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朱厚炜被册封为亲王,封号为蔚,封地德安,因皇帝不舍,又要做些准备,故而留他到重阳之后上路。
既然成了藩王,从此和朝臣交往便有了许多避忌,好在朱厚照与他自幼亲善,专门派刘瑾过来带话,说是他年纪尚小,无需过于避讳,趁着还未就藩,赶紧和师友多多走动。
这还是朱厚炜头次见到这个马上就会权倾朝野的奸宦刘瑾,他虽极其厌恶此人,但他已然和后族不睦,没必要四处树敌,故而对刘瑾也客客气气。
刘瑾早就听闻这小殿下冷淡孤僻,今日见了果然寡言少语,但好在该有的礼数也都有,故而也无甚恶感,临别时,刘瑾低声对朱厚炜道:“万岁爷回头会专门指派几名锦衣卫贴身护卫殿下,这几人殿下也可随意差遣,对了,万岁说了,殿下随时都可上奏或是修书,让这几人跑跑腿便是。”
“小王哪里敢让锦衣卫的弟兄跑腿,”朱厚炜谦辞道,“大兄皇帝陛下初登大宝,诸事繁多,小王先不叨扰,待陛下得空,再去觐见。”
刘瑾自去禀报不提,朱厚炜思量再三,本想差人去问问靳贵孙清二位先生是否愿随他就藩,可到底还是作罢,毕竟尽管朱厚照宽宏,但张太后仍在,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连累他们便得不偿失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过了数日,礼部前来宣旨说是靳贵孙清二人都愿跟着他就藩,就任蔚王府长史。
因有了名分,不再需要避嫌,仅过了两日,靳贵和孙清便相约前来,一见他便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参见殿下。”
朱厚炜赶紧将他们扶起,“二位先生请起,经年未见,别来无恙?”
靳贵最后一次见他还是两年前,孙清还要更久些,久别重逢,二人均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他许久,最终靳贵悠悠叹道:“殿下清减了。”
孙清却道:“殿下长高了。”
二人的神态实在像老父亲,朱厚炜哭笑不得道:“许是抽了条,近来稍微瘦了些,何来清减之说?小王这些年除了荒废了学问,辜负了二位先生一片苦心,过得实在不差。”
“无妨,待去了德安,殿下有大把光阴埋头苦读。”孙清看着甚至还有几分期待。
朱厚炜苦笑道:“我此生注定就是个碌碌无为的藩王,二位先生均是一代大儒、不世之材,未来入阁亦是可期,跟着我去做长史,未免太过委屈了。”
靳贵捋捋胡子,“殿下言重了,我等酸腐儒生,哪里是什么宰辅之才?再和殿下说句肺腑之言,京中蝇营狗苟,要么为人排挤攻讦,郁郁不得志甚至为人所害,要么时日长了,富贵迷人眼,反而丢了本心。老夫能仗着教过殿下,在王府讨得厚禄,安心做些学问,已是心满意足。”
孙清道:“我意与戒庵公同,更有崔二公子多次劝说,如何能拂其美意?”
未想到崔骥征竟与自己心有灵犀,朱厚炜愣了愣,“难为他为我奔走。”
靳贵笑道:“这崔二公子当真是个人物,小小年纪便知要掩人耳目,还真让他想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什么墨香居的伙计、白云观的道士,竟都为他居中联络。”
“我不似戒庵公那般引人注目,崔二公子找到下官是在一个面馆,请了下官一碗面。”孙清说着也笑了起来。
若不是国丧,朱厚炜真的想请他们痛饮一场,无论前世今生,他都见惯了捧高踩低,如今却得良师益友患难相随,何其有幸?
高兴完了,靳、孙二人难免担忧起来,二殿下虽然已经封王,可他不过十一岁,对庶务更是丝毫不通,若是遇上欺主的刁奴,或是宫中其他贵人的暗桩,怕又要如同两年前一般吃上大亏。
朱厚炜却不知他们的疑虑,击了击掌,“巴图鲁、丘聚。”
两个内侍规规矩矩地行礼,口称长史。
朱厚炜点头,“这二人一文一武,自小跟着我,深得我信任,日后也任凭先生们驱使。其次,除去左右长史,王府还需审理正副和纪善两人,加起来共四人,这些恐怕需要吏部举荐,小王不可自择,但前头几位王叔曾有推拒乃至换人的旧例。届时待吏部定下人选,还请二位先生代我掌眼。”
二人应下后便要告退,朱厚炜起身相送:“今日不急着叙旧,横竖来日方长。二位先生好生打点行装,若有任何难处,随时差遣小王。”
一直将他们送到殿门口,朱厚炜看了看天色,突然产生了一个出格的念头——偷溜出去,找崔骥征。
***
历史上早逝的朱厚炜就是蔚悼王
蔚虽然在河北但是分封亲王也有封地和封号不一致的情况我这里也默认这个蔚王和兴王一样算是形容词
比如有茂盛的意思,有文采好的意思,有盛大的意思,我这里还埋了个梗
蔚还有云气弥漫的意思,如诗经有荟兮蔚兮,解释就是荟蔚,云兴貌。
第二章
“蔚王殿下偷偷出了撷芳殿。”
又是丧期,又仍在斋戒,朱厚照没精打采地靠在乾清宫的软榻上,听着刘瑾禀报,“大张旗鼓去的?”
“并未。”
“除服了吗?”
“他隐去亲王服制,但仍着丧服。”
“他饮宴了,吃肉了?”
“并未。”
“那不就得了,”朱厚照不耐道,“我这弟弟在那殿里关了两年,整得人都快出家了,如今就一个念想,马上远隔万里,还不让人家去会会小情……小亲表弟、小竹马?”
刘瑾多聪明的人,此时已是懂了,“那现在东厂的人还要继续跟着么?跟着殿下的,除了东厂,还有锦衣卫的人……”
朱厚照叹了声,“朕未记错的话,似乎张家有不少人都安置在了锦衣卫……也罢,你让东厂将锦衣卫的人引开。”
此时被两波人跟梢的朱厚炜却丝毫没有察觉,他先去了长公主府,让丘聚前去打探,却道二公子今日往国子监去了。
朱厚炜这才想起不做伴读后,崔骥征似乎是去了国子监做监生,不由笑道:“姑父才学冠于当世勋贵,自然不会让表弟懒懒散散地在家闲着,走,咱们也去国子监看看。”
开国时,太、祖皇帝对国子监极为重视,国子监生主要为勋贵和官员子弟中的佼佼者,他们不仅可以观政实习,还可以绕过科举直接授官,可土木堡之变中,武将勋贵精英折损大半,再无法与文臣抗衡,这两项恩荫也便完全取消。如今充斥国子监的,大多是不学无术的纨袴膏粱。
此时尚未到午膳时候,却有不少衣着光鲜的监生在周遭的酒肆饭馆游荡,甚至还有监生将侍妾丫鬟都带了出来,搂着喂酒布菜,场面极其不堪。
朱厚炜的眉头紧皱,“国丧之内,朝野上下百日内禁作乐,四十九天内禁屠宰,一个月内禁嫁娶。大行皇帝崩殂不过月余,怎么还有酒肆开张?”
“要不要小的去查看?”丘聚会意道。
朱厚炜点头。
丘聚还未回来,国子监却大门洞开,监生们三三两两地出来,各家的小厮长随纷纷上前,递衣裳的递衣裳、摆马杌的摆马杌。
崔骥征自然也在其中,他身为国戚,自然也是一身重孝,更映得那张面孔比冰雪都白皙几分,而此时的他与平素所见均不相同,举止傲睨自若,自有一番浑然天成的矜贵。
崔骥征刚准备登车,就见面前一个铁塔般的黝黑少年挡在马前,先是一愣,随即挡住自家小厮的呵斥,低声道:“你主子就在左近?”
“正是。”
崔骥征左右四顾,也未找到人,“此处人多眼杂,还请你主子上车一叙。”
不多时,就见朱厚炜披着一件玄色披风,里头是整整齐齐的素服,在车外拱了拱手,“叨扰二公子了。”
随即也未用马杌,利落地翻身上车。
车缓缓向前,待到出了国子监街,崔骥征才敢行礼,道:“殿下这是要吓死我。”
他的语气倒是有些嗔怪的意思,朱厚炜笑笑,“随兴所至,事出突然,也未来得及给二公子递拜帖,是我唐突了。”
崔骥征仔细打量他,只见原本就瘦削的脸庞已然凹陷下去,更显得那双眸子黑如点墨,却也比先前暗淡了,“殿下节哀。”
“实话实讲,若说我对他一点怨怼都没有,就有些自欺欺人了,”朱厚炜缓缓道,“可事后想想,他冷落我,后来又让我早早就藩,兴许也是一种庇护……”
“古往今来,哪里有多少皇子这个岁数出藩的?”崔骥征忍不住打断,“我娘前几日还说殿下可怜呢。”
他隐晦未谈的是,永康大长公主原话是“有娘还不如没娘,亲娘活像后娘”。
朱厚炜失笑,“我自打落地,便受天下膏腴供养,如今又有亲王之尊,别说是九州大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农妇,就说长安城内的贩夫走卒,州府县各个衙门里的刀笔小吏,各个整日里为了升斗米奔忙,哪个不比我可怜?”
“殿下说的是。”崔骥征让府中的马车绕着北京城转圈,遗憾道,“殿下难得出宫,我却连桌素斋都无法招待,下次再能相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二人又想起过了重阳朱厚炜便要启程,彼时也未出孝期,怕是也不便过多来往,心下均有些伤怀。
朱厚炜重活一世,本就豁达,拍拍他肩道:“日后我不便出城,但二公子来去自由,他日行万里路时刻来德安寻我,彼时我再与你把酒言欢。”
崔骥征也勉强扯出一抹笑,“一定。”
“对了,既然是国丧,为何我还看见不少监生在酒肆里坐着?”朱厚炜蹙眉,又对车外的丘聚道,“你方才探查出什么了?”
“方才时间太短,小的只来得及将茶馆酒肆和监生们的名字记下。”
朱厚炜点头,“也是不容易了。”
“这些我倒是知道。”崔骥征冷笑道,“因是国丧,这些酒肆便改成了茶楼,原先的筵席改成了素斋,不是熟客绝不招待,可若是进去便知,所谓的素斋,也是用鸡骨汤熬制,而里头的茶水,全部都是素酒。也不知背后是什么来头,这几次顺天府巡查,也都是草草瞄上两眼,也便过了。”
朱厚炜叹了一声,对丘聚道:“别查了。横竖背后不是姓后,便是姓宦。”
“再往前不到二里,便是宫城,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殿下出藩前,就算再见,怕也不敢贸然上前。”崔骥征也不知是不是个哭赖包,眼眶竟然又红了,“先前殿下以折扇相赠,我无殿下的巧思和巧手,思来想去,也只有这块打小贴身佩戴的暖玉值些银子,请殿下切勿推却。”
朱厚炜从前只在小说传奇中听过这等物什,说是此玉冬暖夏凉,乃是一等一的好物,哪里好意思收,又听崔骥征道:“殿下幼时生过一场病,从此体寒,这两年撷芳殿又形同冷宫,此玉放在我这也是无用,还不如赠予殿下。他日殿下在藩地看到这玉,也能想起千里之外的京师,还有一儿时玩伴。”
朱厚炜接过这块玉,果然触手温润,仿佛还带着他残余体温,想到他二人的交情也不必过于客气,便干脆将那玉挂在脖子上,贴着胸口戴着。
也不知跟梢的人怎么传的,多愁善感的少年天子听闻此事,竟看着窗外明月,长叹一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也罢,他不在京师,我也合该多关照表弟,你们可要盯牢了。”
***
目前朱送过崔的礼物:折扇檀香念珠
崔送过朱的:贴身暖玉
第三章
八月十五酿桂花,九月初九茱萸插。
孝宗皇帝薨逝的第一个中秋,紫禁城并未举办宫宴,大明最尊贵的三人各自在各自寝宫,伴着凄清月光,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朱厚炜照惯例向母亲和兄长进献节礼,换来太后的冷眼和皇上丰厚的赏赐,许是担心弟弟到了德安吃苦受累,与往常那些字画玉器这等风雅之物不同,朱厚照赏赐的都是真金白银,显然是额外给胞弟的安家费。
朱厚炜推辞一番也便收下了,他此刻正在纠结,不论朱厚照此人在历史上有何种争议,如今的他是否已经有了昏君的兆头,作为一个兄长,他仁至义尽,这样的一个人,不该落得一个盛年而亡、绝嗣而终的下场。
为人弟为人臣,自己都有提醒劝谏的义务,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做皇子时,还可以仗着年幼无知加上父兄庇护,凭一腔热血行事,如今的身份是藩王,藩王不得干政,更何况若是再惹怒朱厚照……
还是留下有为之身做有为之事吧,他惜命得很。
于是他冷眼看着朱厚照在国丧后期越发心不在焉,冷眼看着刘瑾执掌钟鼓司,正式成为一个手握权柄的大太监。
而他却只能打点行囊,过了重阳,就得风雨兼程往德安去,务必得在过年前赶到。
终于到了重阳节当日,朱厚照邀他往万岁山登高。
赶到玄武门外,朱厚炜不禁愣了愣,问一旁的巴图鲁,“这万岁山可有别名?”
巴图鲁来京中日久,自也知晓,“回殿下的话,这万岁山亦称煤山。”
“原是如此么……”朱厚炜满脑子都是那句“崇祯皇帝朱由检,吊死在煤山上才几年哪,那棵老歪脖子树还在皇宫后面,天天地盯着你们呢”,想起从朱厚照开始,大明就没什么特别靠谱的皇帝,又想到再过数代便是这个王朝的末路,哪里还有什么登高远眺的兴致?
山上草木葱郁,鹤鹿成群,山顶之上圣驾已至,朱厚照正坐在那石刻御座,托腮百无聊赖地夺目远眺。
“二弟厚炜参见大兄皇帝陛下。”
朱厚照已经对这个刻板弟弟无话可说,也懒得去纠正他,只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又招手叫他过去。
朱厚炜乖乖过去,朱厚照却亲自取了一支茱萸,小心地别在他衣襟,叹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想不到明年却要应在你我身上了。”
朱厚炜想到此时他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要挑起帝国的千钧重担,一直以来对他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也淡了大半,“日后每逢重阳,弟都会在德安择一高山登高北望,为皇兄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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