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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不置可否，语气却是比一贯寒了几分，笃定道，连瑟不会想去的。
10
黄泉一行，上神还是将小树仙带上了。
一是凤凰喋喋不休，言语切切指他苛待小树仙；二来，小树仙虽然不说，一如既往的乖巧，上神却看到了他婉拒凤凰邀约之后的失落。
上神心里隐隐约约地想，原来小树仙这样喜欢热闹。不是没发现，只是没放在心上。小树仙要说有什么喜欢的，他只对一件事宣之于口，毫不遮掩，热烈赤诚得恨不得天底下都知道。
旁的喜好，厌恶，要什么，不要什么，从未真真切切地说过，给什么他都笑嘻嘻地接受，温顺听话。
上神若有所思，八风不动，小树仙想着黄泉，想着凤凰同上神的话，心里很多疑惑，却没有去向上神问个明白。
他偷偷问凤凰，你怎么知道上神要去黄泉？
凤凰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去掐小树仙光滑的脸蛋儿，你没发现应楚每隔百八十年就会离开一段时间吗？
小树仙沉默了。
兴许是敏锐的直觉，他想到了恶灵那一回，上神的不告而别，回时罕见的失态。
凤凰玩笑道，小树苗儿，要是应楚是去私会旧情人，你这般大度不过问他的行踪，要真出事儿了，你怎么办？
小树仙被他不经意的一句刺痛了，呸了句，道，胡说八道，上神才不做这鬼祟，上不了台面的事。
上神不屑这么做，要是真有甚旧情人，上神不会，也没必要瞒他。可想是这么想，脑子里却忍不住乱想揣测。
他对上神的过去一无所知。
显然，黄泉里有什么，是上神在意的。
原来上神也会有在意的东西——或人。小树仙怅惘地想。
凤凰叹了口气，搂上小树仙的肩膀，我可怜的小树苗儿，应楚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待哥哥来好好疼你。
小树仙拍开他的肩膀，瞪着他，上神说你涅槃在即，你不为涅槃之事好好闭关，还管别人的事做甚！
凤凰笑了声，轻飘飘道，所谓涅槃不过就是火里走一遭，小事而已，乖乖连瑟为我如此担心，真让我感动。
凤凰一番插科打诨，小树仙也无心再想那些伤神的事。
转眼入秋，三人要往鬼界。
出了荒山，五十里外是方圆数百里最大的城，邯江城——小树仙的成仙之地，左右时间不紧，几人打算在城中盘桓两日。
邯江城于小树仙而言，是故里。
一进城，小树仙环顾四周，人群熙攘，街铺林立，时非盛世，战乱不止，这邯江城竟有几分净土的欣荣之势。
小树仙不无骄傲，扬了扬下巴，道，想当年，就只有几个人迁到这里，到处平川山峦，荒无人烟，经千年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才发展到如今的模样。说起来，邯江城的城主姓韩，同我也有些渊源。
上神瞧了瞧他，凤凰却笑道，哦？这话怎么说。
小树仙又瞟了眼上神，才道，当年他被人追杀，带着族人逃难到我的树下，我看他们拖家带口，老弱妇孺都有，委实可怜，便施了个小小的幻术，护住了他们。
凤凰刚要捧两句，上神淡然道，私自干涉人间事，稍有不慎害人害己，有甚可沾沾自喜的。
小树仙悻悻然哦了声，凤凰打个哈哈，别这么严肃，小树苗儿又不懂天界的那些破规矩，不过，应楚这话说得不错。
上神看了眼小树仙，见他冲着凤凰笑了笑，目光已经从他身上挪开，拂袖不言。
凤凰兴冲冲地要小树仙带他们去他的神庙里看看，小树仙罕见地难为情，绞了绞手指，吞吞吐吐地说庙小简陋，要看就去看吧。
他的神庙在城中极为偏僻处。
庙的确是小庙，陈旧的牌匾书了梦仙庙三个大字，远远就能看到一株两人合抱才能抱住的大树。是秋，青黄叶交接，枝叶如盖，垂了许多红绸。
附近百姓寥寥，庙外有个妇人在兜售红绸，两指宽的红绸，放在篮子里，桌上还有笔墨。
妇人一下子见了气度非凡的贵公子，眼睛一亮，只当是哪儿来的富家子弟，来这儿游玩，当即上前招揽生意，将梦仙好一通夸。
几位爷，梦仙可灵了，有求必应。上回我家儿子求姻缘，就是拜的梦仙，在这许了愿。哎呦，没两个月啊，我儿子就娶上了一个好姑娘。爷，都来这儿，不如也去拜拜梦仙，保准各位爷心想事成，通达顺遂！
她舌灿莲花，小树仙却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脸涨得通红，急道，大娘，你快别说了……别说了！
凤凰哈哈大笑，就是上神，眼里也有几分笑意。
妇人莫名其妙，仍笑着殷切推销，递过几个香囊，说，小公子长得真是俊俏，不如再买几个香囊吧，挂到树上，不论是求功名还是姻缘，都是顶好的。
凤凰笑得乱颤，接过那几个香囊，哈哈哈太有意思了，我这就去试试，求梦仙——赐我桩好姻缘哈哈！
小树仙无地自容，恼羞成怒，凤凰，你添什么乱！
眼见上神似有促狭意，竟也抽了三条红绸，递锭碎银子放桌上，登时讷讷的，红潮涌到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几人且走且说笑，凤凰抛着香囊，笑嘻嘻道，小树苗儿出息了，竟连月老的活儿都能干了，深藏不露啊，真是屈才，屈才。
不过是他们心诚，机缘巧合。小树仙气得踹了凤凰一脚，实在不好意思，耳朵尖红通通，扭着头哼哼唧唧，您二位神君快别埋汰我这小仙了，你们今儿要是拜了，那就真太折煞我了，担不起。
上神看着小树仙剔透红软的耳垂，捏着掌心红绸不自觉揉了揉，警告性地看了眼凤凰，出声道，别闹了，进去罢。
第4章 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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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神庙里竟还有人在。
一对年轻夫妻，还带了个两岁左右的稚子，衣着华贵，一看就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
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蹬着腿儿嬉笑乱跑，一出门，就撞在了小树仙的腿上，踉跄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三个人，瞪圆了黑润润的眼睛。
小树仙哎了声，忙蹲下身将那孩子抱起来，那孩子竟也不怕生，小胖手搂着小树仙的脖子，好奇地看着他。
孩子的父亲追着孩子出来，叫了声麟儿，歉疚地笑了笑，温雅如玉，道，稚子顽皮，冲撞几位公子了。
小树仙要把孩子还回去，谁知那孩子竟然抓着小树仙的头发，不肯走，小树仙笑道，这小家伙还挺喜欢我的。
男人沉下声，道，麟儿，还不松手！
他身边的妇人哄了两句，才将直扒着树仙的孩子抱了下来。那孩子奶声奶气，指着小树仙就说，神仙！要抱抱！
那对夫妇啼笑皆非，小树仙却吃了一惊，看向上神，还当自己露了相，见他摇头，才定了定神。
那年轻男子无可奈何地笑道，小孩子不懂事，还望几位勿怪。
不打紧，不打紧。小树仙摆摆手。贵公子聪敏可爱，怎么会怪罪。
继而彼此点头一笑，年轻人叫上自己妻儿，说了声告辞，擦肩而过。
左右无旁人，凤凰解释道，小孩子没有沾染尘世俗气，通常能见凡人所不能的。
小树仙撇了撇嘴，嘟嘟囔囔道，我还以为自己暴露了，吓死我了，不过，那一家人，好像是韩家后人，现任邯江城城主，还真是有缘分。
一过门槛，屋子中间立了尊像，神像陈旧，少年人相貌，红绸带束发，有几分神韵，桌上供品一应俱新。
凤凰环视周遭，见小树仙去了里间，凑近凤上神道，应楚，我看那三人眉心发黑，是大凶之兆，恐怕要倒大霉。
上神淡淡道，有几分冷意。此城煞气冲天，不知埋了多少枉死之魂。他们夫妻是城中权贵，一城之首，自然首当其冲。
凤凰说，可惜了。
小树仙从里头探出脑袋，茫然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上神直截了当地道，无甚。
凤凰扬了扬手中的锦囊，说，我在想，把这锦囊挂哪里好？
小树仙一愣，恼怒道，挂什么挂，不许挂，不灵的，要挂你挂自己庙里去。
最终锦囊还是都悬挂在了树上，树顶，高的，凤凰对自己用法术不以为耻，理所当然道，本座是尊贵的凤凰，应楚是龙，岂能同凡人一道，当然要挂高处。
小树仙见上神负手看树，对凤凰所说似乎不予置否，心里隐隐有几分羞耻的喜悦。
他们在邯江城待了两天，第三天启程去鬼界。
鬼界地远，又逢盛事，可谓各界齐集，鬼气森森的地方也有几分热闹劲儿。小树仙头一回来，见什么都好奇，凤凰是天界张扬人物，认识他的人不少，许多人见了都恭恭敬敬叫一声神君。上神却消沉万年，离群索居，声名不显。
几人且行且停，终于，在上神面露不耐之前到了黄泉。
黄泉开满彼岸花，漫天都是火烧一般的红色，花浪翻腾，委实耀眼。
一条长河卧在花丛中，是忘川。
几人在忘川河边停下，鬼界天色晦暗，云是浓墨重彩，交织着灿烂的彼岸花，别有几分诡谲感。小树仙总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太阴，太冷。兴许他本体是凡间树，修为又低，一时不适应鬼界这样森寒阴郁的地方。
他看了眼上神的背影，想说点什么，目光却已被忘川河边的一只乌蓬小船吸引住了。
甲板上坐了个少年人，手中捏着一个竹斗笠正冲他们招手，大声叫，应楚，凤凰，这儿呢！
少年叫莫宵。
是这忘川河上的摆渡人。
小树仙坐在船上，以挑剔而又好奇的目光打量那少年，莫宵生得很好，眉眼秀气，透着股子风流的意味，身形修长，一把腰瘦韧纤细。
小树仙十分敏锐，自然看出他和上神交情非比寻常，可惜翻来覆去找不出他的不好，自己亦为比他出彩，恹恹的，呆愣愣坐在一边，沉默不言。
莫宵同上神凤凰都极为熟稔，和上神更甚，少年眼中的孺慕明晃晃，都要溢出来。三人谈话间，上溯千年前往事，下至黄泉盛事。上神靠着船舷，看着冷冷淡淡，却是小树仙熟悉的，放松闲适的姿态。
小树仙心里更慌，搭不上话，尴尬得要命，只觉自己彻底成了一个局外人，他们之间骤然横亘下一道万丈鸿沟，是悠悠岁月，是身份之差，太多太多都成了钝刀子……脑子里嗡嗡的，乱成了一团，那几分自深入鬼界就滋生出的不适成了强烈的心悸。
后来小树仙才知道，莫宵是上神故友一族唯一的遗孤。
上神救了他。
他们相识万年，上神屡下黄泉都是为莫宵。
为他奔波续命，为他欠下鬼王人情。
——万年。
原来他自恃的唯一都不是真的。
12
黄泉莫宵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插在小树仙心上的一根刺。
直到他剜出心脏，捧到上神面前，心神皆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畅快，方才恍然，插在他心里的哪里是一个莫宵，一直就只是上神应楚而已。
那根刺，源于他们之间的不信任，不平等，误解，怨怼……经年累月，水滴石穿，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上神对莫宵确实是不同的。
莫宵和上神弄痴耍赖，上神不恼不怒，有时虽不悦，却还是会由得莫宵去。
十分纵容。
莫宵也下得一手好棋，颇得上神真传，是上神亲自教的，二人花间对弈，你来我往。
小树仙冷眼旁观，好像看见了自己，又想，自己怕是没有莫宵这样的福气，也不如他聪慧。
上神不会冷漠地警醒莫宵，你以为你是什么西。
他养了莫宵万年。
百来年的是逗乐解闷的小玩意，万年的，怕是心尖儿上的肉。
凤凰说，莫宵是上神花了许多心力救下的，当时莫宵不过小小稚子，垂危将死，应楚不惜逆天而行，将莫宵一缕残魂收回来，养在鬼界，每隔个百八十年就要为他固魂，不可谓不用心。
上神冷情淡漠，小树仙以为是上神本性，见了莫宵，才知道，他对别人冷漠，对真在意的人，细微处都能见温柔。
他不巧，正是这个别人而已。
两百年来积郁的点滴如冰面，早有皴裂，如今巨石一落，裂纹迅速蔓延开来，一寸见一寸，隐隐有崩裂之势。
小树仙对着上神不显露分毫，他已经学会掩饰，嬉笑嗔闹一如往常。上神看见了小树仙知道莫宵之后的愕然，没成想，小树仙之后表现得太好，太冷静，像是全不在意，反倒教他心里不痛快起来。关于莫宵二人闭口不谈，有意无意地互相试探，算计，要掂掂对方心里自己有几斤几两，殊不知何其笨拙诛心。
凤凰带着小树仙四处去玩，凤凰磨人，小树仙怏怏不乐，被他拿着散心透风的名义，长臂一卷直接兜出了门。此神狐朋狗友满天下，同鬼差都能称兄道弟喝上两杯。
恰逢鬼界盛事，鬼差得闲，酒肆里就热闹起来。
三三两两坐着，椅子上，楼梯上，满堂都是熟客。凤凰请所有人喝酒，你一杯我一盅敞开了饮，仙神妖魔鬼击缶而歌，漂亮妖娆的女妖长袖而舞，别有一番恣意畅快。
小树仙被敬多了，五分醉，不肯喝了，凤凰凑他耳边说你看六界之广，妙人多，有趣的事也多，何必画地为牢伤心伤神。
小树仙抱着酒坛子，嘴硬，慢吞吞地笑，云岫，我是树，树哪儿来的心可伤？你喝醉了。
凤凰扑哧乐了，还说没醉，连我名儿都叫了，也罢，来，再喝！
上神来时，正见满屋子醉客七颠八倒，小树仙抱着凤凰肩膀，大着舌头，道，胡说八道，看我们凤凰神君，相貌，人品，修为，哪个不是六界翘楚，你们说的什么云中君，锦绣仙，连凤凰的毛都比不上。
凤凰醺醺然笑了两声，又呸一句，小树苗儿，什么毛，本座那是凤翎！
小树仙道，凤翎，不还是毛？
凤凰哼笑道，行，你说什么是什么。
上神敛了自身气息站在门外，脸色铁青，嘴唇死死抿紧了。
当中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仙君道，哈，难怪你这小仙出口无状，看不上云中君，原来，是属意我们凤凰啊。
上神抬起眼，只听小树仙攀着凤凰，身体软软地紧挨他，懒懒笑道，我要，当然要最好的。
有一天，小树仙和莫宵在奈何桥上狭路相逢。
莫宵审视小树仙，小树仙打量莫宵。
莫宵胜券在握，姿态从容，笑着说，你叫连瑟是么？我是莫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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