睛,朕尤其信不过。”
楚明瑱显然对后嗣亲缘无甚感觉,或许说,他从不信亲缘。
“朕恢复的大统,稳固的江山,应当选最优秀的楚氏子孙,才不会糟蹋江山百姓。”
显然,他崇尚能者居之。
“……”燕知微哑口无言。
这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皇帝本人敢说。
“宗室子弟里,多是父母俱亡,背景干净者,朕抱几个来养,只要天赋异禀,聪明伶俐的。”
楚明瑱的手搭在他家燕相的掌心上,由着他挑碎瓷,却慢悠悠道:
“……由燕相来教。待成年后,朕选个最好的做太子。无论是谁,都得尊敬你,讨好你,争取你。无论谁做了储君,你都是未来帝师,谁也动不得。”
燕知微手上一哆嗦,失声道:“陛下!”
“您知道您在许诺什么吗?”
斜倚着窗边的君王,坐姿慵懒松散,披发如墨,手上却裹着一层白纱,洇着血迹,却掩不住金尊玉贵。
“朕在卧榻之侧养权臣,赌的是,知微为朕之周公。”
他向燕知微望去,淡淡笑道:“朕信你赤红心血,忠肝义胆,愿与你一世君臣,知微肯许朕一世否?”
第58章 离人愁,心上秋
楚明瑱这般雄才大略的帝王, 万里临寒室,折节下臣子,问:可否许他一世君臣?
无论帝王未来是否会后悔豢养权臣, 此时的他, 无疑是情真意切地邀他辅政, 为帝王肱骨。
试问,普天之下, 当真会有臣子不动心吗?
燕知微自知, 他过往履历,半是天生才, 半是乘东风。
纵使他少有奇志,胸怀锦绣, 但没有楚明瑱无条件的信任,他也不可能抓住时运, 被命运推至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位置。
或许燕知微在为相之前, 心中也知晓, 这个位置太难坐稳。
他当过一州刺史, 做过随军的谋士, 等他登上金銮殿时,一身权臣紫色朝服拜君王时, 仅有二十一岁。
正常途径下,他或许还要再外放十年, 按部就班,才能摸一摸相印。
但他恰逢新朝改换, 为新任天子近臣,一步登天。
从龙, 是通天之径。繁华似锦,亦是烈火烹油。
但燕知微年少时,不知死活,明明知晓那个位置人人盯着,他还是贪求年少封相的虚名,渴求煊赫权势与地位。
亦是天真地觉得相位离帝王最近,可以如当年在王府时那般辅佐他,伴他左右。
他却在真正手执相印时,从繁华迷蒙中陡然清醒,才蓦然明白了权位的分量。
他太年轻了,即使背后有楚明瑱护佑,他的阅历与手段,当真当得起江山的支柱吗?
可是求都求了,帝王金口玉言,燕知微不可能再反悔,他也不会交出已经得到的权力与地位。
所以,他必须顶上去,教陛下、教百官、教天下人知晓,他是能够做好宰相。
纵然被人不解甚至毁谤,唇舌满长安,他也忍着。
是他踏错一步,立身不正。是他急功近利,妄图以青春美貌置换帝宠。
只此一笔佞,足以覆盖掉他在青史上所有的政绩。
他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也已经付出代价了。
“燕知微”之名,他已经有觉悟抛却,籍籍无名于乡野。看不开的人,却成为楚明瑱了。
燕知微的视线落在帝王身上,他明显有一瞬的动摇,眼波迷蒙些许,很快又回归清醒。
“朱衣紫绶,于臣如同一梦七年。”
燕知微支起身,巧妙又婉转地拒绝他,“知微觉得,这野趣盎然的钟山,比起长安的锦绣繁华,要美丽的多。”
“所以,燕相是要拒绝朕?”楚明瑱的声音听不出震怒,他意外地平静,甚至极有耐心。
“陛下南巡,应当是事务缠身。”燕知微低头,将药箱收拾好,视线避开俊逸的君王容颜。
“日暮了,今夜陛下就委屈一下,在寒舍休息吧,明日您也该回广陵了……”
“逐客令?”楚明瑱好气又好笑。
他家小燕胆子明明大得很,敢当面对天子下逐客令的,他还是第一个。
燕知微先是惯性的头皮一麻,随即又想起,他已经不在宫廷了,哪还需要战战兢兢,心态又平稳了些,“并非逐客令,知微是怕陛下耽误正事,教陛下不必在知微身上浪费时间。”
燕知微说话的艺术炉火纯青,但是说得再漂亮,话里话外仍是在委婉劝退他。
毕竟,他可不敢把陛下留太久,生怕自己脑子一热直接答应了他,授之以柄,当晚就被陛下绑回去当官了。
燕知微心里盘算:哪有比当权臣更短命的选项?不是卷死,就是被斗死。
他这般树敌多的臣,声名两极分化,与清流半点不沾边,一翻车多半就会死无全尸。
他离开长安,是还想多活几年呢。
楚明瑱沉默片刻,双手落在膝上。他垂眸,似乎也不欲在他最坚决时继续方才的话题,亦不像是会轻易放弃的模样。
他忽然道,“朕饿了。”
“……啊?”燕知微迷茫地看着他。
“什么时候用膳?”楚明瑱支着下颌,理直气壮地看向他,“朕快马加鞭赶来,又等了知微好久,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楚明瑱行军疾奔时,一天一夜水米不进都是常事。此时他煞有其事地拿出来说,多半也是在示弱,教他心疼。
燕知微闻言,顿时高度紧张,净了手就要去为他准备吃食,问道:“陛下想吃什么?臣现在去做。”
说罢,他又取出从城中买的点心,还用油纸包着,拆开,取出一块递过去,“陛下先垫两口。”
楚明瑱就着他的手指,咬了一口点心,“茶味的?”
“龙井茶味的糕点。”
燕知微见他手还有伤,绑着绷带,也就这样喂他吃了一块,“臣回头炖只鸡,放些野菜和山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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